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中热气腾腾,卓东来正在洗澡,仿佛想及时洗去昨夜新染上的那一身血污。
这间浴室在他的寝室后,就像是藏宝的密室一样,建筑得坚固而严密。
因为他洗澡的时候,绝不容任何人闯进来。
因为无论任何人洗澡时都是赤裸的,他也不能例外。
除了他婴儿时在他母亲面前之外,卓东来这一生中,从未让其他任何人看到他完全赤裸过。
卓东来是个残废,发育不全的畸形残废者。
他的左腿比右腿短一点,他发育不全,只因为他在娘胎中已经受到另外一个人的压挤。
这个人是他的弟弟。
卓东来是孪生子,本来应该有个弟弟,在母体中和他分享爱和营养的弟弟。
他先生出来了,他的弟弟却死在他母亲的子宫里,和他的母亲同时死的。
“我是个凶手,天生就是凶手,”卓东来在噩梦中常常会呼喊,“我一出生就杀死了我的母亲和弟弟。”
他一直认为他的残废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可是他又不服气。
他以无比的决心和毅力克服了他手足的先天障碍,自从他成年后,就没有人能看得出他是个跛子,也没有人知道他以前常常会因为练习像平常人一样走路而痛得流汗。
可惜另外还有一件事却是他永远做不到的,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做不到。
他永远都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他身体上的某一部分永远都像是个婴儿。
卓东来手背上也有青筋凸起,是被热水泡出来的,他喜欢泡在滚烫的热水里。
他沐浴的设备是特地派人从“扶桑国”仿制的“风吕”。
每当他泡在滚滚的热水中时,他就会觉得他好像又回到他弟弟的身边,又受到了那种热力和压挤。
——他是在虐待自己,还是在惩罚自己?
他是不是也同样将虐待惩罚别人当作一种乐趣?
现在卓东来心里所想的却不是这些事,他想的是件更有趣的事,他想小高和萧泪血。
一个人是天下无双的高手,而且还有一件天下最可怕的武器。
可是他的命运却已被注定了,注定要死在他父亲铸出的宝剑下。
另外一个人本来是必将死在他手里的,根本就完全没有抵挡逃避的余地。
可是宝剑却在这个人手里。
——这两个人之中死的是谁?
卓东来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很有趣,实在有趣极了。
他忍不住要笑。
可是他还没有笑出来,他的笑容就已经被冻死在他的皮肤肌肉里。
他的瞳孔已收缩。
只有在真正恐惧紧张时,他的瞳孔才会收缩。现在他已经感觉到这一类的事了。
他已经感觉到有一个人用一种他直到现在还不能了解的方法,打开了他这间密室的门,已经鬼魂般站在他的身后。
这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卓东来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具有这种不可思议的能力。
但是现在他已经不能不信。
他很快就想到一个人,唯一的一个人:“萧泪血,我知道一定是你。”
“是的。”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说,“是我。”
卓东来忽然长长叹息。
“神鬼无凭,鬼神之说毕竟是靠不住的。”他说,“否则你就不会来了。”
“为什么?”
“因为现在你应该已经是个死人,死在高渐飞的‘泪痕’下。”卓东来说,“冥冥中本来已注定了你的命运。”
他又叹息:“现在我才知道这种说法多么荒谬可笑。”
“以前呢?”萧泪血问,“以前你信不信?”
“未必尽信,也未必不信。”
“所以你就想尽方法要我去杀高渐飞。”萧泪血又问,“你是不是想看看我们两个人之中,究竟是谁会死在谁手里?”
