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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同类

3.同类

T区。

黑色地板,金属墙壁,惨白的灯光。

在这里,时间只是个词而已。

把Miky赶去休息,留了Neo在值班室,我一个人向T区最黑暗的地方走去。

Orio说我们都是需要相互守护才能活下去的人,但是一直被守护着却没能及时保护那个曾经守护过我的人,却是我心里,最痛的伤。

头有些痛,我将手插进后脑的头发里。不出所料地,手指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还是那么冷呢,摸起来。

时间过得真是快啊。第一次在黑翼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躺在上校的床上,对自己空空如也的脑袋和身边熟睡的陌生男人同样感到巨大的恐惧,以至于等到上校走了很久整个人还处于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状态。

那个时候,第一次见到她。

长长的直发,黑色的制服,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一双澄澄清清的大眼睛,写满的却都是我看不懂的倔强。

“从今天开始,要过新的生活了哦。”

只是这样轻轻的一句话,我的人生就全部清零。

那时候的Marvel其实是个大忙人,除了管理T区,还在R区的M-section兼任着生物电学的相应项目。

却还是抽出很多时间来陪我,帮我度过最难的时段。

只是,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跟她相处的那一年,我真的没有了解她多少。

却对她有着绝对的依赖和信任感觉。

或许是因为,她也有吧。

脑后三寸上方,紧贴着头皮,永远冷冰冰的半月形金属头箍,她也有一块。

岛上有同样东西的人,一共有四个。

我,Marvel,Ken,还有……

用力拉开太平间的大门,我默然地穿过一排排整齐停放着的尸床,向最里面的那堵墙走去。

就在那堵墙的后面,有我和Marvel的最后约定。

“那就都交给你了哦。”到现在她离开时的笑脸,似乎还就在眼前。

她总是用那种有些落寞的倔强眼神看着我,却带着温柔的表情说着那么轻轻松松的话,一直到最后都是。

即使当时当地的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说完了这句话以后,她要面对的,将会是怎样非人的折磨。

T区绝不是岛上唯一有密室的地方,但是T区的密室,却有着极其特殊的用途。

我锁好暗门,沿着挤挤窄窄的楼梯向下走去。这条长长的向下的走廊不配电灯,四处却都发散着淡淡的蓝色光芒,据Marvel说这样的光源,是为了防止电源断开而出现的意外。

可是在一个除了我和她以外谁都不知道的走廊,一个很陡很长而且只能勉强让两个人并肩行走的走廊上,会出现什么意外呢?

我这样问她,她却只是微笑不语。

“你看,这些发着淡淡蓝光的小东西,”她指着墙壁和地板给我看:“其实都是发光植物哦。”

“植物?!”

我不禁吃惊,凑上去仔细地看。果然,靠得很近的时候,才能看清那小小的叶子一片片铺展在很短的茎旁:“这是……苔藓?”

“嗯。防滑的发光苔藓。无聊的时候跟妹妹改良的品种,谁也没想到,居然真的派上用场了。”

“妹妹?原来你还有个妹妹啊,我都一直不知道的呢。”我说。

她突然停下脚步,很认真地看着我:“其实你也是哦。我的妹妹。”

“哎?”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这么说,却莫名地感到很高兴。

就像在一个什么陌生的地方正感到孤独和害怕的时候,突然遇到了自己的好朋友一样。

也就是在那一天,我第一次见到密室里的她。

距离Marvel的死,已有一年半的时间。

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发生了很多的事情,比如上校终于真正开始掌管整个黑翼岛,比如Wina少校从前线调职过来开始管理后勤,比如Miky的到来……还有我怀着想要为Marvel报仇的心理拼命搜集扳倒Arthur的证据,却最终用那个证据换回了Neo的一条小命……很多很多的事情,发生了,像一场梦,却时时刻刻提醒着你,一切都回不去了。

