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林仙儿才咬着牙,道:“今天有很多事要做?你做了什么?”
孙小红缓缓道:“一个女人要帮助她的男人,并不是要去陪他死,为他拼命。而是要鼓励他,安慰他,让他能安心去做他的事,让他能觉得自己是重要的,并没有被人忽视。”
林仙儿冷笑道:“这已够了么?”
孙小红叹息了一声,道:“除此之外,我还能为他做什么呢?”
她不必再做什么。
这已足够。
无论哪个男人遇到她这样的女人,都应该十分感激。
孙小红忽然又道:“我知道你是在想法子打击我,但我并不怪你,因为我忽然觉得你很可怜。”
林仙儿冷笑道:“可怜?我有什么好可怜的?”
孙小红道:“你以为自己很年轻,很美,很聪明,以为世上的男人都会拜倒在你脚下,所以别人真心地对你好,你反而看不起他,认为他是呆子,可是你总有一天会发现,世上对你真心的原来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多,真情并不是用青春和美貌就可以买得到的。”
她幽幽地接着道:“到了那时,你就会发现你原来什么都没有得到,什么都是空的——一个女人要是到了这种时候才是最可怜的时候。”
林仙儿道:“你……你认为我现在已到了这种时候?”
她声音颤抖,因为她全身都在发抖,也不知是气愤,是冷,还是恐惧?
孙小红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瞧着她脸上的乌青,满身的泥污,这已经比说任何话都要令她难受。
林仙儿突然笑了,大笑道:“不错,我的确看不起他,我一直把他当做呆子,可是我现在要去找他,他还是一样会爬着来求我的。”
孙小红道:“你为何不去试试?”
林仙儿道:“我不必试就知道,没有我,他根本活不下去。”
她嘴里虽在说不必,但人已转身奔了出去。
她走得那么快,已用出了所有的力量,因为她知道这已是她最后一个机会,这机会若再错过,她才真的活不下去。
孙小红痴痴地怔了半晌,才缓缓转过头。
大地一片黑暗,雾一般的雨丝中,又出现了一条人影……这人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来的,仿佛也已在这里等候了很久。
孙小红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并不明亮,也许是因为泪流得太多,所以目光看来有些呆滞,但其中蕴含的那种悲哀幽怨之意,连铁石人看了也要动心。
然后,孙小红就看到了她的脸。
她的脸也不是完美无瑕的。
她的脸色太苍白,就像是已有很久很久未曾见到阳光。
也不知为了什么,孙小红从第一眼看到她,就认为她是自己这一生中所见到的最美丽的女人。
她的头发已凌乱,衣衫已湿透,看来当然也应该很狼狈,奇怪的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觉得她狼狈。
她看来还是那么清丽,那么高贵。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能令人感觉到她那种独特的气质,独特的魅力。
孙小红以前并没有见过这个人,但只瞧了一眼,已猜出她是谁了。
林诗音!
只有她这样的女人,才能令李寻欢那样的男人颠倒终生。
孙小红心里在叹息。
“为什么别人都要说林仙儿是江湖中的第一美人,第一美人应该是她才对,莫说她年纪轻的时候,就是现在,她还是比林仙儿强得多。”
她这么想,也许因为现在是雨夜,也许因为她是女人。
女人看女人的眼光,总和男人不同的。
林诗音也在看着她,正慢慢地走了过来,柔声道:“你……你就是孙姑娘?”
孙小红点了点头,忽然道:“我也知道你,我常常听他说起你。”
林诗音笑了笑,笑得很凄凉。
她当然知道孙小红说的“他”是谁。
孙小红道:“你也早就来了。”
林诗音垂下头,道:“我听说他要在这里决斗,本来想赶来跟他说几句话的,可是,我已有很多年没有出过门,已经连路都不认识了。”
她忽又黯然一笑,接着道:“但这也没什么关系,我要对他说的话,跟你说也一样。”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惨,仿佛每说一句话,都要先考虑很久。
她无论说什么都是清清的,淡淡的,要是别人听了一定会认为她是个很冷漠、很无情的女人。
但孙小红却很了解,她能够说出这种冷漠清淡的话来,那只因她已痛苦得太多,所受的折磨也太多了。
孙小红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同情和怜惜,忍不住道:“我知道他也想见你,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肯跟他见面呢?”
