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真的走了。
上官小仙居然没有留他,只不过挽住他的手,一直送他到街头。
无论谁看到他们,都一定会认为他们是珠联璧合,很理想的一对。
但他们究竟是情人,是朋友,还是冤家对头,这只怕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楚。
上官小仙很沉默,显得心事重重。叶开这一走,是不是还可能回到她身边来?他们还有没有相聚的时候?
未来的事,又有谁能知道?谁敢预测?
叶开忽然道:“我想了很久,却还是想不出牒儿布和布达拉天王会是什么人。”
上官小仙幽幽地一笑,道:“既然想不出,又何必去想?”
叶开道:“我不能不想。”
上官小仙轻轻叹息:“人们为什么总是要去想一些他本不该想的事?”
叶开不敢回答这句话,也不能回答。
他只有沉默,沉默了很久,却又忍不住道:“我想,牒儿布天王一定是个很有智谋的人,布达拉天王一定很孤高骄傲。”
上官小仙点点头:“魔教中取的名字,当然绝不会是没有道理的。”
叶开道:“以你看,现在长安城里最有智慧的人是谁?”
上官小仙道:“是你!”
上官小仙接道:“只有智者,才有慧剑。”
——只有你的慧剑,才能斩断我要缠住你的情丝。
这句话她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叶开当然能了解。
他在苦笑:“大智若愚,真正的聪明人,看起来也许像个呆子。”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道:“长安城里,看来像呆子的人倒不少,真正的呆子也不少。”
叶开道:“你认为最骄傲的人是谁?”
上官小仙道:“你!”
叶开苦笑道:“又是我。”
上官小仙淡淡道:“只有最骄傲的人,才会拒绝别人的真情好意。”
她说的“别人”当然就是她自己。
——难道她对叶开真的是一番真情?
叶开转过头,遥视着远方的一朵白云,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像白云般悠闲自在,无拘无束?
每个人心里岂非都有把锁链?
上官小仙忽然又问道:“除了你之外,也许还有一两个人。”
叶开道:“谁?”
上官小仙道:“吕迪、郭定。”
叶开道:“他们当然都绝不是魔教中的人。”
上官小仙道:“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出身好,家世好,所以就不会入魔教?”
叶开道:“我只不过觉得他们都没有魔教门下的那种邪气。”
上官小仙道:“不管怎么样,牒儿布和布达拉都已在长安城,也许就是你最想不到的两个人,因为他们的行踪一向都是别人永远想不到的,这才真正是魔教最邪的地方。”
叶开叹了口气,也不禁露出忧虑之色。
魔教门下,不到绝对必要时,是永远也不会露出形迹来的,往往要等到已死在他们手里时,才能看出他们的真面目。
他们这次到长安来,真正要找的对象是谁?
是上官小仙?还是叶开?
叶开勉强笑道:“只要他们的确已到了长安城,我迟早总会找到他们的。”
上官小仙道:“可是今天你还不能开始找。”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今天你一定要先到鸿宾客栈去喝喜酒。”她美丽的眼睛里,带着种针尖般的笑容,“因为你若不去,有很多人都会伤心的。”
但叶开却没有到鸿宾客栈去,直到黄昏前,他还没有在鸿宾客栈出现过。
大年初一,午后。
今天上午时,天气居然很晴朗,蓝天白云,阳光照耀,大地已有了春色。
郭定的气色看来也好得多了,“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句已说了几千年的话,多多少少总是有些道理的。
丁灵琳正捧着碗参汤,在一口一口地喂着他。
他们一直很少说话,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更不知是甜?是酸?是苦?
人生岂非本就是这样子的?
命运的安排,既然没有人能反抗,那么他们又何必?
丁灵琳也打起了精神,露出了笑脸,看来就像是这冬天的阳光一样。
郭定想多看她几眼,又不敢,只有垂着头看着她一双白生生的手,忽然道:“这人参是不是很贵?”
丁灵琳点点头。
郭定道:“我们能买得起?”
