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在“排座次”这个古老传统问题上,的确炸开了难于弥补的裂痕:上海集团以拥戴“革命元勋”孙中山的手段来压倒“首义都督”黎元洪。他们“顺利地攫取了全部要职,武昌集团除黎元洪得到副总统空衔外,中央政府总长未占一席”,据各种资料记载,“南京临时政府的人事安排,九个部的部长没有一个是首义参加者,武昌首义的领导人没有一个人进入临时政府。孙武跑到上海托人说情,想谋个陆军副部长的职位遭到黄兴的拒绝。排除首义功臣的直接后果是,一部分政治企图强烈的人游离南京,拉旗易帜,另立山头”,“多生怨望”。
尤其是“被排逐的下层革命党人和被裁撤的革命士兵,看着‘狗尾羊头亦巨公’,想着‘某某等今日富贵,非我等拼性命从何得来?既得志矣,竟置我等生死于不顾’,不能不恨从中来,两湖地区便一再掀起了激烈的反抗革命果实篡夺者的风潮”。(李时岳:《辛亥革命时期两湖地区的革命运动》)自此,本来就在底下形成的拥黎(元洪)派、联袁(世凯)派、拒孙(中山)派的旗帜浮出了水而。
吴玉章在这方面显得洒脱。他在《辛亥革命》中自述:“内务部次长居正和秘书田桐看见我没有做官,感到非常抱歉,忙对我说:‘您来晚了一步,若早点来,怎么也有一个次长当的,现在部长、次长都安置完了,内务部的司长、局长或是参事,您任选一个吧!’我说:‘我们革命不是为了做官,你们且不谈这些吧!’”对吴玉章这位同盟会员的超脱,孙中山甚感欣赏。因为孙中山自己搞共和革命,并没有想着要去做官才去搞的。所以,他看见老同志新思想的吴玉章从四川赶来见他、汇报工作,便要他在总统府秘书处工作,并对他说:“你来得好,现在正要收拾残局,很需要你来帮忙。”
诚然,出现上述“多生怨望”的原因也很多,不外几点:
第一,大部分革命党人不想再革命了。先是,他们和立宪派走到一起,认为只要倒满的目的达到;临时附和起义的君主立宪派,希望通过袁世凯稳定自己的禄位;等到孙中山回来了,他们又想通过他来取得职位;
第二,因为它是一个以资产阶级为主体的政权。资产阶级的反满革命人物很多也不愿革命了,但他们也需要一个能担当的议和总统,最合适的人选自然是孙中山;
第三,因此,他们昨天还在拥护君主,今天忽然“赞成共和”,许多立宪党人就这样成了“开国元勋”,而让下层的革命党却跌入在历来被谓之“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恶性循环中。《四十年来见闻录》有一则对话:
杨:“汉卿,你记不记得我们从前歃血为盟的时候?有道是不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死。今日血未干,言犹在耳,哦!交朋友原来是这样,兵权在手,就拿朋友开刀!……”李:“话说清楚了,朋友还是朋友,何必再提!”
杨:“什么朋友!我们革命革出鬼来了!他们专制的手段,比满清还要毒辣!(按:指黎元洪借袁世凯之手杀掉张振武一事)他妈的,震亚一息尚存,是要革命到底的。一次不成,再来两次,两次不成,再来三次、四次,你看……”话未说完,杨震亚立即被处死。
这些怨望者大多是被排斥的下层首义革命党人和被裁撤的革命士兵,上面说的杨震亚,他不过是质问武汉当局为何大肆捕杀“肇事军人”?被处决时又如何不公开?但主要根源在这次人事安排上忽略了这批下层首义党人。其实,按吴玉章的意思是“粥少僧多”的原因。
另一方面黄兴作为姜太公式的人物,也并无“封神榜”的思想,更不会闹出“一省六都督”的故事出来。据张鸣在《辛亥:摇晃的中国》一书写道:
辛亥革命,独立各省的政府首脑叫都督(按:都督是省长也兼本市市长)。一个省按理只能有一个省级的都督,多了就麻烦,但人家陕西却有六个。革命党人革命不怕死,但革命之后也一样不怕死。都督争夺战,在湖南发生(按:指立宪党人谭延阎与焦达峰、陈作新争当都督,最后谭将焦、陈谋杀了)、在江西发生、在福建发生……但是陕西人比较聪明,谁说都督只有一个?有官大家做,……新军的军官张凤翔做统领,他有办法,干脆封了六个都督,三正三副……
早在南北议和之前,各省都督府代表会议便在袁世凯的炮火下,通过了“如袁世凯反正,当公举为大总统”的决议,“充分地暴露了他们在革命初起的时候,就早已作好妥协投降的准备”。
就连坚持继续以暴力革命推翻清朝的黄兴——据1911年12月17日的《民兴报》报道:“黄兴电告汪精卫,只要袁世凯迅速推倒满清政府,中华民国大统领一位断推袁氏无疑。”
