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钟情
小旗五岁的时候,心音和大旗的关系暂时稳定了下来。大旗依然与鲁生保持合作关系。鲁生也放弃了追逐的姿态,甘于做心音秘密的保护人。
“不要再对不起心音,不然我不会放过你。”鲁生毫无新意地警告大旗,这是他第一次警告大旗。大旗对鲁生的警告并不敢掉以轻心,鲁生从来不威胁任何人,但明里暗里被他整得家破人亡的人绝对不在少数。
“你也不要再尝试偷我的老婆,不然再好的兄弟也没得商量。”大旗这么回敬鲁生。
“或许下次你准备背叛心音的时候我该在一旁煽风点火,我知道心音忍耐力绝佳,但我亦相信她也会有忍无可忍的时候,如果是她主动离开你,那么谁也没有错,除了你!”鲁生说。
大旗恨得牙根痒痒,他必须拿出绝大定力才能保证自己的铁拳不会飞出去,“你不会等到这种机会的,你绝对不会的!”意识到自己承担不起失去心音的后果,再借大旗一颗胆,他也不敢再玩过去的那些把戏,他是有些顽童脾性,但他到底不是顽童,他懂得分好歹轻重。
“是吗?偷腥的猫那么快就会学乖?”鲁生冷嘲热讽,“噢,还有大旗,我记得你是属狗的。”
大旗干脆闭嘴,和鲁生斗嘴根本就是自取欺辱。
就在心音庆幸她和大旗之间这段难走的情路之上所有的诱惑和考验都告一段落的时候,爱君的死讯传来。
乍闻噩耗,心音呆若木鸡,像整个灵魂都离体出窍了一般,就连小旗扯着她的裙摆不断大声喊叫妈妈的声音她也恍若未闻;片刻之后心音回神,她面色惨白、双手颤抖;又过了一会儿,心音泣不成声,泪如雨下。骤失至交的感觉就如同突然失去了肢体的一部分,似乎余生都得不到修补。
大旗赶到心音的身边,心音放任自己倒进他怀里,嘶声恸哭。她第一次如此庆幸有他相伴左右。
爱君一生成就卓越,小小年纪达到事业巅峰,此后十数年保持最佳状态。屡遭情变之后,爱君心灰意冷,彻底断绝嫁人成家的指望,全身心投入工作,这才造成在梦中猝死的惨剧。
据爱君家人事后回忆,爱君出事前数个月,注意力涣散,记忆力减退,情绪起伏波动,时而冷漠如霜,时而大喜大怒,父亲的八十寿辰她自始至终没有绽露笑容,转脸却因为电视新闻中恐怖分子斩杀人质的报道哭得昏天黑地。
爱君身心俱疲,却始终不肯放慢工作节奏,拗不过家人劝告出门度假,但从没真正停止工作,爱君的遗物中有十几首新作的歌曲,都是她在短短的假期中完成的。
爱君寄情工作,并且死于工作。心音不知这种结局算是悲?算是喜?
心音记得自己曾无数次地劝告爱君不要那么清高,有的时候迁就一下未尝不可,人生苦短,何必自己为难自己。爱君从来不肯听,她坚守她自己的原则。结果呢?