丁灵琳道:“买不起。”
郭定道:“那么你是……”
丁灵琳突然一笑,道:“是我赊来的,因为我想今天一定有很多人会送礼来,长安城里,一定有很多人想来看我们,喝两杯我们的喜酒,这些人一定都不会是很小气的人。”
郭定迟疑着,道:“我们的事,已经有很多人知道?”
丁灵琳点点头,道:“所以我已叫掌柜的替我们准备了十二桌喜酒。”
郭定忍不住抬起头,看着她,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悲伤道:“其实你本不必这么做的,我……”
丁灵琳没有让他说下去,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你只要打起精神来,赶快把伤养好,千万不要让我做寡妇。”
郭定也笑了,笑得虽辛酸,却也带着几分甜蜜。
不管怎么样,他都已下了决心,要好好照顾这个可爱的女人,照顾她一辈子。
就凭这点决心,他也不会死。
一个人自己心里求生的斗志,往往比任何药都有效。
老掌柜的忽然在门外呼唤:“丁姑娘你已该出来打扮打扮了,我也已找人来替郭公子洗澡换衣裳。”
丁灵琳拍了拍郭定的手,推门走出去,看着这善良的老人,忍不住轻轻叹息:“你真是个好人。”
原来这世界上还是到处都有好人的。
老掌柜微笑道:“今天是大年初一,我只盼望今年大家都过得顺遂,大家都开心。”
他是个好人,所以才会有这种愿望,可是他的愿望是不是能实现?
丁灵琳心里忽然觉得一阵酸软,泪珠已几乎忍不住要流下来。
大家都开心,每个人都开心,可是叶开……她振作精神,勉强笑了笑,忽然道:“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人送了礼来?”
老掌柜笑道:“送礼的人可真不少,我已把送来的礼都记了账,丁姑娘是不是想去看看?”
丁灵琳很想去看看。
她已想到一定会有很多奇怪的人,送一些奇怪的礼物来。
丁灵琳想到了很多事,却还是没有想到第一个送礼来的人,竟是“飞狐”杨天。
账簿上第一个名字就是他。
杨天:礼品四包,珠花一对,碧玉镯一双,赤金头面全套,纯金古钱四十枚,共重四百两。
纯金古钱,这意思显然是说,他的礼是代表金钱帮送的,也就是代表上官小仙送的。
丁灵琳握紧双拳,心里不禁在冷笑。她希望上官小仙晚上来喝喜酒。
吕迪居然也送了礼来,是和八方镖局的杜同一起送来的,除了礼品四包外,还有“极品伤药一瓶”。
丁灵琳又不禁冷笑。
她已决心不用这瓶药,不管吕迪是不是真的好意,她都不能冒这种险。
还有些人的名字,丁灵琳似曾相识,却又记不太清了,这些人好像都是丁家的世交旧友。
丁家本就是武林的世家,故旧满天下,其中当然也有很多人到了长安。
可是丁家的人呢?这个也曾在武林中显赫一时的家族,如今已变成什么样子?
丁灵琳连想都不敢想。
她继续看下去,又看到一个意外的名字。
崔玉真。
她居然还没有死。
这些日子来,她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出现过?她是不是也已知道叶开的死讯?
老掌柜在旁边微笑着,道:“我实在想不到丁姑娘在长安城里竟有这么多朋友,今天晚上,想必一定热闹得很。”
他们的喜事看来确实已轰动了长安。
丁灵琳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个名人——那是不是因为叶开?
她又禁止自己再想下去,无论如何,她今天绝不能去想叶开。至少今天……今天绝不想。
她看到最后一个名字,心忽然沉了下去。
“南宫浪,字画一卷。”
她知道这名字,也知道这个人。
每个世家大族中,都必定会有一两个特别凶狠恶毒的人。
南宫浪就是“南宫世家”中最可怕的人。
他是个声名狼藉的大盗,是南宫世家的不肖子弟,但他却也是南宫远的嫡亲叔叔。
南宫远已伤在郭定剑下,南宫浪忽然在这里出现,是为了什么?
丁灵琳忍不住问:“你看过这人送来的字画没有?”
