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鸿志昼伏夜行,潜到瑞安,再乘船由海上绕道,于五月底到达福建霞浦。
在霞浦,他乘夜晚潜到了自己心腹弟子,也是自己的女婿周维逸家。
周维逸、许雪梅夫妻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们夫妻两人在霞浦可是大有路数,霞浦城中有名的“隔山香”茶庄与城南“烟雨楼”酒店就是他们家开的。这且不说,关键是这夫妻二人与乃师乃父一样酷爱武术,多年以来潜心于此,调教出来的徒弟个个品行正,武德好,功夫高,在霞浦有“夫妻孟尝”的美誉。
周维逸是南拳大家,而许雪梅不仅精于南拳,她还是武当八卦掌大师、许鸿志的大师兄凌云道长的关门弟子。别瞧许雪梅是一女流,她那双看似柔弱的纤纤玉手,却有裂石开碑的功力!在江湖上很有名气。故当地的三教九流,莫不对他们夫妻敬服,巴结。
这时候,他们夫妻已经知道许鸿志在浙江平阳出事了。
他们知道,许鸿志不是那种造反起义,聚啸山林的人,但平阳“民变”的事,究竟因何与许鸿志有关?其中的原委却不得而知。
而且,许鸿志究竟现在何处,他们也无从得知,因此,二人心中十分挂念\着急。
有天夜晚,许雪梅正在为父亲担心,许鸿志悄然而至。
“雪梅。”
许雪梅一见老父,是又惊又喜:“爹!”
翁婿父女们见了面,自然有一番问长问短,感叹唏嘘。然后,许鸿志就一五一十把发生在灵溪之事,详细对他们说了一遍。
周维逸、许雪梅这才知道事情真相,莫不为官府的腐败专横感到愤慨。
许雪梅是个急性子,听完就问:“那你老现在打算怎么办?需要我们怎么办?”
许鸿志说:“首先就是要把庄先生写的诉状,想办法交到闽浙总督阿林保手上。庄先生说了,虽然平乱是闽浙总督下的令,但他未必了解真情,很可能是被徐映台和扬大鹤糊弄了。他要是知道真实的情况平阳根本没有民变,他应该会醒悟纠错。”
徐雪梅说:“是这个理。”
“可这件事情有点难,因为这个诉状现在只能暗交,不能明递。”周维逸沉吟半晌,轻轻摇着头:“这阿林保身为闽浙总督,防范必然严密,飞檐走壁,强行入室绝不是办法。击鼓告状,拦轿喊冤也行不通,得想别的办法。”
许鸿志表示赞同:“是,只能用巧,不能用强。”
周维逸说:“我看只有用收买他家下人的办法来送这封信最好。”
“对,好办法!一封为民请命的鸣冤信,神不知鬼不觉到了他的书桌上或轿子里,风险不大。”许雪梅不住点头,下了决心:“就这样办,这事交给我们。”
“你老人家就放心在这住下,我包你老人家在这出不了事。”周维逸一面安排酒饭,一面给许鸿志张罗住处。
“这件事情要抓紧办,不能耽误。”
许雪梅笑道:“你老放心,一两天内就叫维逸亲自到福州去办,误不了你老人家的事。”
“你们一定要把这件事替我办好,我明天就走。”许鸿志说。
许雪梅说:“爸,这么急干吗?跟我们还客气?哪里也不给你去,你就住在我这里养老。”
许鸿志叹道:“不是客气,也不是怕连累你们。是我还急着要到杭州去,我还得想办法到浙江省城的各个衙门,设法投递庄先生的状子。你想,都说温州知府杨大鹤是阿林保的心腹,在平阳‘平乱’也是他阿林保亲自下的文,能完全指望他来为我们伸张正义吗?再说,我背个逃犯的罪名能甘心在你们这里享清福吗?。”
许鸿志这样一说,周维逸、许雪梅夫妇也就不好强留。当晚一夜长谈,第二天他们送给许鸿志一些盘缠,父女翁婿们就依依惜别了。
在温州瑞安景色秀丽的飞云江边,有座宝香山。山下有一片气派非凡的大宅院,这就是乡绅林中凰家。
林中凰和林志裕同宗,而林钟英和林中凰的儿子林培厚又有同窗之谊,因此两家十分要好。
林钟英父子为避免小人寻衅,来到林中凰家,闲暇无事,经常议论平阳知县徐映台的胆大妄为。
林志裕对林中凰说:“唉,这田赋皇粮乃是皇上钦定,事涉千家万户,这个徐映台竟敢私加三成之多!庄以莅、许鸿志不过是对徐映台的做法不满,领头为乡民说话,徐映台居然就向上谎报发生民变!你说他的胆子要有多大?”
