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问的话,本来也只有自己回答。
谁知傅红雪却冷冷道:“这里是个好地方,我既然已来了,又何必再问是怎么来的?”
俞琴怔了怔,道:“傅公子真的不想问?”
傅红雪道:“不想。”
俞琴看着他,迟疑地道:“傅公子是不是想一刀杀了我?夺门而出?”
傅红雪道:“不想。”
俞琴道:“难道傅公子也不想走?”
傅红雪道:“我来得并不容易,为什么要走?”
俞琴又怔住。他进来的时候,本以为傅红雪一定难免惊惶失措,想不到现在惊惶失措的却是他自己。
傅红雪道:“坐下。”
俞琴居然就坐下。雕花木椅旁的白玉案上,有一张琴,正是天下无双,旷绝古今的名琴焦尾。
傅红雪道:“请奏一曲,且为我听。”
俞琴道:“是。”
“铮”一响,琴声已起,奏的当然已不是那种听了令人心灰意冷的悲音,琴声中充满了愉快欢悦、富贵荣华,就算实在已活不下去的人,听了也绝不会想死的。他自己当然更不想死。
傅红雪忽然问道:“公子羽也在这里?”
俞琴虽然没有回答,可是琴声和顺,就仿佛在说:“是的。”
傅红雪道:“他是不是也想见我?”
琴声又代表俞琴回答:“是的。”
傅红雪本是知音,正准备再问,外面忽然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单调、短促、尖锐、恐怖,一声接着一声,响个不停。
俞琴的手一震,琴弦突然断了两根。这尖锐短促的声音中,竟似带着种说不出的慑人之力。无论谁听见这种声音,都会觉得喉头发干,心跳加快,胃部收缩。甚至连傅红雪都不例外。
俞琴脸色已变了,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傅红雪并没有阻拦,他从不做没有必要的事,他必须集中精神,尽力使自己保持冷静镇定。
墙上的兵刃在灯下闪动着寒光,那幅四丈七尺长的横卷无疑也是画中的精品。他却连看都不再去看一眼,他绝不能被任何事分心。可是他仍然无法集中精神,那短促尖锐的声音一直在不停地响着,就像是一柄柄铁锤在不停地敲打着他的神经。直到门环响动的时候,他才注意到后面还有一扇门,一个美丽的白衣女人,正站在门外凝视着他,看来竟仿佛是卓玉贞。但她却不是卓玉贞。
她远比卓玉贞更美,美得清新而高贵,她的笑容温和优雅,风姿更动人,就连傅红雪都忍不住要多看她两眼。
她已走进来,轻轻掩上了门,从傅红雪身旁走过去,走到大厅中央,才转身面对着他,微笑道:“我知道你就是傅红雪,你却一定不知道我是谁。”
她的声音也像她的人一样,高贵而优雅,可是她说话却很直率。显然不是那种矫揉做作的女人。
傅红雪不知道她是谁。
她却已经在说:“我姓卓,可以算是这里的女主人,所以你可以叫我卓夫人,假如你觉得这种称呼太俗,也可以叫我卓子。”
她微笑着又道:“卓子是我的外号,我的朋友都喜欢叫我这名字。”
傅红雪冷冷道:“卓夫人。”
他不是她的朋友。他没有朋友。
卓夫人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笑得很愉快,道:“难怪别人都说你是个怪人,你果然是的。”
傅红雪自己也承认。
卓夫人眼波流转,道:“难道你也不想问问我,卓玉贞是我的什么人?”
傅红雪道:“不想。”
卓夫人道:“这世上难道真的没有任何事能让你动心?”
傅红雪闭上了嘴。他若是拒绝回答一句话,立刻就会闭上嘴,闭得很紧。
卓夫人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以为你至少会看看这些武器的,所有到这里来过的人,都对这些武器很有兴趣。”
这些武器的确都是精品,要收集到这么多武器的确不容易,能看得见已经很不容易。这种机会,练武的人很少愿意错过的。
她忽然转身走到墙下,摘下了一柄形式古朴,黝黑沉重的铁剑:“你认不认得出这是谁用的剑?”