老掌柜摇摇头,道:“丁姑娘若是想看看,我现在就可以去拿出来。”
丁灵琳当然也很想看看。
画卷已展开,上面只画着两个人。
一个人手握长剑,站在一对红烛前,剑上还在滴着血。
他身上的衣着剑饰,都画得很生动,但一张脸却是空白的。
这个人竟没有脸。
另一个人已倒在他剑下,身上穿的,赫然竟是郭定的打扮。
丁灵琳脸色已变了。
南宫浪的意思已很明显,他是来替南宫远复仇的,他今天晚上就要郭定死在他的剑下,死在喜堂里的那对龙凤花烛前。
郭定已受了重伤,已没有反抗之力。
老掌柜的也已看出她的恐惧,急着要将这卷画收起来,竟听外面有人问:“这里是不是鸿宾客栈?”
问话的是个黄袍黑发的中年人,身上的长袍盖膝,黄得发亮,黄得像是金子,一张脸却是阴惨惨的,全无表情。
就这么样一个人,看来已经很奇秘诡异,更奇怪的是,他身后还有三个人,装束神情居然也跟他完全一模一样。
老掌柜心里虽然有点发毛,却不能不打起笑脸:“小号正是鸿宾。”
黄衣人道:“郭定郭公子和丁灵琳丁姑娘的喜事,是不是就在这里?”
“正是在这里。”
老掌柜偷偷看了丁灵琳一眼,丁灵琳脸上也带着很惊奇的表情,显然也不认得这四个人。
她既然没有反应,老掌柜只有搭讪着问道:“客官是来找郭公子的?”
黄衣人道:“不是。”
“是来送礼的?”
“也不是。”
老掌柜勉强赔笑,道:“不送礼也一样可以喝喜酒,四位就请后面坐,先请用茶。”
黄衣人道:“我们不喝茶,也不是来喝喜酒的。”
丁灵琳忽然笑了笑,道:“那么你们莫非想来看新娘子?”
黄衣人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就是新娘子?”
丁灵琳点点头,道:“所以你们假如要看,现在就可以看了。”
黄衣人翻了翻白眼,道:“我们要来看的并不是新娘子。”
丁灵琳道:“你们来看什么?”
黄衣人道:“来看今天晚上有没有敢到这里来惹是生非的人。”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假如有呢?”
黄衣人冷冷道:“不能有,也不会有。”
丁灵琳道:“为什么?”
黄衣人道:“因为我们已奉命来保护这里的安全,保护新人平平安安地进洞房。”
丁灵琳道:“有你们在这里,就不会再有人来惹是生非?”
黄衣人道:“若是有一个人敢来,长安城里今夜就要多一个死人。”
丁灵琳道:“若有一百个人敢来,长安城里就要多一百个死人?”
黄衣人道:“多一百零四个。”
这句话已说得很明白,他们四人显然不是一百个人的敌手,可是来的人也休想活着回去。
丁灵琳轻轻吐出口气,道:“你们是奉了谁的命令而来的?”
黄衣人已闭上嘴。
丁灵琳道:“你们是不是金钱帮的人?”
黄衣人一句话也不再说,板着脸,一个跟着一个,走进了摆喜酒的大厅。
然后四个人就分成四个方向,动也不动地站在四个角落里。
老掌柜也不禁吐出口气,还没有开口,突然外面已有人在问:“这里是不是鸿宾客栈?”
这次来的,竟是个鹑衣百结、披头散发的乞丐,还背着口破破烂烂的大麻袋。
他当然不会是来送礼的,世上只有要钱要米的乞丐,从来也没有送礼的乞丐。
老掌柜皱了皱眉,道:“你来得太早了,现在还没有到发赏的时候。”
这乞丐却冷笑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来讨赏的?”
老掌柜怔了怔:“你不是?”
乞丐冷冷道:“你就算把这客栈送给我,我也未必会要。”
这乞丐的口气倒不小。
老掌柜苦笑道:“难道你也是来喝喜酒的?”
“不是。”
“你来干什么?”
“来送礼。”
像送礼的不送,不像送礼来的,反而送来了。
老掌柜叹了口气:“礼物在哪里?”
“就在这里。”
乞丐将背上的破麻袋往柜台上一掷,十几颗晶莹圆润的珍珠,滴溜溜从麻袋里滚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