一个月后。
野外。河心。岛上。
赵潜沿着杂草横生的小路走,手上拿着一截竹竿在前头扑打草丛以防有蛇。他在层层叠叠的芦花丛里张望。柔弱高大的芦花密密麻麻的淹没了他和他要找的人。
这是麓城人常来旅游休闲的小岛,地势较高,有十几户原住居民,家家都是农家乐。
岛很大,除了有河岸大片大片的芦花、岛心高处郁郁葱葱的森林,还有家家户户的农田、菜地、果园和饲养场。
芦苇丛里只有风在交谈。赵潜突然看到了汪舜霏。
河流像是一根丝线,缝在两岸青山之间。小岛像是丝线上的一缕尘,将河流分流而下。一面是莽莽榛榛的大山,一面像是被劈过的大山断壁,巨大的岩石上光秃秃的裸露着它的心脏,山脚是黑乎乎的高速公路,蜿蜒得几乎无法测量它的长度。
她一个人坐在河岸的沙滩上,面朝着对岸的断壁,面无表情的看大卡车呼啸疾驰。穿一件懒洋洋的米色风衣,整个人似乎要化在芦花里了。
他疲惫的在她身旁不远处停下来。芦苇的叶子已经黄得透明,芦花也蓬松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刮跑。
他分明的听见她对着芦花抑或是河水念念有词……
“野花迎风飘摆,好像是在倾诉衷肠;绿草凑凄凄抖动,如无尽的缠绵依恋;初绿的柳枝轻拂悠悠碧水,搅乱了苦心柔情荡漾。为什么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而我运行的丈夫却年年不见音讯?”
赵潜知道这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一段对白,可是她只是在一个人的时候念。
越过她面前的一丛芦花,是宽阔幽深的河水,午后的阳光照不见河底的鹅卵石也照不见游遐的鱼类,不知道是两岸倒影太绿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离家去国整整三年,只为梦想中金碧辉煌的长安,都市里充满神奇的历险,满足一个男儿宏伟的心愿,如今终于衣锦还乡,又遇上这故人般熟识的春天,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清溪桃花,看这如黛青山,都没有丝毫的改变,也不知我那新婚一夜就别离的妻子是否依旧红颜……”
除了汪舜霏,赵潜曾经只听见过一个人念这段对白,是汪舜霏教他的,现在只剩她一个人动情的背诵所有对白。
河中间没有跳蹬,只有来来往往的小船在两端渡头守候,有白鹤在河心急流上打旋儿。
“……上天只报应痴愚的蠢人,而我已连遭三年的报应,想起长安三年的凄风苦雨,恰如在地狱深渊里爬行,看野花缠绕,看野蝶双双追逐,只为了凌虚中那点点转瞬依恋,春光一过,它似就陷入那命定中永远的黑暗。人生怎能逃出同样的宿命……”
她身旁也有浅浅的滩涂,落着细碎的红色砂石和圆润的鹅卵石,岸上的竹林垂到水面,稀疏的白鹭和鸬鹚站立在竹枝上昏昏欲睡。
她好像没有精力关心身边的风景,双手环抱着脚,尖尖的下巴抵着膝盖,神情恍惚。
他慢慢走近她,已经好几年没有听见她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和别人说过话。
“四季豆,这条河也算是长江第一条支流,我也算是在长江头了,你听得见我喊你吗?”