林诗音道:“我……我不能。”
她本来是想和李寻欢见面的,但她来的时候,已有别人在旁边,所以她才不敢现身,因为她怕别人看破她和李寻欢之间的情感。
因为她知道自己要是和李寻欢见了面,自己就再也不能控制自己。
这些话她纵然没有说出来,孙小红也很了解。
孙小红叹道:“以前我总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总要听别人的摆布,让别人改变自己的命运?现在我才明白,你听别人的话,并不是因为你怕他,而是因为你爱他,你知道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
林诗音本来一直在控制着自己,但现在,她却再也控制不住了。
她眼泪已涌泉般流了出来。
因为孙小红的这些话,每个字都说到她心里去,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刺得她心疼。
她曾经问过自己:“现在我什么都没有得到,什么都是空的,正如林仙儿一样,但这情况是谁造成的呢?难道是我的错么?”
她曾经埋怨过李寻欢,恨过李寻欢。
这种悲惨的结局,岂非正是李寻欢所造成的?
但现在她知道错的并不是李寻欢,而是她自己。
“那时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是爱他的,除了他之外,我谁也不嫁。”
孙小红柔声道:“我虽然不太清楚你们之间的事,可是我知道……”
林诗音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我也已知道,我看到你,才知道我错了。”
孙小红愕然道:“为什么?”
林诗音道:“因为……我要是也和你一样有勇气,和你一样坚强,今天就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孙小红道:“可是你……”
林诗音道:“我现在才知道我本就不配做他的妻子,只有你才配得上他。”
孙小红垂下头,道:“我……”
林诗音根本不让她说话,又道:“因为只有你才能安慰他,鼓励他,无论他做什么,你对他的信心都不会改变,而我……”
她黯然叹息,眼泪又流下。
孙小红垂着头,过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但你以后还是有机会见着他的,以前的事都已过去,以后你们还是可以……”
林诗音又打断了她的话,道:“你认为他还有机会?还有希望?”
孙小红道:“他当然有!”
她又笑了笑,道:“别人看他那样子,一定会认为他对自己已全无信心,一个人若连自己都对自己失却了信心,那还有什么希望?”
林诗音黯然道:“正是如此。”
孙小红道:“但我却知道,他做出那样子来,只不过是因为故意要上官金虹轻视他,上官金虹若有了轻敌之心,就难免有疏忽。”
她眼睛里闪着光,缓缓道:“只要上官金虹一有疏忽,他就能杀了他!”
林诗音叹了口气,道:“他对自己有信心,也许就因为知道你对他有信心,你对他的帮助有多么大,也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孙小红垂下头,抿嘴一笑,道:“我知道。”
她不但对李寻欢有信心,对自己也有信心。
林诗音瞧着她,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也不知是羡慕,是酸楚,是为自己难受,还是在为李寻欢高兴。
李寻欢半生潦倒,心力交瘁,也实在只有孙小红这样的女人才能安慰他,否则他这次纵能战胜,以后还是要倒下去。
纵然没有别人能击倒他,他自己也会将自己击倒的。
林诗音长长叹息,道:“他能遇到你,也许正是上天对他的补偿,这本是他应得的,可是……”
她忽然问道:“荆无命呢?他就算能击败上官金虹,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抵挡他们两个人。”
孙小红沉吟着,道:“荆无命也许不会出手,因为上官金虹既然自觉有必胜的把握,就根本不用他出手,那么,等他想出手时,就已太迟了。”
她说得不错,这正是李寻欢唯一的机会。
他们要击倒李寻欢,也只有一次机会——小李飞刀绝不会给任何人第二次机会。
问题是,谁能把握住这一次机会?
林诗音道:“你的意思是说,荆无命若不出手,他才有机会?”
孙小红道:“不错。”
林诗音道:“你怎么能确定荆无命不出手呢?”