“天之骄女佛国猝死”、“一代歌后香消玉殒”、“天妒红颜不许白头”……关于爱君死讯的报道铺天盖地,各种纪念活动也纷纷出炉。大旗接到数个关于缅怀爱君的电视采访的邀请。
爱君终生觅不到如意郎君被人视为她毕生唯一的遗憾,大旗与爱君过往的恋情从来不是秘密。如今佳人乘风西去,昔日那段金童玉女的恋情再度成为大众焦点。
大旗接受了某家电视台的独家专访,畅谈与爱君的过去。大旗理所当然地认为,心音视爱君为此生知交,心音一贯那么善解人意,心音绝对不会介意他当众谈论一段确实发生过的感情。
女主持白皙高挑,心形小脸,桃花双目。大旗的警惕性不知不觉就降至最低点。
“对,如果不是因为当年我们都那么年轻,都那么骄傲,我们之间绝对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大旗说,这是实情。
“对,我们在洛杉矶相遇,之后在纽约也碰见过几次,我去做电视节目,她去会朋友,不是事先约好的,但是去伦敦却是约好的。唔,大约一个礼拜。”大旗说,这是实情。
“嘿,我不会透露细节的。”大旗昏昏然地笑,他面对太美的女孩子总会忍不住这样笑起来,就像贪嘴的小男孩看到一大堆色彩缤纷的糖果。
“我认为爱君是太好了,太优秀了,绝大多数男人都会认为自己配不上她,最后因为无法承受这种压力而黯然离开她。”大旗总结。这是爱君给他的印象,大旗说的仍是实话,甚至没有恭维的意思。在大旗心目中,爱君始终是个太好太优秀的女人,极端的清高,他甚至连她的手都不曾拉过,这是大旗长达数十年的猎艳事迹中的最大败绩,所以他至今耿耿于怀记忆犹新。
鲁生同一时间收看电视直播,他发现自己除了为大旗的愚蠢“击节赞赏”之外,再也无法做出任何别的评价。
鲁生知道大旗一向不爱用脑,但他不敢相信大旗能懈怠到如此地步,他竟然不肯想一想,他面对百万观众侃侃抒发他对另外一个女人的欣赏、对另外一个女人未尽的情愫时,作为他妻子的心音该如何自处?如何感想?
大旗赶回伦敦时,他依然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直到他在心音家门前看到一辆迈巴赫,心音家素来没什么访客,除了凤火和鲁生,凤火绝对不会开迈巴赫这么平正典雅的车,他也负担不起,所以来者必然是鲁生。
大旗武断认定鲁生又趁着他不在家的空当前来骚扰心音。大旗有破门而入的冲动,这次他一定要打烂鲁生那张温文尔雅的小白脸。
大旗撞开门,扑入眼帘的一幕就是心音轻轻揉搓眼角,她双目微红,鼻尖也微微泛红,显然刚刚哭过,鲁生将一只锦缎面子的长方形小盒子塞进心音的手里,大旗眼尖,立即辨出盒子里装的不是珠宝,而是一把小小的钥匙。
大旗突然昏眩,他猛然记起上次鲁生要送这把船屋钥匙给心音,心音犹豫了一下,才拒绝。那一次,大旗那么真切地感受到他差点儿就要失去心音。
这一次呢?大旗有窒息的感觉。像旧伤口突然被人撕开,痛得连呼吸都忘了。
鲁生也看到了大旗,他的目光冷冽,镇定,蓄势待发。
“鲁生!”大旗吼出来。
鲁生一边起身一边轻蔑扬眉,他也准备与大旗摊牌。大旗霸着心音实在给他很心痛的感觉,如同一道顶级大厨烹调的食物被莽汉囫囵吞下,所有美食家看着都会心急,恨不得一枪毙了那莽汉。
大旗冲过来,鲁生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但这次他半步都不会退让,他要带走心音!
情势一触即发!
心音突然起身,拦在鲁生前面,她看着大旗,脱口而出:“你饿不饿?”
大旗呆住了,鲁生也呆住了。鲁生以为自己刚刚已经说服心音了,她会离开这个从来不懂得珍惜她的男人!
心音自己也呆住了。她也以为自己被鲁生说服了。何必呢,让这样一个莽汉拿她细腻的情思当足球一样踢来踢去,当沙包一样打来打去,她会痛,她会受伤。
不管怎么选,鲁生都比大旗更合适她。鲁生对她体贴入微呵护备至;鲁生事业有成,秉性温和,无论如何不会容不下小旗。
大旗呢?他习惯漠视她,他也算不上有多么在乎小旗。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谁是大旗真正宠爱的,那么必然是大旗自己。
心音看得很清楚,想得很清楚,可是事到临头,她竟然还是变卦?!
“你想吃什么?”心音不受控制地继续对大旗说。她几乎是惯性地表现出一副贤妻良母的姿态,“还有一点剩下的炖肉。”
“心音!”鲁生抗议地叫起来。他面色发白,双唇颤抖。心音这么做算什么?耍他玩吗?
