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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英雄不死(2)

这几个动作几乎都是在同一刹那间完成的,快得令人不可思议。

可惜他又迟了一步。

司马的身子虽然被钩倒,三件暗器中虽然有两件打歪了,其中还是有一件打入了他左肩下的臂。

卓东来连考虑都没有考虑,挥手一剑削出,剑光一闪间,已经将司马这条手臂通肩削了下来。

蝮蛇噬手,壮士断腕。

小高也知道暗器中必有剧毒,要阻止毒性蔓延,要救司马的命,这是唯一的法子。

但他却还是要问自己——如果他是卓东来,能不能在这一瞬间下得了这种决断,是不是能下得了手?

剑风荡起了舞者蒙面的轻纱,露出了她的脸。

吴婉。

这个神秘的舞者果然是吴婉。

断臂落下,鲜血飞溅,司马超群的身子却仍如标枪般站在那里,屹立不倒。

剑光又一闪,直取吴婉。

司马竟用一只没有断的手,赤手去夺卓东来的剑锋。

“你不能动她。”司马的声音凄惨嘶哑,“我说过,不管我死活,你都不能动她。”

他的臂已断,气却未断。

卓东来这一剑竟似被他这股气逼住了,再也无法出手。

“吴婉,我还是不怪你,”司马说,“你走吧。”

吴婉看着他,用一种没有人能形容的眼神看着她的丈夫。

“是的,我要走了,”她轻轻地说,“我本来就应该走了。”

可是她没有走。

她忽然扑过去,抱住了他,把她的脸贴在他的断臂上。用她的脸阻住了他伤口流出来的血。

血流在她脸上,泪也已流下。

“可是我这一生已经走错了一步,已经不能再错。”吴婉说,“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走错的。”

她已经选好了她要走的路。

唯一的一条路。

卓东来手中的剑仍在。

吴婉忽然紧抱着她的丈夫,向剑尖上撞了过去,剑锋立刻刺入了她的后背,穿过了她的心脏,再刺入司马的心脏。

这柄剑本来就是无比锋利的宝剑。

这一剑就穿透了两颗心。

“同同,”吴婉呻吟低语,“同同,我们总算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的,总算死在一起了。”

这就是她这一生中说的最后一句话。

“宝剑无情,英雄无泪。”

司马超群还是标枪般站在那里,还是没有流泪。

他至死都没有倒下,他至死都没有流泪。

英雄的泪已化作碧血。

剑上却仍然没有血,只有一点泪痕,可是现在连这一点神秘的泪痕,都仿佛已被英雄的碧血染红了。

剑仍在卓东来手里,卓东来在凝视着剑上的泪痕。

他没有去看司马,也没有去看吴婉。

他的眼中更不会有泪。

可是他一直都在痴痴地看着这一点泪痕,就像忽然发现了这一点泪痕中,有一种神秘而邪恶的力量,所有的不幸都是被它造成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说:“今天来的三个人,真正可怕的并不是公孙兄弟,而是第三个人。”

卓东来的声音冰冷。

“这个人本来是不该死的,因为他太聪明、太厉害,他的暗器和易容术都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他,如果他刚才悄悄地走了,我也许会装作不知道的,因为我以后一定还会用得到他。”

“他还没有走?”

“他没有走,”卓东来说,“因为他自己也知道他已做错了一件事,我已经不会让他走了。”

他忽然转身,面对那白头盲眼的老乐师,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计先生,难道你真的以为我认不出你来了?”

白头乐师一直站在灯光与黑暗之间的那一片朦胧中,光也朦胧,人也朦胧。

那个梳着辫子的小女孩,也一直抱着琵琶站在他身边,苍白的脸上既没有悲伤之色,也没有恐惧之意,也不知道是因为她根本什么都看不见,还是因她已经完全麻木。

白头乐师一只手持洞箫,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脸上也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计先生,”卓东来又对他说,“三星夺命,两步易形,一计绝户,计先生,你的易容之术的确高明,你的手段更高。”

白头乐师居然开口说话了,居然说:“多谢夸奖,多谢多谢。”

“计先生,你要吴婉来作蝶舞之舞,在一瞬间就把雄狮堂的朱堂主和司马超群两个人的斗志全都毁了。”卓东来说,“这一招你做得真高。”

“多谢多谢。”

“白头的乐师伴着他楚楚动人的小孙女卖唱于街头,谁也不会仔细去看这个瞎了眼的白发老翁。所以你就扮成了他,带着他的孙女到这里来,用盲者的歌来掩饰、衬托吴婉的舞,用她的舞来吸引别人的注意。”

卓东来说:“那位白头乐师的容貌虽然没有人会去分辨,他的箫声远非你的箫声能及,这是大家都可以分辨得出的。”卓东来说,“只不过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也没有人会去注意这一点了。”

“你说得对,”计先生居然承认,“我的想法确实是这样子的。”

“计先生,你实在是位人才,了不起的人才,我一直都很佩服。”