可是,每当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时间,就像完全没有动过。

防菌罩里的那张脸,仍然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样子。

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女,也没有睡美人应该有的白皙嫩滑的肤色,可是,她那浅浅的铜色皮肤却清透自然,与脖颈上镶着蓝宝石的小天使项链坠相衬着,甚至有些闪闪发亮的意味。

轻轻上挑的眼尾,精巧的鼻子和心形的唇,眉宇间一抹平静的表情,所有的一切,都让整张脸透出一种异乎寻常的魅力。

她就是第四个人,带着头箍的第四个人。

也是我跟Marvel约定好,会尽心照顾的人。

从我见到她时,她便像现在这般沉睡着,躺在特制的无菌罩里,浑身上下贴满电极。

就像水晶棺中,一尊漂亮的雕塑。

电极是Marvel配的,据说每隔一段时间,特殊的生物电脉冲会通过电极传进这个躯体的每一块肌肉,然后消失在细胞间,成为细胞间动作电位的一部分。(作者注:动作电位,生物电学术语,即细胞受到刺激时所产生的电势,请简单理解成人体细胞天然会产生的东西。)

Marvel说,这样做的目的是防止因长时间仰卧而形成的肌肉萎缩,以及皮肤受损的问题。

换言之,她会长时间呆在实验室埋头苦干找出合适的脉冲来完成这个装置,就是要确保防菌罩里的人无论何时醒来,都能像普通人一夜睡醒般,正常进行所有可以进行的动作。

被人这样守护着,是一种幸福吧。

灭菌,擦身,换药,仪器检测,空气抽样,湿度调节……我一样样熟练地做着曾经Marvel为这个没有时间流逝感的人做过的事情,回过神来,已是几个小时以后。

对了,昨晚的12件EC还没有处理。已经快到雨季,尸体是不能在太平间停放太久的。

我抬头看看窗外——阳光似乎并没有那么强烈。

之前焚化的时候已经发现焚化炉需要清理,不如趁现在就把这事情了结。

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对于Orio那个标本吃紧的提醒,我似乎总是很在意。

也许是因为,如果A-section的两大变态联手,我这里恐怕真的要变成万人坑。

焚化炉其实并没有一般人想象的那么恐怖。如果抛开一切伪装,它只不过是个多了烟囱的小仓库而已。

不过,不管是谁设计了黑翼的设施,我都不得不承认,他是个聪明人。

黑翼是一个地下的世界,所有人在地下的时间都远远要比在地上的时间多。更有甚者,为了加强安全和保密措施,看来天然无人的岛上竟然随机装有地雷区,似乎可以供船只停靠的地方也到处都是陷阱。而地下的建筑即使有窗,也都开得极其隐蔽,从地面上基本看不出什么异常。

可是,就在一个如此注重隐蔽的地下世界里,竟然会有一个建筑物是大大方方建在地面上的。

Sabri将背上重重的背包放在地上,抬头看看眼前浓密的树丛中间一个长满了植物的小山包:“Neo……你上去不要紧吗?”

“切,反正你也上不去啊——你个恐高男!”Neo哼一声,走过来打开Sabri背来的包,拿出两个大大厚厚的不锈钢环:“呃……好重……”

“喂喂你小心点,”Sabri见他差点碰到不锈钢环的内侧,赶紧一把扶住:“这里有清除刃,很利的。”

似乎是怕Neo再出问题,他很快拿过工具箱,熟练地协助Neo将不锈钢环放进去,扣上盖子,又帮他背在背上:“……上去以后先撤掉伪装,然后观察一下烟囱口有没有破损,照张照片来给我……一定记得上紧外层的固定螺丝,装上去以后要在烟囱和钢环间滴上机油,确认没问题了再开启装置……还有,如果内套生锈的话……”

“用擦剂除锈以后再进行整个操作……”Neo不耐烦地接话:“你可真不嫌烦啊,我又不是第一次上去了。”

