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你说,我从这跳下去,就能回到染尘山吗?”一袭白衣的女子缓缓地踱着步子,微偏着头看向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男子,语调未带起伏,“我有些乏了,这神界,好似没有玉崖说的那般有趣——”
“阿曦,你还是觉得累了?"身后的男子闻言止了步子,凉唇微启,俊逸的脸上看不出神色,只一双墨色的眸如幽井般深不见底,碎出浅淡的视线轻轻覆向眼前那方翩至踏去的皎洁,
“嗯。”女子面色沉寂,玉色的脸奇异的苍白,轻应了声,渐垂了那对清冷的眸。
月色同水般洒下,许久无人问津的山巅似是磨平了几万年来积聚的戾气,攀上了很是郁青的荒草。女子脚步有些虚浮,堪堪避过了一丛开得正艳的莫离花,抬眸淡淡一视,那方镌刻着“诛仙崖”墨色分外深沉的石碑,已是被荒草所遮,难以寻觅,闪着幽光的流萤在满目绿意中穿梭,同时常在梦中徘徊的那般,分外好看。
“这些小东西还是这般耐看。”女子伸手捉了停在她额际的一点光亮,顿在眼前停了片刻,忽又将手一松,将那点光亮送回了墨色深沉的夜空,朱唇张合间,原是调笑的话落在女子未有起伏的语调中,辨不出悲喜。
男子目送着那抹光忽闪着隐没在黑暗中,未曾言语,劤长的身子驻足于女子身后几丈外,墨眸却是紧紧牵着女子的一举一动。
良久,天上的月被厚重的云层所遮掩,原就黯淡的光线不复,天色越发深沉。女子绝丽的容色似也随着那月华淡去转瞬间苍白如纸,单薄的身子随着虚浮的步子有些摇摆不定,似是随时都要倒去一半。忽的,女子止了步子,立在崖际的几丈之外,苍白的唇轻一开合,悠悠念道:“染尘一梦千年负,回首云端难后顾。桃之夭夭笑忘书,玉笛音漾埋旧土。”落下最后一字,女子合上了眸,再开时,清冷的眸间已染上了几分缥缈的笑意,转过身对着那男子,唇角微勾,问道,”夜夜,我念的可好?”
“你作的诗,何时不好过?”男子望着眼前笑语晏晏的女子,匿于宽大袖间的四指一紧,复又缓缓松开,墨色的眸间异样闪避的神色一掠而过,视线却终是覆上了女子那苍白的唇边还未干的血迹,凉唇微启,似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是湮声不语。
女子察觉到了男子的视线,抬手轻触唇角,触手的却皆是殷红,绵浅的呼吸微微一滞,唇间已满是惨然的笑意,“夜夜,这回,我怕是真的要走了。”拢了袖子随意拭了唇角的血迹,女子描摹着眼前男子如画的眉眼,有些遗憾的道,“以后,我怕是不能再这般唤你了,夜夜——”
“不会——”男子轻道,耐听的声音却是被晚风吹散,听不真切。
女子似实也未尝听清,远山眉微皱,作势向前步去,却忽听得腰间璎珞叮碰作响,然是突怔了迷离的视线,呐呐地低下头去,见得腰间扣着玉环溢着流光的那束玉笛正是难停摇曳。华泽骤忽入目,眸间终是不可避免的划过一丝痛色,女子微颤着手覆上那抹玲珑上的玉环扣,指腹微移,似是在细细抚摸玉面上凹凸精致的花纹,指尖些微一顿,却突是猛一使力,只听得"咯嚓"一声,玉环扣上的机关已是彻底破灭,那失了环扣的玉笛随之便直直落入了女子的掌心。
破碎的玉环同泛光的玉笛一道躺在手心,状貌有些凄惨,女子移开了视线,转过身将那物什递向身后的男子,低声道:"替我将这个还给他吧。"那玉笛似也通人性,闻言竟是暗淡了几分,女子却是始终未曾垂眸望一眼,"我犯了这般大的过错,自是受不起这个的。"
男子凝眸望向女子摊开的掌心,未有言语,半晌,才缓缓地将袖抬起,却是直直避过了女子僵着在空中的手,径自将手抚上了眉间,纤长的手指就着指腹揉开了微皱的眉心,眉目间这才晕开了惑人的笑意。凉唇复又微一开合,男子清润的声音自唇间缓缓道出:"本上仙在这天界只司酒爵琼浆之事,何时,这传信递物之事,也是一并交由我处理了?"语罢,男子微挑了眼角,桃花眼中光泽潋滟。
女子的手在空中僵着许久,面上倒也是不恼。只伸手随意捏作一诀,将那物什悬在了半空,便是毫无留恋地转过了身。
裙裾微动,女子步调踉跄,复又向那崖际近了几步。还未待视线放稳,崖下猛烈的罡风已是险险擦面而过,拂起了女子额前的碎发,那光洁的额上,却是实实见得一道碧色藤蔓状的印记,自发迹蜿蜒到眉梢,幽幽得似还带着冷光,衬得女子的脸色愈发清白。女子抬手触及额上那道几乎毁了半张脸的碧色图腾,唇角浅笑依旧,只缓缓拢了额发,喃喃说着:"既然要回去了,便得高兴才是。何况,这一趟,我也原是早该来的。"
男子微怔,俊朗的眉目间却是极快地划过一丝痛色,视线落向那女子单薄的身形,终是不由轻唤了一声:"阿曦?"