林中凰对林志裕和林钟英说:“真是世风日下,想不到如今官府居然敢公开私加皇粮,诬陷良民造反,这还得了!”
林志裕:“他当官的这样私行暴政,地方下面那些宵小就乘机兴风作浪,到处敲诈勒索。唉,现在是好人受气,坏人横行啊。”
林钟英:“像庄以莅那样一个正派的读书人,仅仅是因为反对赃官贪赃,竟被官府诬为叛首,真是黑白颠倒。”
正在议论,林中凰的管家急匆匆进来说:“老爷,不好了,林志裕先生家里出事啦!”
林中凰:“哦?”
林志裕、林钟英一听大惊。林钟英忙问:“管家,我家出了什么事?”
管家说:“有人听从灵溪过来的人说,官府的人带兵把你家查抄了,还对你家老太太动了刑法。”
林志裕气愤地问:“他们凭什么?”
林中凰问:“听说是因为什么事了吗?”
管家说,好像说是因为林先生窝藏庄以莅的原因。
林中英愤然言道:“果然是李玉生与范建百这两个小人诬陷栽赃于我!”
林志裕:“钟英,我们得赶快回家。”
林钟英:“是,必须马上走。”
林中凰道:“志裕兄弟,钟英世侄,你家中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我也不留你们父子了,赶紧回去吧。日后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就派人来跟我说。”
林钟英父子闻讯又惊又急,也顾不得自身安危,连忙告别林中凰,急匆匆赶回平阳北港。
一到家,林氏父子惊得呆若木鸡。
不仅家中所有财物被官兵全部抢去,更叫人惨不忍睹的是林钟英的老母幼女,竟然无辜惨遭官兵的烙刑,一直昏倒在厅堂!林志裕目睹老妻、小孙女被烙成重伤昏迷,财产被抢掠一空,当场急火 攻心,“哇”地一声口中吐出一股鲜血,顿时昏倒在地,人事不省。林钟英急忙一面叫人请医救治,一面命三弟殿英急去江屿告诉舅父温乃玉。
老母幼女尚重伤昏迷未醒,眼睁睁老父亲又气得昏死过去,林钟英目睹亲人遭受的非刑之惨,家中的横祸奇变,不由怒发冲冠,愤恨交加。
林钟英当场跪倒在地,对天盟誓道:“我林钟英此生,誓不与徐映台、朱宇泰共戴天日!此仇不报,我枉为人子!”
在平阳灵溪,林家也是名门望族,一时间聚来不少亲友、乡邻,均为此事愤愤不平,并愿为林家打官司作证。待温乃玉赶到,林钟英已写好状纸,并告诉舅父,打算第二天就去温州府告状。
温乃玉五十五岁,中等身材,短须长眉,举止温文尔雅,两眼极其有神,是个九品文职小官登仕郎。官职虽小,但他为人处世极有见识。现见林钟英悲愤中要急急忙忙上告打官司,就说道:“糊涂,现在你父母生死难料,小女儿昏迷不醒,是救人要紧?还是出气重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冤仇是早晚要报的,可这救人的事能耽误吗?”
众亲友与乡邻也觉得温乃玉说得在理,纷纷劝说林钟英先安排给老人孩子治病疗伤,告状的事,待以后再办不迟。
等众人走后,温乃玉对林钟英弟兄们说道:“钟英啊,你们好糊涂!你现在去告状,无异于自投罗网。你想,全省都在缉拿‘带头抗纳、煽动民变’的庄以莅、许鸿志,你作为庄以莅表弟,这状能告得赢吗?灵溪被无辜焚烧的民房有好几十户,要是能告状的话,他们难道就不想告状伸冤?”
“那怎么办?难道这事就这样算了?”林钟英反问。
“这件事情当然不能就这样算了,状是要告的,但现在不是时候。”
“那要等到何年何月?”林毓英问。
温乃玉仰天长叹,无可奈何地说:“灵溪‘民变’一事不能大白于天下,我们的这场官司就打不赢。你们弟兄三人,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服侍好老人和孩子。我想,庄以莅、许鸿志不会一走了之。真假黑白是明摆着的,他们有理,有理就不会不说。以庄以莅的脾气,他决不会一走了之,他一定会鸣不平的。我们现在只有等,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
福建的福州,早在公元前二百年,闽越王无诸就在此筑城建都,称为“冶城”。唐开元十三年(725年)设福州都督府,始称“福州”。五代梁开平二年闽王王审知扩建罗城,将风景秀丽的于山、乌石山、屏山圈入城内,使福州形成“山在城中,城在山中”的独特城市,“三山”也就成了福州的别名。北宋治平四年(1067年)郡守张伯玉,编户植榕,从此后满城榕树,绿荫蔽天,所以又名榕城。
福州临东海,拥闽江,城内多温泉,有名山,气候宜人,景色秀丽。自古就是中原与海外贸易进出口大海港,为东南沿海重镇,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故朝廷将闽浙总督府设在福州。
五月底的一天下午,虽然未到盛夏,但福州这天的气候却异常闷热。
闽浙总督阿林保正伏在书案上,手握一支提斗大笔,饱蘸浓墨,在书写一个草书大中堂“平常心”三个大字。
他的儿子玉琪走进来,待阿林保写好落款,方好奇地问:“爹,什么叫平常心啊?”