孙小红道:“我不能。”
她很快地接着又道:“但我却能确定,在一个时辰之内,他们谁都不会出手。”
林诗音道:“就算你说得不错,在一个时辰内,也不会有奇迹出现的。”
孙小红道:“会有。”
林诗音道:“什么奇迹?”
孙小红道:“阿飞。”
林诗音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表情却很失望。
无论谁都已对阿飞失望。
孙小红道:“大家都认为阿飞已不行了,那只因他身上背了副枷锁。”
林诗音道:“枷锁?”
孙小红道:“嗯,枷锁,他的枷锁也许只有一个人能解开。”
林诗音道:“谁?”
孙小红道:“解铃还需系铃人。”
林诗音道:“你是说……林仙儿?”
孙小红道:“不错,等他真正发现林仙儿并不值得他爱的时候,他的枷锁就解开了。”
林诗音沉默了半晌,道:“你说的也许不错,可是,他已堕落很久,又怎能在短短一个时辰中振作起来?”
孙小红道:“为了别的原因,他当然不能,但为了李寻欢,他也许能的。”
她缓缓接着道:“一个人为了他自己所爱的人,往往就能做出许多他平日做不到的事。”
林诗音长长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孙小红道:“所以我现在要去找阿飞,将这种情形告诉他。”
林诗音道:“等一等,我……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
孙小红道:“我在听着。”
林诗音道:“我已有很久没有到外面来走动,但外面这些人的事我都知道得很清楚,你不觉得奇怪么?”
孙小红笑了笑,道:“我不奇怪,因为我知道你有个很聪明的儿子。”
林诗音又垂下了头,道:“无论如何,他总是我的儿子,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他,所以……我希望你转告他,要他原谅……”
孙小红叹道:“他从没有恨过任何人,你总该知道的。”
林诗音沉吟着,仿佛有些话不知道怎么才能说出口。
孙小红道:“你是不是要我告诉他那《怜花宝鉴》的事?”
林诗音有些惊讶,道:“这件事你也知道?”
孙小红笑了笑,道:“这件事本就是我告诉他的,我二叔……”
林诗音恍然道:“不错,王老前辈来的时候,孙二先生也在。”
孙小红道:“这么说,那本《怜花宝鉴》的确是在你手上了?”
林诗音道:“是的,但我却一直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
孙小红道:“为什么?”
林诗音道:“因为那时我觉得武功非但对他没有任何帮助,反而害了他,他的武功愈高,麻烦也愈多,所以……”
孙小红道:“所以你才将他瞒住,因为你只要他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平平凡凡地过一生。”
林诗音凄然道:“这正是最大的原因,别人也许不会相信……”
孙小红道:“我相信。”
她叹了口气,幽幽道:“我若是你,做法只怕也会和你一样。”
只有女人才了解女人的想法。
只有女人才知道一个少女为了她所爱的男人,是无论什么都做得出的,在别人眼中看来,她所做的事也许很可笑,但在她们自己看来,世上所有的原因都没有这一点重要。
林诗音道:“但现在我却很后悔,觉得不应该瞒着他的。”
孙小红道:“你瞒着他,也是为他好,有什么不应该的?”
林诗音道:“因为……他若练了《怜花宝鉴》上的武功,今天上官金虹和荆无命纵然联手对付他,也没关系了。”
孙小红道:“所以你觉得很内疚,希望他能原谅你。”
林诗音点了点头,黯然道:“我也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怪我,可是我……我若不将这件事说出来,心里就更难受。”
孙小红道:“但你却错了。”
林诗音道:“我错了?”
孙小红道:“他若练了《怜花宝鉴》上的武功,也许更不是上官金虹的对手。”
林诗音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你可知道阿飞的剑为什么可怕?”
林诗音道:“因为他快,比任何人都快。”
孙小红道:“他怎么能比别人快?”
林诗音道:“因为他……”
孙小红道:“他快,只因为他比别人专心,小李飞刀也一样,他们若是练了别的武功,反而会分心,也许就不能这么快了。”
林诗音垂着头,想了很久,缓缓道:“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能将我的意思告诉他。”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你们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你为什么不自己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