“帮你复习啊,”Sabri一脸严肃:“那么高的地方装清除环,要是脑子不清醒不知道该干什么的话,就……”

“放心啦放心啦,我还没那么没用。”Neo打断他的话,扎紧了袖口和裤口,戴好防护手套,向附近一块凸出的黑色石块走去。他本来个子就不大又有些驼背,背着老大一个工具箱的背影顿时显得有些沧桑。那一瞬间我突然有点小小的负罪感:真不该让他来干这事呢。

把焚化炉大大方方建在地面上是个绝好的主意,因为这实在是黑翼利用率最高的大型设备之一。如果建在地下,只是清除污迹和修理两项就会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于是便有了这么个绝佳的小山包。前面是小小的树林,后面是大大的黑色岩石和陡峭的悬崖。

没错,这就是焚化炉的伪装。

“医生,清理内炉这种事情让我来做,女士还是在外面等吧。”静静看着Neo差不多平安地登上了顶端,Sabri照例这样对我说着,自己则戴上手套和面具,走进附近一个看起来是天然形成的洞穴中。

焚化炉的清理分为炉内清理和烟道清理两部分。本来整套系统是自带烟道清理装置的,但是因为要将烟囱掩藏在悬崖的黑色石头里,清理部分装不上去,只好每次找人带着清理环装上去,清理好之后,再卸下来带走。

至于炉内的清理,其实本来也是可以用自动的清理装置的,只是,Sabri来了以后,基本上就都由他人工清理了。

Sabri一直是个很认真的人,总是提前考虑很多事情。比如这种清理工作,本来是平均二个月才会做一次的事情,也没有人会要求他做什么,他却定会每星期检查一次清理包和清除环之类的用具,确保随叫随到,绝不出岔子。

因为黑翼尸体的特殊性,炉膛内壁总会粘上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这些东西很多是很顽固的,自动清理装置很难完全清除,导致尸体燃烧时间延长。

因此炉内人工清理绝不是件轻松的事情,除了花力气以外,还有可能会中毒。难怪之前的特勤班是死也不会干这事的。

T区曾有一个特勤班的人力支援,这也算是一种必要。

因为之前的T区,除了Marvel和我,就只有一个12岁的Ken,要搬尸体到焚化炉这种体力活,实在是有些勉强。

所以上校才会特别安排,让人事处调一个驻兵班来做支援,主要负责T区的体力活。

不过这帮家伙都是些好吃懒做的人,除了偷懒,平日里都聚在一起赌博打架,完全一副混吃等死的样子。

Marvel出事后不久,Ken也还是被抓走,于是上校要我接管T区。那时我唯一的条件,就是换掉特勤班。

有很多事,Marvel可以包容,我却坚决不可以。

“你不要以为是上校特批,就可以随便挑人。”阴暗的办公室里四处堆满了卷宗,我用了好久才找到负责人。看了我的特批令,人事处的负责人Ronnie不屑地从文件堆里探出头来:“……还有,不要把黑翼的驻兵想得太完美。能送到这里驻守的,都是些有各种各样问题上不了前线的次品。要是挑走的人不符合你的理想,不要回到我这里来抱怨。”

“知道了……其实我是想说,几个普通士兵就好,我没什么特别要求的。”我说。

她点点头摘下眼镜,从桌子后面站起身,指指我右边的两排档案架:“那就哨兵团的人好了。他们一般就是在全岛轮哨,所以做什么都无所谓……你自己看吧,看够了把你想要的人的番号抄下来给我。”

然后便又消失在高高堆积着的文件后面。

“……好吧……”我抬头看看那两排四五米高的堆满了档案箱的架子:“你这里24小时有人值班的吧?”

“有哦。”Ronnie百无聊赖的声音从纸堆后面传来。

于是我在人事处的档案区连续翻了78个小时的资料。当最终将写有四个番号的纸片递给Ronnie时,刚来上班的她盯着我三天没睡的脸,有些吃惊:“你把那些档案都看完了?!”