心音转身看了看鲁生,她满眼的歉意,“你要不要一起用宵夜?”心音强笑。
鲁生夺门而去。
大旗没有拦他,只是默默让到一边。
有一会儿工夫,大旗不说话,心音也不说话,灯光亮得晃人眼目。
许久之后,“嘿,我真饿了。”大旗说。
“哦!”心音又抹了抹眼角转身走进厨房,大旗跟在心音屁股后面,“小旗呢?”
“早睡了。”心音说。
“嘿,心音,谢谢你。”大旗突然从后面抱住心音,他把脸埋在心音的肩窝。
心音扳开大旗的手臂,她转身退开几步,看他,她眼神闪动,她很想告诉他,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她刚刚的举动,她和鲁生商量好和他摊牌,但她临时变节,也许只是因为她习惯了他是她的老公,也是因为她实在太传统,只要还有一线可能,她都希望自己可以从一而终。
也许……心音甩甩头,不想深究下去。
“你坐好,我热东西给你吃!”心音语气僵硬地吩咐。
大旗讪讪地坐下,他不敢和心音斗嘴,她看起来心情不佳。
心音一边热炖肉一边从冰箱里取出一颗卷心菜,边切边问:“大旗?”
“什么?”大旗做贼心虚。
“那个伦敦行是怎么回事?”心音越想越介意,她没听大旗提过,她也没听爱君提过,心音认为自己被欺瞒了。还有,大旗把她们母子迁来伦敦而不是任何别的城市,究竟为了什么?“伦敦是你最钟爱的城市对吗?”心音语气酸酸地调侃,“因为你和爱君在这里曾有过美好的回忆,对吗?”她越说越尖刻,心音并非不知道如此猜忌一个刚刚过世的好友十分不厚道,但心音控制不住,“为什么我们一结婚你就把我和小旗迁来伦敦?为什么?”她是替身,对吗?心音猛然放下菜刀。
大旗吃了一惊,“你胡思乱想什么?我认为英国的教育比美国的更好,我希望我儿子受最好的教育。至于那么着急催你迁居,是因为我看不惯你兄弟的做派!”大旗知道贬低心音家人必然激怒心音,但这种时刻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看不惯他们像吸血虫那样在你身上寄生!”在大旗看来不能承担家计的男人根本算不上男人,把家计重担推卸到女人身上的男人更是天生的阉人。
“你……什么?”心音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照大旗的说法,他竟然是在维护她?
大旗维护她?
心音一时间说不清心底的感受,关于爱君的事情她突然不想继续盘查下去。
“喂,我真的很饿,好了没有?”大旗腹如雷鸣,他像小孩那样片刻饿不得。
“没有。”心音大声顶回去,还用力瞪他几眼。
大旗噤若寒蝉。心音想笑,但抿嘴忍住了。
大旗和鲁生的关系终告破裂。大旗借此大幅度削减工作量,大半时间都躲在伦敦和小儿子厮混,同时不断变换花样讨好心音。
心音深知大旗与大多数男人一样,事业心重,长久的居家生活几乎会要了他的命,心音旁敲侧击要大旗恢复工作,大旗置若罔闻,要不就开玩笑似的说,你原谅我我就出去再展雄风。
心音被他闹得没办法,答应考虑让他搬进主卧的事。心音不知不觉中又原谅了大旗。心音对夫妻关系并不存在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她相信良好的婚姻建立在牺牲与妥协之上,她和大旗之间的姻缘建立在她的牺牲与妥协之上,乍听毫不公平,但至少这段姻缘被维系住了。
心音慢慢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她是龙大旗的妻子,但未必是他最爱的女人。心音自然是惆怅的,但当初选择为大旗怀孕生子,选择答应他的求婚的人都是她自己,可算是因果循环。
心音又想起爱君,英年早逝,什么都成了梦幻泡影,心音认为自己应该知足,至少她还拥有一个丈夫,一个儿子,一个不算完美但在她看来十分可爱的小家。
小旗六岁时,心音与大旗商议决定再要一个小孩。大旗说他想要一个小女孩,一个如心音一样温柔又听话的小女孩,心音听了这番说辞立即决定为大旗再生一个小孩。心音已届中年,此时生产难度大,危险亦大,心音毫不在乎,她去医院做身体检查。
过了几天,心音去医院拿检查报告,出来之后,心音心慌意乱竟然完全忘记了自己把车泊在了何处。
心音走到街边,准备拦一辆出租车,一位亚裔女孩迎面走过来,她越过心音,又退回来,“燕音音?!”她叫出来,用中国话。
心音不敢相信自己竟有年纪这么小的影迷,女孩子似乎长得颇为讨喜,雪白的脸,乌溜溜的眼睛。心音的视线有点无法聚焦,她勉强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我是。”
“你是龙大旗的妻子,对不对?”女孩子追问。
心音呆了呆。
“你听过这句名言吗?‘女人不是天生的,女人是养成的’?”