傅红雪只看了一眼,立刻道:“这是郭嵩阳用的剑。”
他本来并不想说的,却忍不住说了出来,他不能被她看成无知的人。
卓夫人微笑道:“果然好眼力。”
这句话中的赞赏之意并不多,昔年嵩阳铁剑纵横天下,兵器谱中排名第四,不认得这柄剑的人实在也不多。
卓夫人道:“这虽然只不过是仿造的赝品,可是它的形状、分量、长短,甚至连炼剑用的铁,都绝对和昔年那柄嵩阳铁剑完全一模一样。”
她笑容中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就连这条剑穗,也是郭家的姑奶奶亲手结成的,除了他们家传的铁剑之外,普天之下,只怕已很难再找出第二条来!”
她挂起这柄剑,又摘下一条长鞭,乌光闪闪,宛如灵蛇。
傅红雪道:“这是西门柔用的,鞭神蛇鞭,兵器谱上排名第七!”
卓夫人笑道:“你既然认得这条蛇鞭,当然也认得诸葛刚的金刚铁拐。”
她挂起长鞭,却从金刚铁拐旁摘下了一对流星锤。
傅红雪道:“风雨双流星,兵器谱上排名第三十四。”
卓夫人道:“好眼力。”
这次她口气中的赞赏之意已多了些,忽然走到墙角,摘下对铁环,道:“昔年金钱帮称霸武林,帮主上官金虹威震天下,这就是他用的龙凤双环。”
傅红雪道:“这不是。”
卓夫人道:“不是?”
傅红雪道:“这是多情环,是西北铁环门下弟子的独门武器。”
卓夫人道:“杀人的武器,怎么会叫作多情?”
傅红雪道:“因为它只要一搭上对方兵刃,就纠缠不放,就好像多情的人一样!”
他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接着道:“情之所钟,纠缠入骨,海枯石烂,至死方休,多情的人岂非也总是杀人的人!”
卓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情之所钟,不死不休,有时不但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傅红雪道:“只怕通常害的都是自己。”
卓夫人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通常害的都是自己。”
两个人默默相对,过了很久,卓夫人才嫣然一笑,道:“这里的兵刃,你有没有不认得的?”
傅红雪道:“没有。”
卓夫人淡淡道:“这里的每件武器都有来历,都曾经在江湖中轰动过一时,要认出它们来,倒也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
傅红雪道:“世上本就没有真正困难的事。”
卓夫人道:“只可惜有些兵刃虽然早已名动天下,杀人无算,却从来也没有人能真正见到过它的真面目,譬如说……”
傅红雪道:“小李飞刀?”
卓夫人道:“不错,小李飞刀,从不虚发,连武功号称无敌的上官金虹,都难免死于刀下,的确可算是天下第一名刀。”
她又叹了口气,道:“可惜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能看见过那柄刀。”
刀光一闪,已入咽喉,刀的长短形状,又有谁能看得清楚?
卓夫人叹道:“所以直到今天,这还是武林中一个最大的谜,我们费尽了苦心,还是没法子打造出一柄同样的飞刀来,沧海遗珠,实在是遗憾得很。”
傅红雪道:“这里好像还少了一样武器。”
卓夫人道:“孔雀翎?”
傅红雪道:“不错。”
卓夫人笑了笑,道:“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幸好我们总算已有了这柄刀。”
她忽然从墙上摘下了那柄漆黑的刀。
刀光一闪,刀已出鞘,不但长短形状完全一样,刀锋上竟赫然也有三个缺口。
卓夫人微笑道:“我知道这柄刀不是给人看的,只怕连你自己都很少看到!”
傅红雪的脸已苍白得几乎透明,冷冷道:“我知道有些人也一样!”
卓夫人道:“人?”
傅红雪冷冷道:“有些人虽然早已名动江湖,杀人无算,但却从来也没有人能见到他的真面目,譬如说……”
卓夫人道:“公子羽?”
傅红雪道:“不错,公子羽。”
卓夫人又笑了笑,道:“你真的从来也没有见到过他?”