她失神的看着芦苇问,又笑着回答自己,“我知道你听得见的。你一定到竹林里面去找被我藏起来的钓鱼竿了。”
她抬起头,满含希望的看着河对岸的竹林,晃眼的绿色。
她低下头,“潜哥哥的诊所终于通过审批可以开业了,我们今天就是出来给他庆祝的,你不要忘了带礼物,就把你画那幅画儿送他吧,他惦记好久了。”
赵潜知道,她说的那幅画,早就不在了。
远处还有一对新人在拍婚纱照。
“明天电视台还在这里办芦花节呢,你也要来。真好,我、你、潜哥哥又可以在一起了。”
她停下来,侧着头,等着,等了很久。
“可是,你怎么不回答我呢?”她开始紧张的怀疑自己。
“是不是我把你的画笔削断了你不高兴了?”又迫不及待的开始辩解。
“那不是我削断的!你知道的,我削画笔很厉害的……每次你走了我就没有笔可以削,但是只要我再次削笔你就会很快回来的!”她渐渐笑得欣慰安宁。
“可是……”她忽然中止说话,把手插进衣兜,想了一会儿。
“可是现在我把刀弄丢了……”她很沮丧。
赵潜立在那里,目光柔软的看着她一大把卷曲的黑发从头顶撒落到身上。手里的竹竿已经插进沙土很深很深,却半天开不了口。
从决定为汪舜霏回到这里开始他就一直在想,自己和她为何都如此偏执,哪怕所爱的人已经不在了,哪怕明知两个人不会在一起。明明过了爱做梦的年纪,却仍然奋不顾身。相反,她越是执着,他越是疯狂。
他没能找到解答疑惑的答案。
……
“舜霏!”终于,他故意兴高采烈的跑过去了,“你割个韭菜怎么割那么久?大家还以为你迷路了。”
她仍只定定的看着远处,身旁的确放着一个竹条编制的菜篮子,里面有一把镰刀和一些新鲜的韭菜。
赵潜稀奇的拿起韭菜赞道,“真新鲜!给弟弟妹妹们烤着吃他们一定喜欢!”
她这才转过头,看见赵潜的眼眶有些红,问他,“回来,你开心吗?”
他坐下,大方的笑,“开心啊。”
“你是为我回来的吗?”她疑惑得像个孩子。
他沉默了一下,“是啊。”
“可是我是为他回来的,他也为我留在这里了。”语气天真而自信。
看到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她马上安慰道,“不过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玩,他不会介意的。”她突然很快乐的笑了。
“你守的不是人,是一座空城。所以我来守着你。”他很小声,好像此刻说话已经是种累赘而使得他懒得再多说只言片语。
“不,他在这里,你没有看到他吗?”她环顾四周,欣喜的问。
赵潜痛苦的闭上眼睛,失落的摇头。
她怔怔的看着他的脸。整整半分钟,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她好像突然明白过来,目光不知所措的游离,脸上立即有了两行泪。起身提起菜篮子往回走。沙滩上种的花生已经开花了。
……
第二日,芦花节现场。
在绝美的芦花岛面前,所有的文字都显得枯燥无力,而当你到达芦花节活动现场,才知道原来想象的空间如此狭小。
并不是芦花岛不够大,也不是汪舜霏的策划做得不够好,也不是她的赞助拉得不够多。她不仅请到了麓城大部分企事业单位、政府机关的不少人前来参加,甚至史无前例的把周边各区县和市级媒体一一请到。麓城电视台经济上的窘困众所周知,她却在微薄的预算之内把以往只是走过场、内部人员拍纪念照的芦花节操持得空前热闹。当大家都诧异于她的办事效率和社交手腕时,麓城人社会公益事业的热衷程度实在挑战了她最坏的打算。
简陋的主席台设在农家大坝里,在客人都还算集中的时候向他们介绍芦花的习性、宣传湿地保护的重要性,以现场有奖问答的方式。
很多来宾都带着孩子,孩子们的视线都在奖品上,于是数量不可小视的教师队伍成为了这一环节的中流砥柱,如果没有这群人,汪舜霏设计的那些问题几乎没有人能回答,而担任这一环节主持人的岳梨溶也会更加崩溃。
有奖问答一结束,人们分散开来进行芦花主题摄影和芦花岛生活体验,不过是拍照、烤烧烤、打麻将一类的娱乐活动,事态的发展和汪舜霏设想的环保和旅游两大主题越来越不着边儿。
这是麓城的规律,也应该是所有小地方的规律,她懊恼自己低估了这个安静的边陲小城顽固的程度。
偏僻的屋子里开着灯,汪舜霏弯腰在几个背篼里大包小包的袋子中找自己的相机,珠光宝气的岳梨溶从外面踩着高跟鞋“蹬蹬”的冲进来。
“汪舜霏,你故意的是不是!”岳梨溶把刚才问答时的题目扔到汪舜霏眼前,气喘吁吁的瞪着她。
汪舜霏把袋子上的题目卡片捡起来放在旁边,继续在另一个袋子里找她的相机。
“为什么不说话?你是考人还是想考死人?”岳梨溶气不过,又捡起卡片,一张一张的重复着数落她,“芦花的习性?芦花的分布?芦花的别名?芦花化学成分?环境保护法?湿地保护条例?……你让台下的观众说什么,你又让我说什么!”