心音的笑容快撑不下去了,她弄不清这个小女孩的居心。
“没有听过对吗?我告诉你,这是伏波娃说的。”女孩子的口气还是甜甜的,“我认为你的那些举动很可耻,很高兴有机会当面告诉你。”她说完,扬长而去。
心音一阵头晕目眩,又是因为她对大旗无条件的维护招惹来的。
心音定了定神,突然又想起车子停在何处,急忙取了车。
心音从医院回来之后,脸色微微发白,大旗素来粗心,并没察觉什么异样,直到心音一言不发冲上楼去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头,大旗这才隐隐觉得事情不妙。
心音脱尽上身的衣物,她将双臂举起枕在脑后,打量穿衣镜中的自己,她完全看不出自己的胸部有任何异样。
心音犹豫了一会儿,拨通鲁生的电话,心音深知自己的行为有孟浪的嫌疑,但此刻她无处求助,她总不能打电话给母亲哭诉,让老人家反过来为她担心;她更不想向大旗求援。她和他从来不像真正的夫妻,心音根本不指望大旗会和她相濡以沫相互扶持。
“心音?”鲁生很惊讶,他没想到她会打给他,准确地说,这是心音第一次主动打电话找他。上次的事,鲁生至今如鲠在喉,但他恪守绅士准则,嘴巴上依然十分亲切,“你好、你好。”他说。
“我……”心音结巴了一下,“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鲁生受宠若惊,她竟向他求助?又是破天荒头一遭,“尽管说。”
“我想问你是否认识肿瘤科专家,呃,乳房外科?”心音表述得十分不清楚。
鲁生沉吟片刻,“伦敦有一家癌症研究中心,皇家马斯登研究所,我认识其中几个教授,也许可以问到乳腺科主任的联系方式,你先不要挂。”鲁生很冷静。
心音捧着电话等了大约五分钟,鲁生的声音再度响起,他报了一串号码,并且说:“你现在就可以打给他。”
“谢谢。”心音静默了一会儿,准备挂断。
“心音,你没有别的事情要和我说了吗?”鲁生追问,他聪明绝顶,已经察觉事有蹊跷。
心音吸了吸气,想说什么,却终于挂断电话。
心音一鼓作气拨了那位乳腺科专家的电话,对方十分和气,心音素来好学,英文对话完全不成问题,短暂寒暄之后,心音说:“我的一位表妹怀疑自己患上乳腺癌,她需要一些医疗建议。”
“有没有确诊?”
