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子还没有到,菜汁菜汤已经飞溅而出。
铁火判官如果身上被溅上一身荠菜豆腐羹,那还像话吗?
韩峻向后退,迅如风。
趁这个机会,李坏如果还不逃,那么他就不是李坏了。
可惜他还是逃不掉。
忽然间,急风骤响寒光闪动,七柄精钢长剑,从七个不同的方向刺过来。
以李坏那天对付可可的身手,这七把剑之中,只要有一把是直接刺向他的,他身上就会多一个透明的窟窿。
幸好这七剑没有一剑是直接刺向他的,只听叮、叮、叮、叮、叮、叮六声响,七柄剑已经接在一起,搭成了一个巧妙而奇怪的架子,就好像一道奇形的钢枷一样,把李坏给枷在中间了。
江湖中人都知道,被七巧锁心剑困住的人,至今还没有一次脱逃的记录。
无论谁被他困住,就好像初恋少女的心被她的情人困住了一样,休想脱逃。
这七柄剑的长短、宽窄、重量、形式、剑质、打造的火候、剑身的零件,都完全一样。
这七柄剑无疑是同一炉炼出来的。
可是握着这七柄剑的七只手,却是完全不相同的七只手。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刚才都曾经端过菜送上这张桌子。
李坏反而不怕了,反而笑了。
“想不到,想不到,七巧锁心剑居然变成了添茶送饭的人。”
他看着这七人中一个身材高挑,脸上长着几粒浅白麻子的俏丽夫人。
“胡大娘,”李坏说,“既然你喜欢做这种事,几时有兴趣,也不妨来为我铺床叠被。”
他又看着韩峻摇头:“这当然也都是阁下安排好的,阁下还安排了些什么人在附近?”
“难道这些人还不够?”
“好像还是有点不太够。”
韩峻的脸沉下,低喊一声。
“锁。”
在这个剑式中,锁的意思就是杀。七剑交锁,血脉寸断。
剑锁已成,无人可救。
李坏的血脉没有断,身体四肢手足、肝肠、血脉都没有断。
断的是剑。
断的是七巧同心那七柄精钢百炼的锁心剑,七剑皆断。
七柄剑的剑尖都在李坏手上。
谁也看不出他的动作,可是每个人都能看得见他手上七截闪亮的剑尖。
断剑仍可杀人。
剑光又飞起,又断了一截。
断剑声如珠落玉盘。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韩峻身形暴长,以虎扑豹跃之势猛击李坏。
李坏侧走,走偏锋,反手切!
他的出手远比韩峻的出手慢,他的掌切中韩峻胁下软肋时,他的头颅已经被击碎。
可是这一点大家又看错了。
韩峻忽然踉跄后退,退出五步,身子才站稳,口角已流出鲜血。
李坏微笑鞠躬,笑得又坏又可爱。
“各位再见。”
月色依旧,水波依旧,桥依旧,阁依旧,人却已非刚才的人。
李坏悠悠闲闲走过九曲桥,那样子就像韩峻刚才走上桥头一样。
大家只有看着他走,没有人敢拦他。
月色水波间,仿佛有一层淡淡的烟雾升起,烟雾间仿佛有一条淡淡的人影。
李坏忽然看见了这条人影。
没有人能形容他看见这条人影时心中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瞎子忽然间第一次看见了天上皎洁的明月。
那条人影像在月色水波烟雾间。
李坏的脚步停下。
“你是谁?”他看着这烟雾般的白衣人问,“你是谁?”
没有回答。
李坏向她走过去,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的吸引力,笔直地向她走过去。
云开,月现,月光淡淡地照下来,恰巧照在她的脸上。
苍白的脸,苍白如月。
“你不是人。”李坏看着她说,“你一定是从月中来的。”
苍白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抹无人可解的神秘笑容,这个月中人忽然用一种梦呓般的神秘声音说:“是的,我是从月中来的,我到人间来,只能带给你们一件事。”
“什么事?”
“死!”