阿林保放下笔,含笑说:“平平常常,普普通通,顺其自然就是平常心。”
玉琪:“哦,那不就是无所作为了吗?”
阿林保:“无为而为,不治而治,才是大才。”
玉琪:“不懂。”
阿林保坐下,说:“一般说来,平常人都是有不平常之心的,不平常的人那就有更不平常之心了,这些都是庸才。大学问人,要以平常心对不平常之事,以平常举动取得不平常之功效。”
玉琪似懂非懂地说:“哦。”
阿林保忽然想起什么,问:“玉琪,我不是叫你去监审白莲教的那些被抓的首领教主吗?他们中间,到底哪个人是朱元璋真正的后人朱洪竹啊?这件事情你们弄清楚没有啊?”
玉琪:“嘿,弄清楚了,哪个都不是,压根就没朱洪竹这么个人。”
阿林保:“怎么说?”
玉琪:“爹,这是白莲教这帮教匪玩弄的花招,目的是借用前明皇室的旗号,打出反清复明的招牌来笼络汉人之心,但实际上根本没这个人。”
阿林保:“啊!确实吗?”
玉琪:“确实。审讯的人把什么刑具都用上了,那叫个惨不忍睹啊,活活弄死了三个教主,最后才闹明白的。爹,你没见审讯他们那个场面,唉,比我们在打白莲教老巢那场硬仗时打得还惨!连活剥人皮的刑法都用上了……”
阿林保连连摆手,说:“好啦,好啦,别说啦!没有这个人更好,省得皇上闹心。别老是想着玩,多去看点书。”
玉琪:“是。”
玉琪刚走,书吏送来一封请柬。
请柬很神秘,只一句话:“小盘子已到,卖主现在乌山温泉恭候大驾。知名不具。”
阿林保看罢,心中大喜。
原来,这请柬上写的小盘子,是惊世国宝“散氏盘”!
散氏盘又名“ 矢人盘”,是西周厉王时期的青铜器。清乾隆初年在陕西凤翔出土,它与西周青铜器大盂鼎、大克鼎和毛公鼎齐名。“散氏盘”以其长篇铭文和精美书法著称于世,铭文共十九行,每行十九字,其中除有少数几个字已锈蚀不可辨认外,清晰可辨者为三百五十七字。内容是一篇西周晚期诸侯国之间围绕土地分配问题发生的一场公案。
铭文说,关中的畿、散二国,边界相连,畿人屡次侵犯散国边界,掠夺土地和财物。散人向周王告状,后来在周王的调解下,畿人不得已,同意以田园二区作为对散人的赔偿,并且发誓永不毁约。否则,周王就要按照田价罚其金钱,并通知其他各国与畿人断绝交往。这场官司中还具体规定了这两块赔田的区域、疆界,并由两国共同派官吏,勘定后交接。周王还派了一个叫仲农的史正(官名)到场作证。仲农完成使命后,遂将新界地图交与畿人,并留下左券。在这种情况下,散人鉴于畿人平素的行为,仍是不放心,怕他们毁约,于是就把这场官司的全过程及畿人的誓约铸在铜盘上,作为永久的证据,以防不测。这场官司,不知事后畿人践约了没有,但那已经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后人从中看出了历史的破绽——周王室不是实行井田制吗?那么,为什么又可以实行有条件的转让了呢?这说明西周晚期井田制度已经动摇,周王室的权利在削弱,是整个社会制度开始动摇的重要信号。
这就是“散氏盘”的历史价值。
“散氏盘”铜质精粹,造型稳重大气。花纹、装饰精美、铭文的笔道丰劲挺拔,气势磅礴,这是它的艺术价值。
“散氏盘”于乾隆年间出土后,铭文上的金文无人能识。直到著名学者阮元考证后,才将铭文释出,并把其定名为“散氏盘”。
阮元是乾嘉道时的大学问家,他主编的《经籍纂诂》一百一十六卷,训诂学书,校刊《十三经注疏》,汇刻《皇清经解》。又由经籍训诂,求证于吉金、石刻,著《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十卷。卷首有《商周铜器说》二篇,论述铜器的重要价值以及周代有关彝器的记载和汉以后出土彝器的情况,还附有《商周兵器说》一篇。这部书和“散氏盘”的定名,可称是金石学在我国再度兴起的标志之一。
“散氏盘”遂即名扬天下,当时,它的铭文拓本价格已十分高昂,达官贵人及文人墨客都希望一睹为快。所以,它的自身价值已经无法估算。
“散氏盘”出土后,几易其主,先为江南一位收藏家购得,长期存放在扬州,这才有“散氏盘”拓本的铭文问世。
后来这位收藏家把它卖给了扬州告老还乡的江翰林,多年后江翰林家道中落,又把它卖给当地一个姓过的大盐商。这位外号叫“过百万”的大盐商将它藏于密室,秘不示人,从此世人难得一见。
阿林保是个文物迷,对“散氏盘”垂涎已久,早就想从过家把它买来。鉴于自己的身份,不好出面。想来想去,想到了老部下户部郎中舒灵阿。舒灵阿在户部专司盐务,与江南大盐商们多有来往,由他出面到过家来买这东西最为合适。料想过家的人也得掂量掂量,会给他面子。可是,几次三番,尽管舒灵阿主管盐务,且已经出了天价,却苦于那位“过百万”对此物视若性命,坚决不肯出手。
舒灵阿无奈,只好苦笑着在阿林保面前自责无能。
阿林保岂肯甘休?