“乳房造影之后怀疑是DCIS。”心音十分准确地说出那个专业名词,原位管瘤。
“原位癌发展为侵害性癌症的可能性很难估计,如果是集中的DCIS可以等待观望一段时间,如果是分散的,也就是在乳房的几个部位都发现DCIS,那么建议大范围切除肿块或者切除受感染区域四分之一圆的乳房。”
切掉?心音的手臂颤抖,差点儿连听筒都拿不稳。
“如果发现DCIS的病兆不止一个,那么建议进行完整的乳房切除术。”
心音觉得呼吸困难。
“同时,有乳腺癌家族病史的女性罹患此病的危险度大大增高,如果你的表妹患病,那么你必须开始定期检查,做好一切防护措施,一期患者的五年存活率高达85%,而且有很大机会不需进行乳房切除。”
“英国是乳癌的高发地区,虽然你是移民,但一样会受到环境影响,因此增加患病几率,我建议你尽快进行一次检查。”
听完专家意见,心音道谢,挂断电话,一屁股坐倒。她觉得精疲力竭,恨不得就此躺下去再也不要爬起来。
小旗肚饿,爬上楼来敲门,在门外大叫:“妈妈妈妈,出来,做饭。”
心音挣扎着站起来,打开门,却见到大旗努力想捂住小旗的嘴巴,像一大一小两只棕熊缠在一起,“不要吵!”他低声喝止小旗,“我以为你睡着了。”大旗满脸歉意,他也像个孩子一样,什么表情都要做到极致,有点可笑又有点可爱。
“现在什么时候,我怎么会睡着?”心音忍不住顶他一句。
大旗别开脸,冲小旗做了个鬼脸,那意思似乎是说,看吧,我说妈妈今天心情不好吧?
“今晚我们出去吃饭。”大旗提议,心音看起来恹恹的。
“不用。”心音理了理略显凌乱的头发,“我来做,马上就好。”她率先下楼。
“心音。”大旗唤她,声音颇为郑重其事。
心音转头,她看到大旗满脸的担忧和关切。
“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他盘问她。
啊,原来他并不像她以为的那么粗枝大叶。心音满腹酸涩里又涌起一点点甜味,她准备告诉他了,但话在舌尖打了个滚,又跌回肚中,“我去做饭。小旗,你可以在饭前先吃一块巧克力,只有一块哦。”心音如常行动。
大旗心里的疑窦卡在那里,不上不下,他总觉得心音有点不对劲,但他开口问,心音却不说,大旗只好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鲁生当夜赶到。
大旗拎起棒球棍就冲上去。
“心音,是不是你得病?”鲁生劈头就问。
“哐当”,球棒从大旗手里跌下来,他转头看仍站在楼梯上的心音,“什么病?”大旗问的时候脸上有一抹牵强的笑容,是玩笑,对吧?是玩笑。
“没有!”心音生硬地否认。
“我已经在盖伊医院为你做了预约,明天你就去复查!”鲁生自说自话。
“我说过了,我很好。”心音的声音开始尖利。
大旗看了看鲁生,又看了看心音。
“你一点都不好。”鲁生一边说一边轻轻瞥了大旗一眼,“你得癌症了!”
大旗倒抽一口冷气。
“我没有!”心音歇斯底里地喊出来,她奔回房间,反锁上门。
恍惚中,心音听见鲁生和大旗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刚开始声音很低,后来越飙越高,又过了一会儿,再度慢慢低下去,似乎开始坐下来冷静商谈解决办法。
心音精神涣散,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她也不想听清。
人人都怕生癌,因为怕死,心音也怕,却不仅是因为怕死,她更怕自己变丑变憔悴变得不堪入目。肺癌肝癌肠癌脑癌骨癌胰腺癌血癌……那么多种癌她为何偏偏生乳癌?在心音看来,这是最丑的一种病。它毁坏了女人最美丽的器官,令女人变得不再像女人。
心音拒绝复诊,拒绝治疗,她固执地活在“我没病”的幻想之中。
鲁生在贝尔格雷维亚区租了一套公寓,每天都会跑来劝说心音一番。
“积极配合治疗是战胜病魔的唯一方法。”