淡淡的刀光,淡如月光。
月光也如刀。
因为就在这一道淡如月光的刀光出现时,天上的明月仿佛也突然有了杀气。
必杀必亡,万劫不复的杀气。
刀光淡,月光淡,杀气却浓如血。
刀光出现,银月色变,李坏死。
一弹指间已经是六十刹那,可是李坏的死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
就在刀光出现的一刹那。
“飞刀!”
刀光消失时,李坏的人已经像一件破衣服一样,倒挂在九曲桥头的雕花栏杆上。
他的心口上,刀锋直没至柄。
心脏绝对无疑是人身致命要害中的要害,一刀刺入,死无救,可是还有人不放心。
韩峻以箭步蹿过来,用两根手指捏住了插在李坏心口上的淡金色的淡如月光般的刀柄,拔出来,鲜血溅出,刀现出。
窄窄的刀却已足够穿透心脏。
“怎么样?”
“死定了。”
韩峻尽量不让自己脸上露出太高兴的表情:“这个人是死定了。”
月光依旧,月下的白衣人仿佛已融入月色中。
晴天。
久雪快晴,寒更甚,擦得镜子般雪亮的青铜大火盆中,炉火红得就像是害羞小姑娘的脸。
方大老板斜倚在一张铺着紫貂皮的大炕上,炕的中间有一张低几,几上的玉盘中除了一些蜜饯糖食小瓶小罐之外,还有一盏灯,一杆枪。
灯并不是用来照明的那种灯,枪,更不是那种要将人刺杀于马下的那种枪。
这种枪当然也一样可以杀人,只不过杀得更慢,更痛苦而已。
暖室中充满了一种邪恶的香气。
人是有弱点的,所以邪恶永远是最能引诱人类的力量之一。
所以这种香气也仿佛远比江南春天里最芬芳的花朵更迷人。
“这就是鸦片,是红毛人从天竺那边弄过来的。”
方大老板眯着眼,看着刚出现在暖室中的韩峻。
“你一定要试一试,否则你这一辈子简直就像是白活了。”
韩峻好像听不见他的话,只冷冷地问:
“人埋了没有?”
“早就埋了。”
“他带来的那四个小孩子呢?”
方天豪诡笑:“覆巢之下还会有一个完整的蛋吗?”
“那么这件事是不是已经结束了?”
“圆满结束,比蛋还圆。”
“没有后患?”
“没有。”方天豪面有得色,“绝对没有。”
韩峻冷冷地看了他很久,转身,行出,忽然又回头。
“你最好记住,下次你再抽这种东西,最好不要让我看见,否则我一样会把你弄到刑部大牢去,关上十年八年。”
卵石外是一个小院,小院有雪,雪上有梅。
一株老梅孤零零地开在满地白雪的小院里,天下所有的寂寞仿佛都已种在它的根下。
多么寂寞。
多么寂寞的庭院,多么寂寞的梅,多么寂寞的人。
韩峻走出来,迎着冷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呼出一口气。他的呼吸忽然停止。
他忽然看见红梅枝叶中,有一张苍白的脸,正在看着他鬼笑。
韩峻也不知看过了多少人的脸,虽然大多数是哭脸,笑脸也不少。
可是他从来没有看过这么一张笑脸,笑得这么歪,笑得这么邪,笑得这么暧昧恐怖。
千百朵鲜红的梅花中,忽然露出了这么样一张笑脸,而且正看着他笑。
你会怎么样?
