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五。
长安。
高渐飞并没有死。
他的判断完全正确,他的胆子也够大,所以他还没有死。
唯一遗憾的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地方的,也不知道那个奇秘的洞窟究竟在哪里。
喝下那瓶酒之后,他立刻就晕迷倒地,不省人事,然后他就发现自己已经回到那家廉价的小客栈,睡在那间小屋里的木板床上。
他是怎么回去的?是在什么时候回去的?他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别人也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这两天他到哪里去了,也没有人关心他到哪里去了。
幸好还有样东西能证明这两天他经历过的事并不是在做梦。
——一口箱子,一口暗褐色的牛皮箱子。
小高醒来时,就发现了这口箱子。
箱子就摆在他床边的小桌上,颜色形状都和他曾经打开过的那一口完全一样,甚至连箱子上装的机簧锁钮都一样。
——如果这口箱子真的就是那件空前未有、独一无二的武器,他怎么会留下来给我?
小高虽然不信,却还是未免有点动心,又忍不住想要打开来看看。
幸好他还没有忘记上一次的教训。
如果一个人每次打开一口箱子来的时候,都要被迷倒一次,那就很不好玩了。
所以箱子一打开,小高的人就已经到了窗外,冷风刀刮般的吹进窗户,刮进屋子里,不管什么样的迷香,都应该已经被刮得干干净净。
这时候小高才慢吞吞地从外面兜了个圈子,从房门走了进来。
看到了箱子里的东西后,他居然觉得失望。
因为箱子里装着的只不过是些珠宝翡翠和一大叠金叶子而已。
只不过是足足可以把一整条街都买下来,可以让一城人都为它去拼命的珠宝翡翠和黄金而已。
这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
这三天他出门的时候,虽然总是带着这口箱子出去,但是他的生活一点都没有改变。
他还是住在那家最便宜的小客栈里,吃最便宜的白菜煮面。
他好像完全不知道这箱东西是可以用来做很多事的,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个大富翁。
因为他根本没有去想过,根本不想知道。
对于金钱的价值,他根本完全没有观念。他绝不让自己的生活因为任何事而改变。
可是在正月二十五这一天,他的生活还是改变了。改变得很奇怪。
这一天是晴天,在那家小面馆里吃过面之后,他又准备回去蒙头大睡。
司马超群和卓东来那边至今还是没有消息,也不知道究竟准备在哪一天跟他交手。
可是他一点都不着急。
那个神秘的黑衣人,无缘无故地送了他这么大一笔财富之后,也音信全无。
他随时都准备把这箱东西还给他,所以才随身带着,但是他们今后却恐怕永远无法再见了,这箱东西反而变成了他的一个累赘。
可是小高也没有因此而烦恼。
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任何事能影响到他的心情。
别人要他等两天,他就等两天,要他等两个月,他就等两个月,反正迟早总有一天会等到消息的,又何必烦躁着急?
他已经下定决心,在这次决战之前,什么事他都不做。
他一定要使自己的体力始终保持在巅峰状况中,而且一定要让自己的心情保持平衡。
这天中午他沿着积雪的长街走回去时,就发现后面有个人在盯他的梢,小高用不着回头去看,就已经猜出这个人是谁。
昨天晚上吃饭时,他就发现这个人在盯着他了,就好像一头猫盯着只老鼠一样。
这个人穿得很破烂,戴着顶破毡帽;身材虽然不高大,却长着一脸大胡子,走路的脚步声很轻,显然是练过功夫的。
小高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也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盯着他。
他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可以让人发生兴趣的地方。
走了一段路之后,后面的脚步声忽然听不见了,小高刚松了口气,旁边的一条横巷里忽然有条绳子飞了出来。
一条很粗的绳子,用活结打了个绳圈,一下子就套住了高渐飞的脖子,套得奇准。
一个人的脖子如果被这种绳圈套住,眼珠随时都会凸出来,舌头随时都会吐出来,随时都可能会断气。
小高很明白这一点。
所以绳子一拉动,他就飞了起来,就像是个风筝一样飞了起来。
在横巷中拉绳子的人,果然就是那个大胡子。
他还在用力地拉,可惜绳子已经断了,被他绳子套住头的人已经向他扑了过去。
大胡子调头就跑,跑出了一段路,就觉得有点奇怪了。
因为小高居然没有来追他。
大胡子又跑了两步,忽然停下,后面还是没有人追过来。
他忍不住转过身,吃惊地看着小高,居然还要问小高:“你为什么不来追我?”
这句话真是问得绝透了,可是小高更绝,居然还反问:“我为什么要追你?”
大胡子怔了怔:“难道你不知道我刚才想用那条绳子勒死你?”
“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放过了我?”
“因为我没有被你勒死。”
“可是你最少也该问问我,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勒死你。”
“我不想问。”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不想知道。”这句话说完,小高居然就转身走了,连头都不回。
大胡子又怔住。
像小高这样的人,他这一辈子都没有看到过一个。
可是像他这样的人,小高也没有看到过,小高不去追他,他反而来追小高了,而且居然又从身上拿出根绳子,很快地结了个绳圈,往小高的脖子上套过去。
他套得真准,小高又被他套住了。
唯一遗憾的是,他虽然套住了,还是连一点用都没有。
不管他怎么用力往后拉,小高都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非但脖子没有被他勒断,连动都没有动。
大胡子居然又问他:“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总是勒不死你?”