汪舜霏找完了所有的袋子,还是没有看见相机。拿出一双平底鞋自己坐在墙角的小木凳上准备换下高跟鞋。她慢条斯理的答应岳梨溶,“我提醒过你要先看题目,做好准备。”
“你出这样的题目叫我怎么准备?有谁答得上来?”岳梨溶分明没有事先准备,忙不迭的找客观原因责难汪舜霏。
“如果你觉得你不能再台上驾驭这些题目,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让我修改?我这里有的是一加一等于几的题目。”汪舜霏换上平底鞋站起来。
“你分明就是冲着我来的!”岳梨溶把题目卡片丢到汪舜霏脸上,王书房内闭上眼睛偏了偏头,卡片从她头发上旋转着落下,“你不甘心只做个出镜记者,想让我在麓城那么多重要人物面前出丑,否定我的能力,你好趁机做主持人!”
岳梨溶声音越是张扬,她脸上越是不安,她所指责的便是她这两个月最害怕的事,汪舜霏处处抢占先机显露本事,她的威胁感就越大。
“你想太多。”汪舜霏踩过卡片把高跟鞋装进袋子,声音四平八稳,“在我心里无论做记者还是主持人,我都是在做电视、做新闻。要让大家肯定我,根本不需要否定你,只要证明我自己就足够了。”
“痴心妄想!”岳梨溶盛气凌人的嘲笑她,“你看看你那张脸,方得像棉被大得像荷叶!浑身上下都是廉价的布料,也没看你用过什么正经的化妆品,不要以为这把椅子是谁都能坐的!”
汪舜霏不介意的微笑,“整天批评别人的人自己一定更差劲,因为她没有足够的时间检讨自己。”说完往外走。
“站住,”岳梨溶挡在她面前,“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满不在乎的表情,表面一脸豁达,其实一肚子阴谋诡计!”
汪舜霏递来一脸不想理喻的表情。她第一次扛着机器出去采访时,对象是一个著名导演,那个时候她连最轻的摄像机都举不稳,拍出来的画面摇摇晃晃到一个累眼睛的地步,导演特意留给她时间让她用脚架拍了三次才结束采访,那年她18岁。
现在回到这里,她确实是什么都放得下,什么都可以不在意。她想在麓城安静的生活,这就够了,在这样的环境还能够保留并释放对传媒的热情已经是难得了,她不会苛求太多。
像岳梨溶这种不肯努力又沉不住气的人,她见得太多,便也不同情了,如今站在这里任由她歇斯底里,不过因为“麓城”二字的情分。
岳梨溶指着木头窗户外院子里衣着光鲜、中年发福、抽着名烟打麻将的男男女女,“你知道他们是谁吗?你知道我是谁吗?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你是我也是。但你一年能和这些人吃几次饭……”
“那他们今天是冲你岳梨溶的请帖来的吗?”汪舜霏终于不耐烦的打断她。
岳梨溶皱了皱眉,哑口无言了。
汪舜霏淡淡的说,“一个人有没有地位、得不得人心,和她做多少显摆耍多少威风没有关系。”
岳梨溶欲言又止,翻着白眼把头偏向窗户,咬着嘴唇看外面那些自得其乐的人。
“我知道,”汪舜霏理所当然的说,“他们都是麓城有钱的、有权的、有名的人,他们都是你的亲戚朋友,是你家酒桌子牌局子上的常客。你可以轻而易举的挤走对你有威胁的同事,因为你也是麓城的有钱人。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汪舜霏一脸莫名其妙的望着对方,在她眼里,这些事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狂妄。”岳梨溶不服气的挤出两个字,双手环抱着冷笑。
“你是无知。”汪舜霏不客气的回敬她,“过去,我从来不和这些人吃饭交往,但是从这个芦花节开始,我汪舜霏的名字会因为他们变成麓城的一张通行证!”
岳梨溶不可思议的瞪着汪舜霏,不住的摇头冷笑,耳朵上的珍珠跟着摇来晃去,“你这是打肿脸充胖子,你知道自己有多好笑吗?就凭你?哼!你有什么资本?”