韩峻后退一步,拧腰,冲天跃起,左手横胸自卫,右手探大鹰爪,准备把这张苍白的脸从红梅中抓出来。
他这一爪没有抓下去,因为他忽然认出这张脸是谁的脸了。
同心七剑中的二侠刘伟,是个魁伟英俊的美男子,可是他死了之后,也跟别的死人没有太大的分别。
尤其是死在七断七绝伤心掌下的人,面容扭曲仿佛在笑,可是他的笑容却比哭更伤心更悲惨难看。
刘伟就是死在伤心掌下。
韩峻飞身上跃,认出了他的脸,也就看出了他是死在伤心掌下的人。
同心七剑,剑剑俱绝,人人都是高手,尤其是刘二和孟五。
第二个死的就是孟五。
他是被人用一辆独轮车推回来的。
他的致命伤也是七断七绝伤心掌。
七断。
心脉断、血脉断、筋脉断、肝肠断、肾水断、骨骼断、腕脉断。
七绝。
心绝、情绝、恩绝、欲绝、苦痛绝、生死绝、相思绝。
七断七绝,伤人伤心。
这种功夫渐渐地也快绝了,没有人喜欢练这种绝情绝义的功夫,也没有人愿传。
方天豪问韩峻。
他问了三个问题,都是让人很难回答的,所以他要问韩峻,因为韩峻不但是武林中有数的几大高手之一,而且头脑精密得就像是某一位奇异的天才所创造的某一种神奇机械一样。
只要是经过他的眼,经过他的耳,经过他的心的每一件事他都绝不会忘记。
“伤心七绝岂非已经绝传了?现在江湖中还有人会这种功夫?谁会?”
“有一个人会。”韩峻回答。
“谁?”
“李坏。”
“他会?”方天豪问,“他怎么会的?”
“因为我知道他是柳郎七断和胡娘七绝生前唯一的一个朋友。”
“可是他岂非已经死了?”方天豪问,“你岂非说过,月神之刀,就好像昔年小李探花的飞刀一样,例不虚发。”
韩峻转过头,用一双冷漠冷酷的冷眼,望着窗外的一勾冷冷的下弦月。
月光冷如刀。
“是的。”
韩峻的声音仿佛忽然到了远方,远在月旁。
“月光如刀,刀如月光。”他说,“月神的刀下,就好像月光下的人,没有人能躲得开月光,也没有人能躲开月神的刀。”
“没有人,真的没有人?”
“绝没有。”
“那么李坏呢?”
“李坏死了。”韩峻说,“他坏死了,他已经坏得非死不可。”
“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李坏一个人能使伤心七绝掌,如果李坏已经死定了,那么同心七剑是死在谁手下的?”
韩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谁都无法回答。
但是他却摸到了一条线,摸到了一条线的线头。
他的眼睛里忽然又发出了光。
“不错,是在五年前。”韩峻说,“五年前的二月初六,那天还在下雪。”
“那天怎么样?”方天豪问。
“那一天我在刑部值班,晚上睡在刑部的档案房里,半夜睡不着,起来翻档案,其中有一卷特别引起了我的兴趣。”
“哦?”
“那一卷档案在玄字柜的,说的是一个名字叫作叶圣康的人。”
“那个人怎么样?”
“他被人在心口刺了三剑,剑剑穿心而过,本来是绝对必死无疑的。”
“难道他没有死?”
“他没有死。”韩峻说,“到现在他还好好地活在北京城里。”
“利剑穿心,死无救,他为什么还能活到现在?”方天豪问。
“因为利剑刺透的地方,并没有他的心脏。”韩峻说,“换句话说,他的心并没有长在本来应该有一颗心长在那里的地方。”
“我不懂。”方天豪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看见一个人鼻子忽然长出了一朵花一样。“我真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好,那么我就用最简单的方法告诉你。”韩峻说,“那个叫叶圣康的人,是个右心人。”
“右心人?”方天豪问,“右心人是什么意思?”
“右心人的意思,就是说这种人的心脏不在左边,在右边,他身体组织里每一个器官都是和一般普通人相反的。”
方天豪愣住了。
过了很久他才能开口说话,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韩峻。
“你是不是认为李坏也跟叶圣康一样,也是个右心人?”
“是的。
”韩峻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因为除此以外,别无解释。”
“就因为李坏是个右心人,所以并没有死在月神的刀下,因为月神的刀虽然刺入他的心脏,可是他的心并没有长在那个地方。”
方天豪盯着韩峻问。
“好,你的意思是不是这样子的?”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