不出一年,嘉庆就接到阿林保三本奏折,都是“江南盐务糜烂,扬州犹甚。盐商大都暴发,漏税走私已成朝廷大患”的内容。嘉庆最恨官员贪赃枉法,何况朝廷也急需银子,历史上江南盐务也是积弊重重。他立刻派出查办江南盐务的钦差,命他们大刀阔斧地对江南,特别是对扬州的盐务进行严厉整治。
要是认真查起来,不消说,那些盐务官员与盐商们能有几个是干净的?整治完毕,朝廷大大没收了许多赃银,累及的犯官、盐商无数,处罚之严厉实为前所未有。
而那位“过百万”更惨,不仅要补交几年税款,人也下了大狱。更要命的是,别的犯事人只要补交出税款再罚点钱,人就出来了;而他虽然也补上了税款,交齐了罚金,人不仅没放,反而还被押到了京城,被关在刑部大狱。
“过百万”的儿子“小过百万”连忙赶到京城,多方奔走,也只打听到一句让他心惊肉跳的话来。
刑部放出的话是:“偷税大案,并非补交税款就能了事。圣上说了,要杀一儆百,方能引以为戒。”
“小过百万”急忙上下求情,里外送礼,花钱像淌水似的也无济于事。任他使出浑身解数,刑部也只答应可以对“过百万”蹲的牢房给予额外照顾,其它的事一律免谈。
“小过百万”已经感到绝望,不料却又出现绝处逢生的转机。
那是在他探监的时候,“过百万”悄悄告诉他,要他赶快离开京城,去往福州,把那个“散氏盘”卖给闽浙总督阿林保。
并郑重叮嘱说,办好这件事情,他也就没事了。
“小过百万”立即联想到以前舒灵阿要买“散氏盘”的事,当时舒灵阿曾不止一次说过:“我可买不起这玩意,给谁买的我也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你,你卖了它没什么坏处,留着它,没什么好处。”
当时,过家的人谁也没掂量出这话的分量会有这样重,他们谁也料不到这个分量是以人的生命来衡量的。
“小过百万”这才恍然大悟,知道他老子为什么会在补交了税款和罚金的情况下,还得坐牢。原来有人早有了醉翁之意,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虽然“散氏盘”是无价之宝,但那毕竟是身外之物,现在为了救人,过家父子只得忍痛割爱。
于是,“小过百万”问他老子说:“好,我这就赶回去办这件事。但不知道要他出多少钱才合适?”
“过百万”把眼一瞪:“你看我值多少钱?混账东西!你还能真要他钱吗?”
“小过百万”委屈地说:“是你老人家叫我把那东西卖给他的啊!你说送他不就得了。”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是‘卖’给他!千万不能说是送给他的!”
“哦!是‘卖’给他,但不能要他的钱!”“小过百万”终于明白过来,说:“就是说,我到福州给他这个臭婊子送‘散氏盘’,另外还得给他树个贞节牌坊?”
“对,你现在总算开窍了。你得快点去,这大狱里真他妈的不舒服。”“过百万”惬意地在鼻翼下抹把鼻烟,连连打了三个大喷嚏。
“爹,在大狱里有烟,有酒,有茶,你还要怎么样啊?我倒是想请个小丫头来服侍你,可牢房里没这个规矩,人家不准!”
“滚!”
“小过百万”这才赶快离开京城,急急忙忙来到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