“是啊。”我说。其实那时因为Marvel和Ken的关系我已长时间处于无法入睡的状态,能够找到一个可以不眠不休来做的事情,真是求之不得。

Ronnie却在她的黑框眼镜后面笑了,与她之前给我的印象完全不同的笑,暖暖的,柔柔的:“你是真的还是装的,看不出我是故意耍你的吗?”

“没关系,”我想回她一个笑脸,抽了抽嘴角发现根本做不到,只好作罢:“反正我必须做些什么,才会有动力活下去。”

“女人哪,何必把自己搞得那么苦兮兮的……”她打个大大的哈欠:“和Marvel真的很像呢,你。”

“啊?”我不解地看着她。

“算了算了,反正也没什么要紧的……”她扶一把黑框眼镜,又瞄一眼我给她的那张纸:“哟,VL1118549283205-0125?你居然挑到他了啊。”

“你知道这是谁?”我吃惊,话说这个番号可不是一般的长啊。

“嗯。看番号就知道了哦,”她笑,“这可是人事处负责人混饭吃的本事。喏,后面三个没问题,不过这个VL1118549283205-0125啊,可是个在哪里也呆不长的人呢。”

“在哪里……也呆不长?”我机械性地重复着这句话,并未完全消化它的意思。

却被Ronnie一把拉走:“我带你去看看人,你就知道了。”

被她拽着一路走出堆满文件的档案室,沿着绿色的走廊右转,踩过连接区域的白色地板,一直走到红色地板的驻兵休息厅。

正是下午轮休的时间,休息厅的乒乓球桌和桌球桌前都围满了穿着背心长裤的驻兵们。呼喊声和欢叫声充斥了整个空间。也许只有在这时候,你才真正能够感觉到他们是一群正处于生命鲜活时期的小伙子。

“喏,就是他了。”Ronnie指着人群后的一个角落给我看:“不合群的家伙。”

休息厅烟雾缭绕。按照规定驻兵不允许在餐厅以外的地区喝酒,每次喝酒的量也有严格的控制,但是他们可以在休息厅的自动贩卖机买到烟卷。因此,像这样属于他们的地方,总是充满了烟草味和浓浓的烟雾的。我的眼睛适应了半天污浊的空气,才终于看清在那个相对光线较好的角落,坐着一个军服整齐、正埋头于膝上一本很厚的书的年轻人。

因为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一头黑色的短发和他膝上那本厚度堪比大英百科全书的书。浓浓的烟雾中,他肩章上唯一的星星闪着黯淡的光。

“好厚的书……”我不自觉地说。

“《机械设计及设备调配》,他到黑翼以后看的第九十六本机械专著……”Ronnie说:“很无聊吧?其实这是个脑子抽风抽得不轻的家伙——他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啊?”我奇怪地看看Ronnie,她却似乎并不在意,继续用有些自言自语的口气说:“别看那家伙这个窝囊样子,其实他出身很不赖呢。老爸可是某国的政府高官哦。”

“哎?”我伸长脖子仔细看看,他的肩章上的确只有一颗星没错:“可是他好像只是个尉级军衔啊。”(注:尉级,一般为军队中最低的军官职位,少尉为尉级最低军官职位,仅高于班一级职位。)

“你不懂番号的吗?VL就是VersedLieutenant*的简写,他的确是个高级少尉没错的……不过呢,比起被叫做VersedLieutenant**(高级少尉),那家伙倒是常被人笑作是个‘VacillatingLieutenant’呢。”

“Vacillating?犹豫不决?”