“是。”
“不管死的是谁,你大概都不会伤心的。”
“我的确不会。”卓东来说,“不管死的是谁,对我都有好处,如果你们两位一起死了,更是妙不可言,我一定会好好安排你们的后事。”
他说的话是实话,卓东来一向说实话。
因为他不必说假话。
在大多数人面前,他根本完全没有说谎的必要,对另外一些人说谎根本没有用。
萧泪血已经看出了这一点。
他喜欢和这一类的人交手,那可以省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能和这一类的人交手也远比做他们的朋友愉快得多。
“我一向也只说实话,”萧泪血道,“我说出的每句话你最好都要相信。”
“我一定相信。”
“我知道你还没有见过我,你一定很想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实在想得要命。”
“可是你只要回头看我一眼,你就永远看不到别的事了。”
“我不会回头的。”卓东来说,“暂时我还不想死。”
“说实话是种很好的习惯,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下去。”萧泪血的声音很平淡,“只要你说了一句谎话,我就要你死在这个木桶里。”
“我说过,暂时我还不想死。”卓东来的声音也很平静,“我当然更不想赤裸裸地死在这么样一个木桶里,你应该相信这事我是绝不会做的。”
“很好。”
萧泪血对这种情况似乎已经觉得很满意,所以立刻就问到他最想知道的一件事。
“二十年前,我跟一个人订了一张杀人的契约,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契约上最重要的一项一直是空白的,一直少了一个名字。”
“这一点我也知道。”
“现在已经有人把这张契约送来给我了,而且已经在上面填好了一个人的名字。”萧泪血又问,“你知不知道那是谁的名字?”
“我知道。”卓东来居然笑了笑,“那个名字是我填上去的,我怎么会不知道?”
“契约是不是你跟我订的?”
“不是。”卓东来说,“我还不配。”
“是不是你送去的?”
“是。”卓东来道,“是一个人要我送去的,先把契约送到那个土地庙,再到城外去点燃血火,为了确定要让你看见,所以要每天点一次,连点三天。”
“是一个人要你送去的,”萧泪血的声音忽然变得更嘶哑,“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知道。”卓东来说,“知道他的人都以为他早就死了,还有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可是我知道,除了你之外,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多。”
“你知道他还没有死?”
“是的。”
“你也知道他的人在什么地方?”
“是。”
“很好,”萧泪血的声音仿佛已被撕裂,“现在你可以站起来了。”
“为什么要站起来?”
“因为你要带我去见他。”
“我能不能不去?”
“不能。”
卓东来立刻就站起来,对于无法争辩的事,他从来都不会争辩的。
“你可以披上你的紫貂,穿上你的鞋子。”萧泪血说,“可是你最好不要再做别的事。”
卓东来跨出浴桶,披上貂裘,他的动作很慢,每个动作都很谨慎。
因为他已听出了萧泪血声音里的仇恨和杀机。
萧泪血不会杀他的,也不会砍断他的腿,可是只要他的动作让萧泪血觉得有一点不对,他身上就一定会有某一部分要脱离他了。
他绝不给任何人这种机会。
萧泪血无疑正在观察着他,对他每一个动作都观察得很仔细。
“我知道你一向是个非常骄傲的人,你的反应和速度都够快,内家气功也练得很好,当今天下已经很少有人能击败你。”萧泪血说,“我相信司马超群也不是你的对手,因为他远远不及你冷静。我从未见过比你更冷静的人。”
“有时候我也会这么想的。”卓东来又在笑,“每个人都难免会有自我陶醉的时候,尤其是在夜半无人时,薄醉微醺后。”
“你没有见过我,也没有见过我出手,你怎么知道我真的比你强?”萧泪血淡淡地问,“你有没有想到过,也许你一出手就可以杀了我?”
“我没有想到过。”卓东来说,“这一类的事我根本连想都不去想。”
“为什么?”
“因为我绝对禁止自己去想,”卓东来笑得仿佛有点感伤,“一个人如果还能活下去,像这一类的事就连想也不能去想。”
萧泪血冷笑:“所以你宁愿变得像一条狗一样听话,也不敢出手?”
“是的。”卓东来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小院外的窄门紧闭。
卓东来敲门,先敲三声,再敲一响。
这种敲门的方法无疑是他和院中老人秘密约定的,小院里却没有回应。
“他不在?”
“他在。”卓东来说,“一定在。”
“你是不是想通知他,有个他不能见的人来了,要他快点走?”
“你应该知道他不会走的,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逃走过。”卓东来告诉萧泪血,“何况他早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