“你真的以为自己很有钱吗?”汪舜霏反问她,“我希望并不是所有的麓城都和你一样自大而可笑。何况你那些微薄的人民币,都折合成零钞捐献给了外国人,以换取那些所谓奢侈品下荒谬的虚荣心。”
汪舜霏知道岳梨溶常常去外地扫货,买回来一堆奢侈品四处显摆,但这样的做法在她眼里却是愚不可及的和土财主没有分别。
岳梨溶吃惊的看着她。
汪舜霏格外有耐心的说,“你知不知道,宝洁每招收一名员工,就意味着中国原有的洗化行业有3名员工失业。而正是因为有太多像你这样愚蠢虚荣的人堆积了庞大的市场,这世上才有那么多举步维艰的事。”
岳梨溶听得懂她在说什么,撇着嘴不愿意应她。
汪舜霏一时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呼了一口气,“我没有和人争执的习惯,除非你越过我的底线。今天你没有碰到我的底线,我还是说了这么多,仅仅因为我不希望身边的人无知的以为自己看到了全世界。”
说完绕过岳梨溶往外走了。
岳梨溶站在原地,看见她在院子里和明康医院邱院长的太太合伙打起了麻将。今年下半年以来,电视台一直在争取明康医院准备投放的广告,那是一笔不菲的广告费,这样的广告比起之前引进的那些没有合格证的“秘方药”药来得有档次得多,可惜却迟迟没有拍板。
几圈麻将下来,汪舜霏都帮邱太太赢了钱,邱太太显得很高兴,很快并不很熟的两人像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无话不说……
赵潜提着相机找到院子里来,看见汪舜霏便笑道,“你叫我好找。”一脸的干净阳光。
汪舜霏看了他一眼,手里只管摸着牌,笑着说,“还说呢,拿了相机也不说一声,不知道叫谁好找,还好有邱太太收留我打几圈麻将,不然我该无聊死了。”
说着又和大家介绍,“这是我哥哥赵潜。”云云。
……
好容易从麻将桌上脱身下来,层层叠叠的芦花丛里到处是相机、美人、笑脸。
汪舜霏小心翼翼的走在沙滩石砾上,赵潜紧紧跟在她身后,伸着手随时准备扶住她。
“哥们儿,有没有剪刀?”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汪舜霏听见这句话,呆呆的立住,不敢回头,回忆已经从心底爬到脑门……
“同学,请问你有剪刀吗?
“同学,请问你有剪刀吗?
“同学,请问你有剪刀吗?
……
她眼里包着泪水,缓缓的转过身,连眼睛都不曾抬起,只因害怕是自己的幻觉。
赵潜觉得怪异,上前扶着她,“小心。”
眼前一个中等身材、穿运动转的男子看着赵潜,满脸笑意。他的脸圆得像包子。头发像洋葱一样竖起两个梢。没有丝毫的俊睿或棱角。
“是你哟,怎么了?”赵潜似乎认识他。
“嘿嘿,江湖救急。”他傻笑着示意手里的收拢的脚架,上面系着两根红绸带,打了死结。
赵潜看着冷漠失落的汪舜霏,“这是你们兄弟台的记者,我也是刚才找你的时候见到他的,他和我聊了半天你这个相机,他也是麓城人呢。”
她的脸像是刚从棺材里倒出来的,毫无血色。赵潜诧异而担心的望着她。
她难受得像是等了一天才有力气开口说话,“你好。麓城台汪舜霏。”她礼貌的点头问好,自我介绍,语气不咸不淡。
毫无疑问,比起眼前这个人,赵潜的外表是出色到令人担忧的,而他的笑容却是憨厚、阳光、令人安心的。
但是,这包子脸、洋葱头更令汪舜霏担忧他们台的收视率,她没有注意听他的自我介绍,而是清醒的暗自替对方的电视台庆幸,“幸亏是不上星的电视台”。
她若无其事的递过去一把剪刀,精致小巧得让人意外它是一把剪刀。
包子脸意外的看着她,“嘿嘿”的笑,接过。
“咔嚓”一刀下去,包子脸再度惊诧的抬起头,笑得犯傻,更加令人担忧,他说,“好吓人。太快了。”
汪舜霏默默收回剪刀低头走了,连不痛不痒的招牌笑容都没有舍得挤出一个。
……
芦花。河流。竹岸。小舟。赵潜举着相机,宁静的汪舜霏对着镜头笑靥如花。
按下快门的瞬间,她却侧身偏了头,笑容安宁欣慰,对着身边的芦花说,“我一定会做到的,你在我心里住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