“肿瘤恶化之后会随着静脉血液感染身体各处,肝脏、肺、骨骼最易发生继发瘤,还有脑部,大多数病患都是死于这些继发癌症,而不是乳癌本身,所以心音你必须尽早接受治疗。”鲁生天天研究各种医疗文献,考察多位专家的履历,他自己也快成为半个行家了。
“如今整形术这么发达,我认识几个顶尖整形专家,你做完手术我立即把他们推荐给你。”
“我——没——病!”心音对鲁生的劝告置若罔闻。
小旗也感受到妈妈的抑郁,这几天都有点怕她,粘着大旗,远离她。
大旗呢,因为他在吉隆坡摔断脖子那次,鲁生只用了二十四个小时就组织了一支奥林匹克级的专家队伍,从神经科专家到麻醉医师一应俱全,由此可见鲁生的人脉之广和办事能力之强,大旗虽然对鲁生意见多多,但仍然接受他的帮助。这对大旗而言十分不易,他是那种沙猪到极点的男人,面子简直比他的命还重要。
虽然鲁生巧舌如簧,晓之情理,但心音不为所动,继续拖延。随着日子一天天流逝,大旗越来越心慌。心音不是感冒,多喝点水多休息几天,自动就会痊愈,她生癌,不治就是死路一条。
心音坐在门廊处的躺椅上,手边有一小块完全没有动过的蛋糕。她迅速消瘦,下巴尖尖地凸出来,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臂似乎轻轻一折就会断掉。
“心音。”大旗走过去,期期艾艾地说。
“嗯?”心音有气无力地漫应了一声。
“我们去医院吧?”他半跪在她面前,轻轻握住她的手。
又是这个姿态,心音有点想笑,她又想起他们第一次相遇时他猴急得跳过沙发,半跪在她跟前,当时她想,他的姿势多么像正在求婚。她和他之间,始终都是有缘分的,心音第一次对自己承认。
“我不去。”心音缓慢却清晰地说,气息中有一股微淡的腥味,她的美色开始消退,她知道,所以她绝对不会接受任何治疗,手术也好,放射线治疗也好,化疗也好,都会令她越来越丑,像活生生地慢慢死去一样,她会掉头发,她的皮肤会变得粗糙,她的眼神会失去所有神采,甚至于,她会失去她的一部分或者全部的乳房。
不治,她会死,她的胸部会慢慢溃烂,但她根本不会让自己等到那一天,心音一直认为自己不是骄傲的人,其实她有她的骄傲,她要一个体面的死法。
“心音,”大旗哀恳,“你是怕药水的味道,还是怕打针?”他努力说笑话,“我陪你,不怕不怕。”
他的笑话说得这么辛酸,但心音笑了,“大旗,我真的不能。我不能变丑,你知道的。”心音神经质地低语。
“什么?”
心音继续用那种飘忽又轻缓的语调:“我不能变丑,就算我的外形保持最佳状态,你还是常常对我不闻不问,若我丑了,你必然弃我不顾。”
“什么?”
“所以,我不能去医院,大旗。”心音反握大旗的手,“我是为了我们好。”
“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大旗又惊又怕,他以为心音承受不了厄运打击,精神失常了,“你在生病,我怎么会嫌弃你丑?你到底在想什么?”大旗急死了。
心音凝视大旗,毫无预兆地,她疯狂地开始流泪,一串一串,真像忘记拧紧的自来水龙头。心音突然明白了好多过去令她十分困扰的事情,她那么洁身自好却在碰见大旗三天之后就以身相许;她一次一次原谅他的出轨他的不忠,她以为只是因为她温柔她贤惠她胆小;她两度回绝鲁生,她以为只是因为她不敢给自己第二次机会。原来,实情根本不是那样。生死关头,心音的心境反而清明了,她为大旗牺牲那么多,只是因为她爱他而已,她不知道她对他的爱有多深,也许比大海里的水更深,也许比宇宙的范围更不能度量。但——他并不爱她,至少不像她爱他那样。心音对于自己的这段婚姻全无信心,她不相信她和大旗之间可以经历如此严苛的考验,“我不能去医院,我不能冒这个险,我不能给你一个机会丢开我不管,那样的话……我宁可马上就死了干净。”心音激动地说。
“我不会,我不会的,我发誓!”大旗愿意以自己的性命为誓,但心音不相信。他如何能要求心音信他,在他背叛了她那么多回之后,“小旗呢?小旗那么小,你总不能就这么撒手不管!”