“因为我这个人除了脖子外,还有手指头。”
绳圈套上小高脖子的时候,他就用一根手指把绳子钩住了,在咽喉前面钩住了。
他的手指一用力,大胡子就被他一下子拉了过来,他刚转过身,大胡子就一头撞在他怀里。
“你的绳子玩得不好。”小高说,“除了玩绳子外,你还会玩什么?”
“我还会玩刀。”大胡子说。
他的人还没有站稳,手里已经抽出一把短刀,一刀往小高的软肋上刺了过去。
只可惜他的刀也不够快,小高用一根手指在他手腕一敲,他的刀就被敲飞了。
“我看你还是放过我吧。”小高叹着气摇头,“不管你玩什么,对我都没有用的。”
大胡子本来已经快倒在地上,忽然一个“鲤鱼打挺”,身子忽然倒翻起来,两条腿忽然像扭麻花地凌空一绞,绞住了小高的头。
这一招连小高都没有想到。
这个大胡子的两条腿非但轻捷灵活,而且结实有力,小高差一点连气都透不过来,这双腿上穿的一条破裤子味道也很不好嗅。
小高实在受不了,身子忽然用一种很奇特的方法一拧一扭一转一甩,大胡子的人就被甩了出去,人跌在地上,裤子也裂开,露出了一双腿。
他的裤子本来就已经快破了,一破就破到了底,几乎把两条腿全部露了出来。
这一次是小高怔住了,就好像忽然看到一堆烂泥中长出了一朵鲜花一样。
每个人都有腿的,可是小高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好看的一双腿。
不但小高没有看见过,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恐怕都没有看见过。
这个世界上能看见这么一双腿的人恐怕还没有几个。
这双腿修长而结实,线条匀均柔美,肌肉充满了弹性,皮肤是乳白色的,就像是刚从一条母牛身上挤出来的新鲜牛奶的颜色一样。
小高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又脏又臭的大胡子,居然会有这么一双腿。
让他更想不到的是,这个又想用绳子勒死他,又想用刀杀死他的大胡子居然哭了,居然坐在地上,用手捂着脸,像小孩一样哭了起来,哭得好伤心好伤心。
小高本来应该走的,就像刚才那样子头也不回地走掉,可惜他偏偏又忍不住要问:“你哭什么?”
“我喜欢哭,我高兴哭,我愿意哭,你管不着。”
这个长着一脸大胡子的大男人,说起话来居然像是个小女孩一样不讲理,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好像是个小女孩的声音,像这么样一个怪物,怎么能再跟他纠缠下去?
小高决心不再理他,决心要走了,大胡子却又叫住了他:“你站住。”
“我为什么要站住?”
“这么样你就想走?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
“我为什么不能走?”小高说,“你又要勒死我,又要用刀杀我,我这么样走掉,已经很对得起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只想要你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这个大胡子说,“把你两个眼睛里的眼珠子都挖出来。”
小高又想笑,又笑不出,“我又没有疯,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眼珠子挖出来?”
“因为你看见了我的腿。”大胡子说,“我这双腿又不是随便就可以给别人看的。”
小高也不能不承认他的这双腿长得实在很特别,特别好看。
可是他又不是故意要看的,两条腿被别人看见,也不能算是什么不得了的事。
“要是你觉得不服气的话,我也可以把我的两条腿让你看看,”小高说,“随便你要看多久都没关系。”
“放你的狗屁!”
“我不是狗,我也没有放屁。”
“你当然不是狗,因为你比狗还笨。”大胡子说,“天下所有的狗都比你聪明得多,不管是大狗小狗公狗母狗都比你聪明一百倍,因为你是条猪。”
这个大胡子越说越生气,忽然跳起来:“你这条猪,难道你还看不出我是个女人?”
“你怎么会是个女人?我不信。”
小高呆呆地说:“女人怎会有胡子?”
大胡子好像已经气得快疯了,忽然用力将自己脸上的那一大把大胡子全都撕了下来,往小高脸上掷了过去。
她的身子也跟着飞了过去,腰肢一拧一扭,两条腿又把小高绞住了。
两条光溜溜的腿,上面连一根棉纱都没有。
这次小高真的连动都不敢动了,只有看着她苦笑:“我跟你既没有冤,又没有仇,你为什么要这样子对我?”
“因为我看中了你。”
小高又吓呆了,幸好这个已经没有大胡子的大胡子很快就接着说:“你不必自我陶醉,我看中的并不是你这个人。”
“你看中的是什么?”
“是你手里的这口箱子。”这个没有大胡子的大姑娘说,“只要你把这口箱子给我,我以后绝不再来找你麻烦,你也永远再也看不到我了。”
“你知道我这口箱子里有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这位大姑娘说,“你这口箱子里最少有价值八十万两以上的黄金珠宝。”
“你怎么知道的?”