“是哦。所以我才说他脑子抽风啊。家里情况超好,关系也都很和谐,却偏说想要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干出一番有意义的事情,自己跑出来闯荡。明明是名牌大学经济和机械自动化两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双专业学士毕业,不知道为什么脑袋一热就跑来征兵了……然后就开始在军部巡回……”Ronnie的语速突然快起来。

“等等等等,你说巡回是……?”我听得有些乱了。

“嗯,他是少有的在军部很多地方都呆过的人,所以说巡回啊——就像在办演唱会呢。这家伙当初其实是机械师征召入伍的,所以刚开始是配发武器机械部负责大型武器的维修。不过过了不久就听说查出他有恐高的问题,所以就从武器机械部调出来。正好当时武装部技术科说是要人,想说他怎样也是一流大学毕业就给调过去了……没想到不到一个月就被踢出来,说是发现他有‘轻微的焦虑和选择障碍’。”

“看不出来他有这么多毛病啊……”我看着角落里那个几乎缩成一团的身影,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武器机械部怎么也算得研究机构,突然被调到技术科这种咸不咸淡不淡的地方,心理落差是会很大的吧。

“所以技术科也不要就被配到机修组去了。”Ronnie倒是还在继续:“就是前线后方的机修组。主要是修枪加油的那种,没想到他也呆不住……这一次据说是自动请调,请调申请上写着想上前线,实际原因其实是因为被机修组的那帮大叔排挤到忍无可忍……”

“机修组的大叔为什么排挤他?”

“啊,我后来问了战地医生才知道的,说是因为他长得太帅,自从去了战地后方以后那帮大叔觉得留着他会影响他们自己在后方的受欢迎程度……呃呃,对了你不知道吧,机修组的大叔们可都是出了名的色鬼呢。”

“所以他请调成功了?”

“是啊,成功了。直接调到步兵连。”

“步兵连?!那不是上前线了?”

“嗯,上前线了哦,不过以他这个特殊的体质,你以为他能在前线呆多久?反正也没多久就被退回后方总营去了,班长打的报告说是因为他怕死怕得厉害,还没上战场裤子先湿了一片。我们毕竟是雇佣军,签了合同的,所以好歹要做点面子工作,所以他才运气能被调回总营。要是一般战场,早就被当场枪毙了。不过听说他其实没那么怕死的,所谓裤子湿了一片也是班长添油加醋了。之所以被调回来的真正原因,恐怕还是不懂巴结上司吧……不管怎么样,他就跟着一批有心理问题的步兵统一编制,发到黑翼来做岗哨兵了。

“真是曲折啊。”我不由地感叹。

“曲折?”Ronnie哈哈大笑:“应该是直线下降吧?!从武器机械部的高级研究官员一路直降成一个鸟不拉屎的荒岛上的岗哨兵,跳飞机的伞兵也赶不上他这种速度啊~”

“那他来到黑翼以后呢?还降吗?”我突然有点恶趣味的好奇。

“降无可降啦,”Ronnie冲我挤挤眼:“这里可已经是Basement(地下室)了哦。”

“……也是。”

“不过哦,这孩子倒有一点是别人比不了的。”她神秘地笑笑:“我Show给你看。”

我满脸问号地看看她,却听她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叫了声:“Sabri!”

在这样一个嘈杂的环境中,即使她身边的我也只是听到她叫了个以“Sa”音节开头的名字而已,不远处正在看书的士兵却立刻抬起头,向四处看。当确认了是Ronnie在叫他以后,他很快合上书站起身,向这边走来。

“Madam。”他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规规正正向Ronnie行了个军礼。

Ronnie点点头:“在休息厅就不用这么拘紧了。这位是T区新的负责人Louita医生,想必驻兵体检的时候,你已经见过了吧。”

“是的。”

“T区正在招募新的特勤班,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我服从安排。”他很快回答。

“那你回去忙吧。”Ronnie笑笑。

他却依旧没什么表情,欠了欠身子走回去,继续摆出刚才那样子看他的书,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而他正面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会被机修组的大叔们排斥了。

那是一张谁看了都会觉得印象深刻的脸。大大圆圆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再配上丰润却有棱角的嘴巴,可以说,一个亚洲男人可以拥有的所有清爽而儒雅的感觉,都能在这张脸上找到。

只是,从他大大的眼睛里,我能感受到的唯一的东西,竟是孤单。

“怎么样,是个很灵敏的孩子吧。”回去的路上,Ronnie一脸得意的说:“别看他做什么都很认真的样子,这家伙对身边的事情却极其的敏感。只是因为他的选择障碍比较严重,所以一直被笑作‘VacillatingLieutenant(犹豫少尉)’……”

“嗯。”我点点头:“所以呢?”