心音的眼神变了变,她轻叹一声,“事到如今,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很多女人把孩子看得比丈夫重要,但心音不是。活了这么多年,心音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是情痴一个。总之,她就是不能给他理由嫌弃她。
“心音!”大旗把脸埋进心音的手心。
心音感觉到大旗又在流泪,这是她第三次看到他哭,第一次是小旗出生时,第二次是他求她不要和鲁生走,这是第三次。
“我不要你死!”大旗抬起头。
心音细细地打量大旗的脸,她知道她没有多少机会这么做了。
大旗像是上帝用两根大拇指捏出来的男人,并非不匀称,只是不精致,充满粗糙的质感。他总是给人很雄壮的感觉,不管什么类型女人到了他跟前都会化成一摊水。心音常常忍不住想象大旗是中世纪手持长斧的野蛮战士,他似乎永远不缺乏力量,永远野性勃勃。但他又有一双纯然孩子般的眼睛,清澈、闪亮、充满好奇心,这给人另外一种错觉,似乎他雄健的外表只是一种表象,只是面具,只是伪装,内在的他全然是个孩子,然后你不由自主地原谅他的弥天错误。
“我的选择,我不后悔。”心音轻轻地说。
尾声
在鲁生的指点下,大旗授权心音的主治医生以心音神志失常不能做出理性决定为由向法院申请许可强制心音接受治疗。
小旗十岁的时候,心音怀上第二个小孩,超声波显示这胎是个女孩,心音和大旗都喜出望外。
心音的一侧乳房手术之后接受放射治疗,失去哺乳功能,但她还能用另一侧喂养自己的小孩。心音不觉得有何不妥,毕竟她始终信奉,生活本身就是不完满的。
小旗嚷嚷着要去学滑板。
心音不许,“我们说好的,等你再大一岁。”
“对,再大一点你的骨头就没有那么容易跌断。”大旗在一旁煽风点火。
被老爸老妈联手打击,小旗恨得牙根发痒,“妈妈,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小旗又露出那种表情。
“不许是那个问题!”心音戒备地说。
“听老爸说,你曾经为了怕失去他而决定不要我!”
心音恶狠狠地瞪了大旗一眼,“没有这回事!”她坚决否认。
“咳、咳,”小旗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我还记得具体的时间地点呢,话说……”
“去玩滑板去玩滑板!”心音无奈妥协,“摔破了皮不许到我面前来哭!”小旗一溜烟地跑出去,心音不甘心地加上一句。
“你!你!”心音转身用力戳了戳挨在冰箱旁边狂吃冰淇淋的大旗的胸口,“那种事情你为什么要告诉小旗?”
“我总要让他知道在他妈妈眼里他的老爸更加重要。”提起这件事,大旗就忍不住眉飞色舞,他又胜了儿子一筹。
“你……”心音气到无语干脆不再理他。
心音手术后虽然接受整形,但外观毕竟只能恢复七八成,几年过去她和大旗之间竟相处融洽,感情越来越醇美。
在心音接受手术之后,大旗在病房和心音举行了第二场婚礼,大旗亲自把雪白的头纱披在心音憔悴苍黄的脸上,他郑重其事地说,从今天起,我们真的是夫妻。
手术前的紧张,手术后的慌乱,直到今日心音依然需要定期复诊,防止病情复发。大旗陪她一路走来,唯一的怨言就是,你到底痛不痛呀,痛就说呀,一定要人问了才肯说,你烦不烦?
心音曾经对大旗很失望,很没有信心,她不相信他们可以经历这么残酷的考验,但她错了。
心音始终相信,足够的牺牲定能成就一段感情。她的信仰始终没有错过。
番外龙大旗的沙猪爱情观
大旗自小喜欢舞枪弄棍,武师根本不是什么体面的工作,但大旗干得不亦乐乎。他喜欢拍电影,他喜欢干架,武师兼顾了两者,在大旗看来这简直是天底下最理想的职业,对于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而言,什么名利地位身份统统都跟狗臭屁差不多。
大旗闲下来就爱四处向前辈求教取经,他人机灵,嘴又甜,武师大多粗率爽朗,人人肯教大旗,且都是倾囊相授。
不仅教他武功,教他拍戏窍门,也教他处世技巧,教他人生道理,更教他男女之别。谁让大旗小,谁让这些人都是精力充沛言行无忌的武师!