小高当然觉得很诧异,因为他从来也没有在别人面前打开过这口箱子。
她非但不回答,反而问小高:“你知不知道我的父亲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
“他是个神偷,妙手神偷,偷遍天下,从来也没有失手过一次。”
“好,好本领。”
“可是他比起我祖父来又差得多了。”她问小高,“你知不知道我的祖父是什么人?”
“不知道。”
“他老人家是位大盗,见人盗人,见鬼盗鬼。”
小高叹了口气:“原来你们家上下三代都是干这一行的。”
“你总算明白了。”大胡子姑娘说,“一个上下三代都干这行的人,怎么会看不出这口箱子里有些什么东西?”
“我也听说过,这一行的好手都有这种本事,从一个人走路的样子上,都能看得出这个人身上是不是带着值钱的东西。”
“一点也不错。”大姑娘说,“可是我却看不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哦!”
“你手里提着一箱子黄金珠宝,每天吃的却是三五文钱一碗的白菜煮面。”大姑娘问小高,“你究竟是个小气鬼,还是大怪物?”
“我手里虽然提着一箱子黄金珠宝,只可惜全都不是我的,所以就算我想送给你,也不能送给你。”小高说,“我也可以保证,就算你的本事再大十倍,也休想把这口箱子从我手里抢走。”
大姑娘忽然叹了口气。
“我也知道这是抢不走的。”她说,“可是不管怎样我都要试试,就算拼了这条命,我也要跟你死缠到底。”
“为什么?”
“因为我如果不能在三天内筹足五万两银子,也一样是死定了。”她的眼珠子转了转,眼泪又流了下来,“你想想,除了从你身上想办法之外,我到哪里去找五万两银子?”
她的眼泪就像雨点般不停地往下掉:“我看得出你是好心人,你一定要救救我,我这一辈子都感激你。”
小高的心已经有点软了:“你为什么一定要在三天里筹足五万两银子?”
“因为司马超群的大镖局,一定要我付出五万两银子,才肯把我护送回家去。”她说,“我的家在关东,如果没有他们护送,这一路上我随时都可能死在道路旁,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小高冷笑:“送一个人出关就要五万两,他们的心未免太黑了一点。”
“可是我不怪他们,要把我送回去实在很不容易。”大姑娘说,“如果我是司马超群,我开出来的价钱也许更高。”
“为什么?”
“因为要杀我的那些人实在太凶恶太可怕了,谁都不愿意跟他们作对的。”大姑娘说,“我相信你永远都想不到天下会有他们那么凶暴残忍的人。”
她的身子已经开始发抖,她的脸上显然好像抹着烟灰,可是现在也一样能看得出她的脸已因惊骇恐惧而扭曲。
她真的怕得要命。
小高忍不住问:“他们是谁?”
大姑娘好像已经听不见他在问什么了,不停地流着泪说:“我知道他们绝不会放过我的,我知道他们随时随地都会赶来杀了我。”
她好像已经有了某种凶恶不祥的预感,一种就好像一只野兽已经感觉到有陷阱在前,有猎人将要捕杀它时的预感。
这种预感虽然无法解释,可是通常都很灵验。
就在这时候,窄巷两边的短墙上已经分别有暗器暴射而出,左面是一蓬银雨,右面是几点寒星。
高渐飞的反应一向极快。
他以右手提着的箱子和包袱挡住了左面射来的一蓬银雨。
他的人已带着用两条腿绞住他的大姑娘,往右面斜斜飞起。
但他却还是听到她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呻吟,还是感觉到她结实有力的两条腿,忽然软了下去,从半空中掉落在地上。
小高没有被她拖下去,反而又向上拔起,以右脚垫左脚,借力使力,又向上拔起丈余,就看见窄巷两边的短墙后,都有一个人分别向左右两方蹿出,身手都极矫健,轻功都不弱。
他们蹿上数丈外的屋脊时,小高也落在墙头,两个人忽然全都转过身来盯着他,脸上都戴着狰狞的面具,眼里都充满了凶暴残酷恶毒的表情,其中一个人用嘶哑的声音冷冷地说:
“朋友,你的功夫很不错,要练成‘梯云纵’这一类的轻功也很不容易,如果年纪轻轻的就死了,实在很可惜。”
小高微笑:“幸好我暂时还不想死,也死不了。”
“那么你最好就听我良言相劝,这件事你是管不得的。”
“为什么管不得?”
“惹上了我们,就好像被魔鬼缠上了身。”这个人说,“不管你是在吃饭也好,睡觉也好,不管你在干什么,随时都可能会发现有件你从未见过的兵刃暗器,已经到了你的咽喉眉睫间,你一觉睡醒,也可能会发现有个人正在用一把割肉刀,慢慢地割你的脖子。”
他阴恻恻地说:“不管谁遇到了这种事,心情都不会愉快的。”
小高也叹了口气。
“这种事的确很不好玩,只可惜我这个人天生有种怪脾气。”
“哦?”
“别人越不要我管的,我越想去管一管。”
另外一个人忽然冷笑:“那么你就回去等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