当孙中山归国,黄兴拥护孙中山出任临时大总统,因为革命需要革命家。他们之间有生死同盟之约:“安危他日终须仗,甘苦来时要共尝。”因此,在孙中山未回国时,对各省代表宣称:“免谈选举总统。”
孙中山是同盟会成员们的革命精神领袖,无可厚非。
但在人事安排上,黄对武汉共进会的人采取排斥态度,因为当初他们也在排斥他。黄兴与武汉孙武、张振武他们之间发生过不愉快的事,孙中山未必知道。张振武当时任军政府军务副部长,他思想激进,敢于言事,在汉阳失守、黄兴要放弃武昌时,他怒声道:
“敢言放弃武昌者斩!”作为战时总司令的黄兴,当然受不了这样的呵斥,而黎元洪、孙武在一旁也作壁上观,这对黄兴来讲,自有无地自容之感,他的自行辞职、出走上海,也当与此有关。现今由同盟会人来组建政府,而产生排除态度,是合情而不合理的事。但黄兴不是政治家,他的胸襟自然与常人一般无异。结果,连黄侃主办的《民声日报》也首先开炮发难:“中国乃中国人之中国,非同盟会之中国……”
共进会是脱胎于同盟会的产物,但武昌首义,主要是共进会与文学社联合干起来的,从心里不服同盟会。一直延续到袁世凯就任总统后,由门户之见发展为党见之争,甚至更加激烈。袁世凯与黎元洪也曾从中调解,但收效甚微。
关键人物是张振武。
张振武发现革命的果实被同盟会和立宪派的人出卖了,因此他在武昌国民公校开学典礼发表演说中说道:“革命非数次不成,流血非万万人不止。”
张当时拥有将校团3000多人,黎元洪生怕他拥兵自重搞兵变,视为心腹之患,先是将他与孙武、蒋翊武同时解职,孙、蒋倘能“消极隐退”,张振武还是留下来当军务司的顾问,张振武不满意,黎元洪怕“三武”联合闹事,多次密函袁世凯,把“三武”等16名首义元勋调到中央工作,以化解党争。袁同意把“三武”、刘公等人调入中央,一概给予顾问官虚衔,张振武不满,对段祺瑞说:“我湖北人只会做顾问官是吗?”张约孙武回,孙武不肯,张是拥黎派,他认为孙已成为拥袁派,背叛首义同志,便欲脱离共和党,独自便返回武汉。
袁世凯也怕张振武坏了他竞选总统的大事,便派原民社派的共和党参议员刘成禺、郑万瞻等到武汉调解矛盾。他们在汉口嘉宾楼设宴招待张振武、孙武、黎本唐、蔡济民等五十余人。郑万瞻在席间说:“奉大总统之命来汉,实因鄂中时有暗潮,尤多误会。起义同志时起纷争,未免使旁观者暗笑,希望去除成见,融化党派。”
刘成禺从中协调,孙武和张振武握手言欢,张振武还在他筹资创办的《震旦民报》发布了《孙武、张振武原无意见之布告》。
不日,袁世凯请张振武进京,商量筹划屯垦、镇抚边陲事宜。黎元洪还给他4000元进京路费。8月12日,张振武向上海各报发表《调和党见敬告书》,对“党同伐异”的现象深感忧虑。因为蒋翊武主持的《民心报》拥护孙中山领导下的南京政府,与孙武主持的拥护黎元洪的《中华民国公报》遥相攻击,而共和党鄂支部机关报《群报》是拥护黎元洪的,又与张振武的《震旦民报》针锋相对。《大江报》也卷入了这场党争舆论。《大江报》发表了社会党首领江亢虎鼓吹无政府主义文章,被黎元洪查封,此前该报对拥袁的共和党“时加抨击,持论激昂”一如当年抨击清朝的风格,对共和党党魁黎元洪的攻击“尤为厉害”。
黎查封《大江报》,舆论哗然。如上海《民权报》、《民立报》一致责备黎元洪“违背国宪,蔑视人权”,“以专制时代所不敢为者而黎公竟然为之”。同盟会南京支部也表示遗憾:“共和国中,民命民权断不可任一二当道者随意蹂躏”。
《民心报》也发表蔡寄鸥抨击黎的文章,《哀大江报》称:“夫黎元洪不过一庸常人耳,英雄不出,遂令竖子成名。吾辈爱黎,亦不能为之讳。”
《震旦民报》在这时实由同盟会人支配,此时发表社评,诬指黎“在起义之时,匿避床下,汉阳失守,又弃城潜逃”。
《群报》则反唇相讥:“匿于床下,觉竖子不足与谋;弃城逃走,乃《空城计也》。”
武汉报界一时热闹空前,特别是《民心报》连续发表《床下英雄传》及《新空城计传奇》奇文之后,弄得黎元洪一个头两个大,至今亦难洗刷。因此,对张振武寄予厚望,认为只要他站出来平息门户之见,党见之争,就可求同存异,实现共和。所以,他资盘缠给张,也实出于此。
8月14日,张振武在北京德昌饭店宴请即将在京召开成立国民党的同盟会骨干,共和党与同盟会两党主要人物有张伯烈、刘成禺、宋教仁、张继等人,他希望两党“消除党见,共谋救亡”。其联络两党感情,转向共和,出于至诚。
15日晚,张为了增进南北感情,与武汉同来的方维等将校在六国饭店宴请北方将领姜桂题、段芝贵等。
但在16日晨1时,张振武及方维被西单牌楼玉皇阁军政执处枪毙。张振武临死前说了一句:“不料想共和国如此黑暗!”