这天大旗和绰号“半面疤”的老武师一起吊完钢丝,途中有点惊险,大旗傻大胆不觉得什么,半面疤越老越怕死,收了工不许大旗走,拉着他唠叨聊起来。
半面疤回顾自己的武师生涯,他出道时比大旗还小,那时他专替一个成名的武打明星翻跟斗,因为那位明星是练咏春拳出身,不会翻筋斗,半面疤却是京剧武生的底子。
半面疤在这时候遇上茶餐厅女招待娜娜。
“那会儿,他还不肯跟我,嫌我寒碜。”半面疤这么对大旗说。
大旗英武的眉毛皱成了毛毛虫。
后来,半面疤又跟了另外一位大明星,做他的专职武师,这时节半面疤的收入丰厚起来,而且在大屏幕上频频露脸。
“然后,娜娜就跟我啦!”提起那些日子的风光,半面疤仍是一脸盎然的喜气。
大旗也随着他开心起来。
再后来,倒霉的事就发生了,一天拍爆炸的戏,现场爆破专家估计错误,事先说炸幅20尺,最后炸出来60尺,火焰全部往半面疤的脸上招呼,半面疤闪躲不及,大半张脸就毁了,而且从此胆子就小了,那位大明星不满意他的表现,没过多久就辞退了他。
“于是,娜娜就跟别人跑了,卷跑了所有的东西。”半面疤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哎,我的心都跟着死了。”他浑浊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又黯淡了,显得更浑浊。
“又是这样?”大旗气苦、悲愤。傅师傅、章师傅、李师傅都和大旗说过类似的故事,“那些女人,那些女人!”大旗的拳头捏紧又松开,松开又捏紧,“该死的,女人都是不讲义气的!”
在众位师傅的潜移默化之下,大旗幼小的、稚嫩的、天真的、愚蠢的少年之心开始“扭曲”开始“腐化”,他渐渐深信不疑:女人都是祸水,美女是祸水中的祸水,美丽的女明星是强力浓缩的祸水……
大旗十六时开始交第一个女朋友。
那是他在大街上瞄上的女孩子,细长、高挑、乌黑浓密的头发、背着书包、穿白衬衫,还在读中学,大旗尾随人家。那女孩也不恼,大旗得寸进尺上前自我介绍,还大肆夸扬女孩美貌,然后单刀直入提出约会要求,女孩竟然不拒绝。
大旗旗开得胜,此后在追女孩这项事业上,始终都是所向披靡屡战屡胜。初时,大旗外观出众,高大黝黑,十分壮健,又是一脸的憨厚与诚恳,不笑的时候都显得可爱,笑起来更是灿烂,女孩子都不懂得提防他这样的男孩子。后来,大旗拍戏闯出名堂,女人更要围着他打转。
大旗的经历令他不得不相信爱情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轻易的事情,简直比吃饭还简单,吃鸡爪子螃蟹这样的食物就颇为不易,需要耐心与技巧,但是大旗的爱情甚至没有这种难度。
频繁的轻而易举的成功有时也会令大旗感到空虚,似乎心灵深处某个角落被忽略了,但大旗从来不是感情细腻的人,他多吃两块肉,多喝两口酒,很快就会忘记自己的不快。
大旗很自信地认为,他经历了这么多女人,他懂得女人;他经历了这么多爱情,他懂得爱情。
如果不是因为遇到心音,大旗可能毕生都没有机会发现自己的可悲处境,他经历了那么多女人,但他根本不懂女人;他经历了那么多爱情,但他根本不懂爱情。
所以面对心音的时候,大旗手足无措丑态百出。大旗不能理解,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令他既想接近又想逃离;既想保护又想伤害;既想抹杀又想铭记。
好长好长一段时间,大旗都以为自己不爱心音,因为她激起了他完全不同以往的古怪感受。
所以他用不爱她的方式对她,直到好久好久以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