她笑得仿佛很奇怪,很神秘,傅红雪的回答却很简单:“我没有。”
卓夫人笑道:“现在你既然已来了,迟早总会见到他的,又何必太急?”
傅红雪道:“他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来见我?”
卓夫人道:“快了。”
傅红雪冷冷道:“既然已快了,现在又何必还要苦练拔刀?”
那单调、短促、尖锐的声音还在不停地继续着,一声接着一声。难道这就是拔刀的声音?
傅红雪道:“刀法千变万化,拔刀却只不过是其中最简单的动作。”
卓夫人道:“这动作你练了多久?”
傅红雪道:“十七年。”
卓夫人道:“就只这么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你就练了十七年?”
傅红雪道:“我只恨未能多练些时候!”
卓夫人又笑了,道:“你既然能练十七年,他为什么不能练?”
傅红雪道:“因为纵然能多练一两天也没有用!”
卓夫人微笑着坐下来,面对着他,道:“这次你错了。”
傅红雪道:“哦!”
卓夫人道:“他并不是在拔刀!”
傅红雪道:“不是?”
卓夫人道:“他是在拔剑。”
她慢慢接着道:“近百年来,江湖中名剑如林,新创的剑法就有九十三种,千变万化,各有奇招,有些剑法之招数怪异,简直已令人不可思议,可是拔剑的动作,却还是只有一种。”
傅红雪道:“不是只有一种,是只有一种最快!”
卓夫人道:“可是要找出这最快的一种来并不容易。”
傅红雪道:“最简单的一种,即是最快的一种。”
卓夫人道:“那也得经过千变万化之后,才能归真返璞。”
所有武功中的所有变化,本就变不出这个“快”字。
卓夫人道:“他苦练五年,才找出这一种方法来,就只这么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也已练了十七年,至今还在练,每天至少都要练三个时辰。”
傅红雪的手握紧刀柄,瞳孔已收缩。
卓夫人凝视着他,温柔的眼波也变得利如刀锋,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他如此苦练拔剑,为的是什么?”
傅红雪道:“为的是对付我?”
卓夫人叹了口气,道:“你又错了。”
傅红雪道:“哦?”
卓夫人道:“他并不是一定要对付你,也并不是只为了要对付你一个人。”
傅红雪终于明白:“他要对付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武林高手。”
卓夫人点点头,道:“因为他决心要做天下第一人!”
傅红雪冷笑,道:“难道他认为只要击败了我,就是天下第一人?”
卓夫人道:“直到现在为止,他都是这么想的。”
傅红雪道:“那么他就错了。”
卓夫人道:“他没有错。”
傅红雪冷冷道:“江湖中藏龙卧虎,风尘中尤多异人,武功远胜于我的,还不知有多……”
卓夫人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至今为止,还没有人能击败你。”
傅红雪闭上了嘴。
卓夫人道:“我也看得出要击败你并不是件容易事,到这里来的人,你的确是最特别的一个。”
傅红雪忍不住问道:“这里已经有很多人来过?”
卓夫人避开了这问题,道:“墙上挂着的这些武器,不但收集极全,而且都是精品,只要是练过武的人,都难免会多看几眼的,只有你居然能全不动心。”
她叹息着,又道:“最奇怪的是,连这幅画你都没有看一眼。”
傅红雪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看?”
卓夫人道:“只要你去看一眼,就会明白。”
突听一个人道:“既然他迟早总难免要看,你又何必太急?”
优柔从容的声音,显示出这个人教养良好,彬彬有礼。
多礼本就是冷淡的另一面,这声音却又偏偏带着种奇异的热情。一种几乎已接近残酷的热情。
如果天地间真的具有足以毁灭一切的力量,无疑就是从这种热情中产生的。也只有公子羽这样的人,才会有这种可怕的热情。他显然也在渴望见到傅红雪。他知道他们相见的时候,就是毁灭的时候,两个人之中,至少有一个要被毁灭。
现在他已到了傅红雪身后,他的掌中若有剑,已随时都可以刺入傅红雪的要害中。
他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他的掌中是否有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