那女子却是恍若未闻,犹是径自道着:"瑶池的浮生这些日子也约摸着要结果了,别忘了替玉崖带些去,不然,她又该闹了。"唇角的笑意犹在,未有起伏的语气却是平淡得有些干涩。
男子闻言身形却是猛然一滞,眸间骤溢惊异与痛心之色。宽大袖间的掌复又握作了拳,却仍止不住那纤长指尖些微的颤意。风又卷过一个轮回,男子缓缓抬袖,微颤着指似想触及那女子瘦削的肩头,行至一半却仍是尴尬在了半空,虚握的拳中终又只弥留了一团虚浮的空气。
荒草丛生的诛仙崖,女子一袭玉色罗裙随风猎猎,容色浅淡安然;男子黛色长袍丝毫未乱,眉目山水流转。两人皆是无言,构却的画面却是分外牵人心弦。
而女子身前的诛仙崖下却尽是重叠的云障翻涌着不尽的气流,那穿梭其间的天罡风似是久未吞噬血肉灵骨,集聚千万年的戾气伴着云气嚣张地迎面而来,不由令人心中懔然。女子微眯着凤眸,余光触及身后那男子亦步亦趋的身影,些微凝滞了流转。不动声色地将手匿迹于袖间,女子只轻轻道了声:"保重?"温润的白光已是飞快地自捏作一诀的指尖溢出,直直击穿了半空裹着那束笛径自亮着的光球。那玉笛尚在风中铃叮作响,眨眼间失了支撑,便是急速向下坠去。
那黛衣男子见此状貌,面色一凛,忙是收回手疾捏一诀,霎时幽光四溢,尽数去阻截那物什下落的路径。冷色的幽光掩映在男子的墨眸中,潋滟逼人,余光处,却是猛然瞧见方才还静立身前的那抹皎洁已是向着崖下轻灵一跃。
"阿曦!"男子张口疾唤,声音竟是沙哑。忙收了手中的法,足尖疾点便是纵身也掠下了崖。
诛仙崖下的罡风如钢刀般刮得人脸颊生疼,男子玉冠被风吹落,墨色的长发随风四舞,衬得面更如冠玉,可此时那俊逸的眉目间却满是恐慌与痛心,墨玉般的眸色竟生生熬上了血红。
崖下设了结界,仙术无法施展。落至崖下,耳畔还未曾响起那玉笛坠地之声,却已是被狂乱的风灌了满耳。男子面色苍白,拼了命将手够向那先他一步落崖容色浅淡的女子,却仍是触不到丝毫眼前飞扬的雪色衣角。撕心的嘶喊此刻皆以化作了无声,男子眼见着那女子唇间笑意浅淡,苍白着开合了二字,便是毫不迟疑地以指尖为刃在眉间取了一滴血,口中喃喃地结作一道符,随后,便见着自己的周身裹覆了红光,一股巨力牵扯着他不再下坠,而那女子,却是凝固了嘴角的笑意,飞速隐没在了厚重的云气当中······
被那光球直直抛回了崖上,男子一袭衣衫凌乱,周身止不住地颤抖,一张俊颜亦是苍白如纸,眸间满是痛心之色。
"阿曦,你当真是连陪你一道的机会都不给我吗?"男子缓声道着,言语间尽是难抑的悲伤,合上了不复潋滟的眸,喉间却终是忍不住腥甜猛地溢出一口艳红的血。
合上眸,片刻后,男子身侧渐次泛起了幽光,一颗颗的光粒自指尖溢出,迅速弥漫向了八方。汗珠顺着好看的脸侧滑下,男子冷不防地又溢出了一口鲜血。光粒在空中徘徊一阵,继而像是寻着什么似的齐齐往崖下纵去,男子面色稍霁,渐缓了眉眼,而后自身侧溢出更多光粒,密麻成一片织向崖际。
"阿曦,你当真以为我就此放手了吗。"男子口中喃喃,面色苍白如纸,纤长的睫羽在俊逸苍白的脸上打下一片阴影,带着不真实的美感,越发衬得他面似冠玉,眉目精致。
眼见光晕越织越多,男子容色越发苍白的近乎透明。灵台未呈清明,男子皱着眉,丝毫未察觉周身快速拨动的气流。但见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白光已是飞速席卷而来,直击那黛衣男子的后心。
那男子躲避不及,生生受了一击,艳色染黑的血自唇间猛地溢出,周身的光粒已是转瞬间悉数散尽。
脸上已是褪尽了血色,连那殷然的唇也是同那秋霜一般颜色,黛衣男子略显艰难地启了眸,目中满是难以言说的悲恸,目光触及眼前那袭自虚空中踏出的白影,唇边终是响起了一声惨然的笑。
那眼前的白同记忆中那抹无法触及的白一样,都是一般白衣飘飘,姿容出众,只不过,眼前这个风华绝代的白衣男子,眉目间有着愈发飘飘渺渺的清冷,带着生而俱成的高贵,也是这般,同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一般,横在自己与那个灵秀的女子之间。
而此时,那男子清冷如冬日涧泉似的眸光覆上了那地上残损的玉笛,难以察觉的泛起了一丝涟漪。凉薄的唇微启,声音亦是冷然:"她,在哪。"
黛衣男子抬眸望了一眼那白影清透的眸,没有说话。只缓缓合上了满带血丝的眼,任由呼吸变得沉重。鲜血不停的沿唇际滴落,在昏黑的土地上溅起一朵朵血花,男子招置最后一抹神识,丝丝缕缕地去感应那女子的气息,却终是枉然。
阿曦,灵秀如你,竟是早已算好了一切吗?
眼前已是阵阵发黑,黛衣男子山水似清俊的眉眼渐渐黯然,而后,身形终是险险一晃,同断线的风筝般坠到了地上,折了一地的荒草,却是再没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