全国为之震惊,“诘难四起”。
18日,张伯烈领衔,共和党参议员20人联名向临时参议员提出(《质疑政府枪杀武昌首义首领张振武案》,对袁世凯杀张、方军令的所谓黎元洪“真电”称张“蛊惑军士、勾结土匪、破坏共和、图谋不轨”的依据,逐条进行批驳,认为均系诬不实之词。
然而,袁世凯却在报端披露了黎元洪的真电,而且还有黎元洪8月13日追加给袁世凯的密电,电称:“不杀张不独为全鄂之害,实为天下之害也。”
被杀者乃武昌首义元勋,主谋者是副总统黎元洪,下令执行者为临时大总统袁世凯。
在武昌蛇山抱冰堂祭奠张振武时,黎元洪以“菩萨行”致悼词,其写的挽联是:
为国家缔造艰难,功首罪魁,后世自有定论;幸天地鉴临上下,私情功谊,此心不负故人。
从这挽联来看,黎元洪似有难于言说的隐痛。据在京的议员刘成禺记载,16日凌晨1时,即在张振武、方维同时遇害后,陈宦入总统府,见袁世凯说:
此一举可大张总统之声威,人必谓张、方被黎戮,非大总统杀之也,借此可易湖北都督。武昌方面,革命文武人物推戴副总统者,群相解体矣。
由此显见袁曝光黎的“真电”,是不可信的。但黎事后又没有否认,当有戴罪走向共和之嫌。
由是共和也诚如康有为的定见:“蒙虚名而受实祸,虽有圣者亦无能救之也。”
门户之见与党争之见,日见益深到无法无天,尤其是袁世凯假共和之名行流氓政治之实,也被辜鸿铭贬到了这样的地步:
我说过,真正的灾难并非这场革命,而是这样一场革命以袁世凯当上共和国总统而宣告结束,这表明道德败坏的群氓已把全中国踩在脚下。……他在首次维新运动之时就悍然出卖了同党。现在,群氓的代言人掌权了,手握重兵的袁世凯,自然成为共和国总统“最合适的人选”。可是我觉得,他们的统治将不会长久。但是,在短时期内,所有精妙、美好、高贵、崇高、亲切、名声好的东西,都会受到毁灭的威胁。(见《一个中国官员致一位德国牧师的信》)
其实,对南京临时政府与清廷议和,并且先推举孙中山为中华民主共和国总统,他也是很感“失望”的。因为,他看出了大家都不想革命了,然而他却看到了,并在临终之前仍然念念不忘的那句遗恨:“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但是,直到宋教仁因到处发表竞选内阁总理而被刺后(这是民初继张振武第二个最大政治谋杀疑案,并因此导致天下大乱,不可收拾。民国共和也自此令人诟病,祸首疑为袁世凯所为,但至今也未澄清),革命党人的幻想破灭了,他们被迫于仓皇中起来和袁世凯斗争。
孙中山也深知派别林立,当政治利益重新分配的时候,就极易产生权力之争,党同伐异等现象。但他未曾想到日后会有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他到处题词“天下为公”,自己也以公仆心态出现,如他在当选后,立即致电袁世凯,表示和议成功,即当避席。
故孙中山这个总统,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主持”和议的总统而已。
其实选孙中山为大总统时,他并不在现场,我们从以下的史料中可以看到这个事实,同时也可从中窥见到“公为天下”与“天下为公”的精诚:
孙中山闻讯后,立即致电南京和各省,表示“光复中华,皆我军民之力,文孑身归国,毫无发动,竟承选举,何以克当?唯念北方未靖,民国初基,宏济艰难,凡我国民,具有责任,诸公不计功能,加文重大之服务,文敢不黾勉从国民之后,当克赴宁就职。”
看来,出现“多生怨望”与孙中山主张共和无关,只与“粥少僧多”、党同伐异、争权夺利、枪杆子出政权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