卓东来温和客气的语声忽然又变了,又用那种独特的口气说:“可是你实在不应该把你的绝户针交给吴婉的,这件事你实在做错了。”

计先生叹了口气,用一种充满了悲伤与后悔的声音,叹息着说:“我承认我错了,虽然我从未想到吴婉会用它去对付司马,但司马却已因此而死。我早就应该想到卓先生一定会把这笔账算在我身上的。”

“也许你当时只想到要别人的命,却忘了那也是你自己防身护命的利器。”

计先生也承认。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该把那筒针拿去给别人的。”他又叹了口气,用一种耳语般的声音告诉卓东来,“幸好我自己还有几筒。”

他的声音很低,就好像在对一个知心的朋友,叙说他心里的秘密。

卓东来一定要很注意地去听才能听得到。

就在他听的时候,计先生的绝户针已经打出来了,分别从他的双手衣袖和他手里那管洞箫里打出来,这三筒针已足够将卓东来所有的退路全部封死。

一筒三针,已足追魂夺命,何况是三筒?

何况它的针筒和机器都是经过特别设计的,速度也远比世上大多数暗器快得多。

可惜卓东来更快。他根本没闪避,但是他手上的剑已划出了一道光芒耀眼的圆弧。剑气激荡回旋,就好像浑水中,忽然涌出的一个力量极强大的漩涡。

九点寒星在一刹那间就已被这股力量卷入了这个漩涡,等到剑光消失时,三筒针也不见了。

计先生的心也沉了下去。

高渐飞是学剑的人,已经忍不住要大声称赞。

“好剑法!”

卓东来微笑着说:“你的剑也是把好剑,好极了。”

他忽然又转脸去问计先生:“刚才我说话的时候也是个好机会,你为什么不乘机把你剩下的那筒针打出来?”

计先生的手握紧,握住了满把冷汗。

“你怎么知道我还有两筒针,你连我有几筒针都知道?”

“你的事我大概都知道一点。”卓东来说,“大概比你想象中还要多一点。”

计先生又开始叹息。

“卓先生,你的确比我强,比所有的人都强,你的确应该成功的。”他黯然道,“从今以后,我绝不会再叛你。”

“从今以后?”卓东来仿佛很诧异,“难道你真的认为你还有‘以后’?”

计先生的脸色没有变,一个人经过易容后,脸色是不会变的。

可是他全身上下的样子都变了,就像是一条骤然面对仙鹤的毒蛇一样,变得紧张而扭曲。

“你要我怎么样?”他问卓东来,“随便你要我怎么样都行。”

卓东来点了头。

“我也不想要你怎么样,只不过要你做一件最简单的事而已。”他说,“这件事是人人都会做的。”

计先生居然没有发现他的瞳孔已收缩,居然还在问他:“你要我去做什么事?”

卓东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要你去死。”

死,有时的确是件很简单的事。

计先生很快就死了,就在卓东来掌中的剑光又开始闪起光芒时,他就死了。

剑光只一闪,就已刺入了他咽喉。

高渐飞又不禁出声而赞:“好剑法,这一剑好快。”

卓东来又微笑:“你的剑也是把好剑,比我想象中更好,我好像已经有点舍不得还给你了。”

朱猛一直没有动,而且一直很沉默。

他本来绝不是这样的人,司马的死本来一定会让他热血沸腾,振臂狂呼而起。

他没有动,就因为司马的死忽然让他想起了许多事,每件事都像是杆长枪一样,刺入了他的心。

——吴婉为什么要这么样做?是为了报复,还是为了保护自己?

一个人自己做错了事,却将错误发生的原因归咎到别人身上,自己心里非但没有悔疚,反而充满了仇恨,反而要去对别人报复。这种行为本来就是人类最原始的弱点之一。

一个人为了自己做错了事,而去伤害别人来保护自己,这种心理也是一样的。

自私,就连圣贤仙佛都很难勘破这一关,何况凡人?

但是朱猛的想法却不同。

他忽然想到吴婉这样做很可能只不过是因为深爱司马,已经爱得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了。

爱到了这种程度,爱成了这种方式,爱到终极时,就是毁灭。

所以她就自己毁了,不但毁了自己,也要毁灭她所爱的。

司马能了解这一点,所以至死都不怨她。

蝶舞呢?

在卓东来命令他的属下夜袭雄狮堂时,蝶舞为什么要逃走?宁可被卓东来利用也要逃走?

她为了“爱”而走的,还是为了“不爱”而走的?

如果她也像吴婉深爱司马一样爱朱猛,却认为朱猛对她全不在乎,她当然要走。

如果她根本不爱朱猛,当然更要走。

可是她如果真的不爱,为什么又要对朱猛那么在乎?为什么要死?

不爱就是恨,爱极了也会变成恨,爱恨之间,本来就只不过是一线之别而已。

究竟是爱是恨?有谁能分得清?这种事又有谁能想得通?