“所以,到底要不要他你自己最好想得清楚一点。T区特勤班主要是用来搬尸体的吧?这可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哦。他的情况我太清楚了,虽然看起来一身肌肉,活动率和灵敏程度却不及一般人的一半——换句话说,基本上就是个运动白痴。有选择障碍不能做决定,而且恐高怕死,365天里360天都拉着个脸对着书,剩下5天年假除了睡就是睡,这么无聊的人你要过去出了问题,可别想再给我退回来……”

“我要了。”我打断Ronnie的话。

“咦?”她似乎有些吃惊,脸上的表情却不怎么配套。

“我可以要他进T区吧?”我说。

“可以哦。”

即使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当时Ronnie说可以的表情,完全就像是什么奸计得逞的样子。不过当时的我的确是没什么心情想那么多,只是随口说了句:“对每个士兵都了解得这么透彻,人事部果然是个负责任的部门啊。”

却似乎听到Ronnie很小声地回了句:“其实Sabri是个例外,我也是受人所托呢。”

不管如何,作为特属于T区的驻兵,Sabri陪伴我渡过了最难过的时光。他很少笑,也很少说话,工作却非常的努力和细致。Miky和Neo还没有来到T区之前,他是我在岛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总是彬彬有礼,总是认真严谨,总是一闲下来就拿出一本书或者笔记本来,然后便沉浸在自己的机械世界里……这就是Sabri给我的印象。

就像刚才,他会一个人承担起最脏最累最危险的活,也只是轻轻说一句:“女士还是在外面等吧。”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射下来,斑斑驳驳地落在厚厚的草地上。带着温柔湿气的风缓缓吹过,脚边匆匆忙忙经过的不知名的虫子们和远远近近的海潮和鸟叫声,都让我觉得自己的黑色制服散发出与世界格格不入的气息。

果然,地鼠是不习惯见光的啊。

我傻傻站在那里,深呼吸,听着从伪装山石间传出的Sabri清理炉内的沙沙声,突然有种久违的自由的感觉。

——可是,为什么是久违的?

有些疑惑。

关于我在上校床上醒来之前的记忆,Marvel的说法是顺其自然。如果想不起来也未必不是好事一件。我知道她是为我好,所以从未怀疑过这样的说法。

只是有时候,自己都觉得,逃避,恐怕是这世上最可耻的事。

所以才会那么执着吧,那么执着地做她曾经做过的事,甚至连吃东西都会保持一致。

因为她说过,我是她的妹妹。那么我们之间,是有着什么深刻联系的吧。

“医……生……啊啊……”头顶上传出Neo的声音:“……有……有情况……”

“啊?”我抬头,见他已经跑到离我最近的石头那里一脸认真地向下张望:“有情况啊医生,快准备急救包。”

“你受伤了?”我慌忙从乱七八糟的思绪里回神,打开挎在身上的急救包。

Neo却没回答,慢慢从岩石上爬了下来,刚刚背上去的器械一件也没拿。我皱着眉看他一点点找路下来的样子,竟看不出一点受伤的迹象。

可能是听到我说话,Sabri也跑了出来,带着一身奇怪的味道。

“你没事吧怎么爬下来的样子有点怪?”他看看还半挂在石头上的Neo,似乎很担心。

“我没事……”Neo咬着牙回话。

“……”看着挂在石头壁上的Neo,Sabri的表情有些懊恼。

Neo爬下来的样子会奇怪,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他的左手手指很短,整只手看起来圆圆厚厚的很称他的小个子和娃娃脸。只是,有经验的人看了就知道,这是因为早年复杂性骨折引起的骨端发育不良造成的。我很少因为这个原因故意安排轻松的事情给Neo做,因为这个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大大咧咧玩着游戏搞着恶作剧的亚洲驼背小个子其实是个很敏感的家伙,对自己的缺陷,有时候会勉强到近乎苛刻的地步。

而且,他的确每次都能出色地完成交给他的所有任务。

Sabri一脸歉疚的表情还未退完,Neo已经喘着气平安回到地上。

“这个……”未等我们开口问,他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递到我眼前:“医生,你看看还有救没?”

我还未从担心Neo的状况中完全清醒过来,只觉得眼前一堆毛绒绒的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只奄奄一息的松鼠。

银灰色的皮毛,大大的尾巴和一双半闭着的水汪汪的黑色大眼睛,这小家伙就像玩具娃娃一般可爱。只是它整个身体都瘫倒在Neo的手中,呼吸也急缓不定,小小的胸脯起起伏伏,像是很吃力的样子。

“我在烟囱边看到的。估计是被烟熏得脑子坏掉了,居然站在那里看着我给烟囱装清洁环,看了整整15分钟然后突然倒地变成这个样子……不知道研究区和隔离区那帮人又给尸体弄了什么药……你看……”Neo说着,腾出一只手来,拉起松鼠的一条前腿,松手,却见那松鼠也不反抗,任那条腿自由落体般落下来:“跟个中了风了的老头一样……”

我疑惑地凑近看了看,实在是没什么把握。要说给人看病也就罢了,松鼠的问题谁知道?正伸出手去,想说看看怎么办时,却没想到Neo手里刚刚还瘫成一堆的小家伙竟突然跳起身来,对着我的手指就是一口。

“喂喂!!”事出突然,我和Neo都慌了神。我触电般地缩回手去,Neo想要抓住那只松鼠,受了伤的左手却没能很快做出反应。小小的银灰色身影像一道闪电,飞快滑出Neo的手可以触及的范围,越过他的肩膀,向离得最近的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窜去。

也许它也昏了头,以为Sabri是一棵树吧。

这小东西的动作实在太快,刚从炉内出来只来得及取下头盔的Sabri也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情,就已经被当成了植物。等到它三两步跳上Sabri的肩,与Sabri对视时,估计自己也吓了一跳吧。

我和Neo傻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一个人和他肩上的松鼠四目相对,却都愣在那里一动不动。Sabri的大眼睛看着松鼠,松鼠的大眼睛也盯着Sabri,实在是有些诡异。

倏地,松鼠似乎先反应过来,它用极快的速度眨了眨眼睛,在Sabri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及时逃离了Sabri的身体,消失在附近的一棵树上。

只剩下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的三个人,呆呆站在那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才发出一阵爆笑。

“医生你没事吧?”Neo边笑边挠着自己的后脑勺:“对不住啊,惹了这么个荒唐事。”

“不要紧,其实没有受伤,只是被吓倒了而已。”我搓搓手:“那只松鼠肯定是个女生啊……”

“咦?你怎么知道?”Sabri仍然一副懵懂的表情,果然跟松鼠对视是第一次吧。

我笑:“咬了我就直奔着帅哥而去啊,不是女生难道是个Gay?”

“喂喂医生他明明是个溜肩男,我才是帅哥好不好?”Neo不满地嚷嚷着,却已经开始准备回到烟囱那里去了。

“你不明明是个驼背么,有什么资格说人溜肩?”我有心想逗逗这个平时总是拿别人开涮的家伙。

“那可不一样!我驼背也驼得很有型啊……”他撇着嘴开始往石头上爬:“而且……我腿很长……身材比例也很好……是那个松鼠不识货啦!”