朱猛忽然狂笑。

“司马超群,你死得好,死得好极了。”他的笑声凄厉如猿啼,“你本来就应该死的,因为你本来就是个无可救药的呆子。”

等他笑完了,卓东来才冷冷地问:“你呢?”

“我比他更该死。”朱猛说,“我早就想把头颅送给别人,只可惜别人不要,却要我死在你手里,我死得实在不甘心。”

小高忽然大声道:“你死不了的。”

他一步就蹿了过来,和朱猛并肩而立,用力握住了朱猛的臂:“谁要动他,就得先杀了我。”

卓东来看看小高,就好像在看着一个被自己宠坏了的孩子一样,虽然有点生气,却还是充满怜惜。

“不管你怎么对我,我一直都没有动你,你要我死的时候,我也没有动你。”卓东来说,“我相信你已经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

小高不能否认!

“我当然明白,”他说,“你要把我造成第二个司马超群。”

卓东来黯然叹息。

“他是我这一生中唯一的朋友,不管他怎么样对我,我对他都没有变。”

“我相信。”

“你信不信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你?”

“你的武功剑法之高,我的确比不上,你有心计,天下更无人能及。”高渐飞说,“你刚才说那位计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其实真正了不起的并不是他,而是你,谁也不能不佩服。”

他盯着卓东来,忽然也用卓东来那种独特的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可是你就算杀了我也没有用的,我就算死也不能让你动朱猛。”小高说,“何况我还有一股气,只要我这股气还在,你还未必能胜得了我。”

一股气?

这一股气是一股什么样的气?是正气,是侠气,是勇气,是义气,还是把这几种气用男儿的血性混合成的一股血气?

卓东来的瞳孔又渐渐开始收缩。

“我也不能不承认你的确有一股气在。”他问小高,“可是你的剑在哪里?”

“在你手里。”

“在我手里,就是我的了。”卓东来又问,“你还有没有剑?”

“没有。”

卓东来笑了:“你没有,我有。”

有剑在手,剑已出鞘。

剑是一柄吹毛断发的利器,手也是一双可怕的手,甚至比剑更可怕。

这双手杀过人后,非但看不见血,连一点泪痕都没有。

“如果你一定要这么样做,你就这么样做吧。”卓东来说,“也许这就是你的命运,一个人的命运是谁也没法子改变的。”

他这个人、他这双手、他这把剑,确实可以在一瞬间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和命运。

朱猛忽然又仰面而笑:“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这两句话的意思,我朱猛直到今日才总算明白了。”他的笑声渐低:“高渐飞,我朱猛能交到你这个朋友,死得总算不冤,可是你还年轻,你犯不着为我拼命。”

说到这里,他忽然用脚尖挑起公孙宝剑落在地上的那把剑,一手抄住,曲臂钩在他的后颈上,只要他的手一用力,他的人头就要落地。

但是他的手已经被小高握住,又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剑锋,“叮”的一声响,一柄剑已被他从剑锷处齐柄拗断。

朱猛瞧着他厉声问:“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你为什么要死?”

“因为我要你活下去。”朱猛说,“我本来早就应该死的,我死了后,你就用不着再去跟卓东来拼命,我也可以算死得其时,死而无憾,也不算白活了这辈子。”

“你错了。”高渐飞说,“现在你是死是活已经与我们今日这一战全无关系,不管你是死是活,这一战已势在必行。”

“为什么?”

“因为现在卓东来已经不会放过我。”高渐飞说,“我若不死,他就要死在我手里,若是我此刻就能杀了他,就绝不会饶他活到日出时。”

他用力握紧朱猛的手:“你刚才说的两句话也错了,大丈夫既生于世,要活,就要活得快快乐乐;要死,也要死得有价值。”高渐飞说,“现在你若死了,只不过白白陪我送给别人一条命而已,死得实在一文不值。”

卓东来忽然笑了笑:“他说得对,等他死了,你再死也不迟,为什么要急着把这条命送出去?难道你以为我会谢谢你?”

朱猛的手放松了,小高却把他的手握得更紧。

“今日我若不死,我不但要助你重振雄狮堂,而且还要整顿大镖局。”小高说,“我们来日方长,还大有可为,只要我们还活着,就千万不要轻言‘死’字。”

卓东来又叹了口气:“这句话他也说得对,人活着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如此轻贱?”他叹息着说:“只可惜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谁都难免一死,无论谁都不能例外。”

他看着小高,瞳孔已收缩。

“现在你就已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卓东来说,“因为你又做错一件事。”

“什么事?”

“你刚才不该将那柄剑拗断的。”卓东来说,“如果有剑在手,你大概还可以抵挡我三十招,可是现在,我在十招间就能取你的性命。”

这句话他刚说完,就听见一个人用一种冷淡而高傲的声音说:“这一次错的恐怕是你了。”

曙色渐临,使得灯光渐感黯淡,荒山间已有一阵乳白色的晨雾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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