我和Sabri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笑笑。

突然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见到Sabri的笑脸。他总是那么彬彬有礼地来,又彬彬有礼地走,说话声音轻轻的,做事也是井井有条,给人一个刻板沉闷的印象。就连那双大大圆圆的眼睛,也总是装满了寂寞和淡淡的伤感。

可是他的笑,却是那么温柔。嘴角弯弯,长长的睫毛也铺下来,整张脸上少了平日的空灵,却多了一份说不出的暖意,更让我觉得,他在黑翼的日子,真的是很孤单很寂寞的。

从那样一个优越的环境中自己跑出来又一路在军部下滑到黑翼,他的寂寞,也许真的是一般人没法了解的吧。

身边传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我抬眼看看,却见正回头走向焚化炉的Sabri的身后,跟着一个小小的银灰色身影。那一下四肢着地一下又抬起两只前脚张望的样子,正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偷偷跟在家人身后,生怕家人不让它进门那样鬼鬼祟祟。

却那么可爱。

“Sabri!”我叫一声。

他不明所以地转过身来,看到我的示意,低头,便又与那双同样黑乎乎水汪汪的大眼睛对上了神。

“看来它是真的喜欢你哦。”我说。

“怎么可能。”Sabri摇摇头,眼睛却一直打量着地上也目不转睛看着他的小家伙。正午的阳光洒在它银灰色的毛皮上,晕染出一片灿烂的颜色。

“不然带回去养吧,就当是你的宠物。”我笑。实在觉得这一个人一只松鼠对视的场面很奇怪地和谐。

Sabri没有回话,却慢慢蹲下身来,看着眼前的小东西。许久,他轻轻摊开一只手,慢慢向松鼠伸过去。

这下松鼠似乎有些懵了。它抬起小脑袋,用精巧的鼻子小心地嗅了嗅Sabri离它不远处停下来的手掌,又很快啃了啃自己小小的前爪,似乎在做什么决定。

“我从来都不讨人喜欢的哦……”空气里传来Sabri低沉的声音:“也没有吃的东西给你。但是如果你要来的话,也许我可以想想办法……”

松鼠仍然不动,盯着Sabri的手看啊看的。

又等了一会儿,Sabri终于放弃,站起身往焚化炉的方向走去。

那松鼠却突然跑起来,抓着他的衣服爬上他的肩。它似乎不大喜欢Sabri肩章上的星星,用爪挠挠发现挠不掉,便若无其事地一屁股坐在上面。

Sabri捉它下来,径自进了焚化炉,它就在原地等着,直等到Sabri出来,便又一溜烟坐回到那颗星星上去了。

“哎?”Neo扛着工具箱下来,满脸的汗还未擦干却已经发现了可以打击Sabri的话柄:“啊呀我还当是救了一只松鼠,原来是给溜肩恐高男找了个活垫肩啊……”

Sabri不说话,只是腼腆地笑着,不小心露出两只大门牙。

“啊呀你笑起来还真像个松鼠啊——难怪它会不识货地喜欢你啊,”看到Sabri的兔牙,Neo更来劲了:“原来是同类,同类啊~”

“看来不带回去都不行了呢,”我笑:“这么难分难舍的。”

“可是……驻兵是不能养宠物的啊。”Sabri突然一脸严肃地说。

“没关系,养在T区大家都不说,不会有人知道的。”Neo冲那只松鼠撇撇嘴:“是吧?不识货?”

“什么不识货?”我问。

“名字啊,我刚给它起的名字。”他不满地收起一边嘴角瞪着Sabri肩上的松鼠,“谁让它这么不识货选了这个溜肩恐高男的,明明是我费事把它从烟囱那里带下来的说!!“

“哈哈,那Sabri想要叫它什么?该不会叫也跟着叫不识货吧?”我笑,看着Sabri长长的睫毛上洒满了阳光。

“我想叫它……Vita。”他满意地看一眼把屁股挪向Neo的松鼠:“医生,以后要麻烦你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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