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河镇,镇中央一处粉墙新刷,看上去极为华贵硕大的院子里。
此刻已是凌晨。
这里依旧灯火通明,看模样,左右却是一处私办的隐秘赌庄,此刻院内赌徒聚众,俨然已不下七八十人。
赌徒吆喝声夹杂着骰子的咕噜声,在这庭院中喧喧嚷嚷。
内里大堂深处,此刻却是空空荡荡,唯有一名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端端坐着,与周遭气氛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正抿茶思索着什么,边厢的暗格里忽然走出一名妇人,那妇人衣着普通,谨步而来后,先是对其身形一鞠,才道:“老爷,夫人来了,已在内阁等候。”
“知道了,你先下去罢。”那男人捧着茶杯,仿佛犹自思索着什么,神情一片平静,只是当那妇人转身离去后,他轻轻放下茶杯的右手适才微不可察的颤抖了一下。
稍许,人去茶凉。
唯有杯中青涩的茶水,似还在不由自主地摇摆。
………………
这是一间极为隐秘的暗阁。
因其隐秘,也同样隔绝了庄里纷纷扰扰的吆喝下注声。
然虽处在这般的隐秘暗阁,那对夫妻彼此交谈的声音依旧被压抑得极小……
“如此说来,那对年轻人,多半的确便是楼外楼的大公子与七师妹了罢。清尘卷可不是寻常东西,总没有人敢于拿着别的卷子顶替楼外楼招摇撞骗罢?”
“那可怎办哩?!”臃肿妇人听得忽然急了,“被他们指名了,可是要被杀头的!你说老娘好歹也曾是大家闺秀,名门正派出身的人,难不成还真等到明年初春便依言赶赴楼外楼,心甘情愿让他们在众目睽睽下砍了头?可若是不去,却是要被“株连”的!”
黑暗中,那男人沉默了许久。
片刻后,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主意,只是断断续续的喃喃中声音极小,似连他自己都有些拿捏不定:“当年我远赴中原时,曾力助一人,后来那人成为了一方富贾,在两淮一带颇有威势,如今在江湖中,也颇具盛名……”
“当年拜别之时,他曾夸下海口,若我有难,则他力及之处定会伸出援手……”
“只是如今事隔多年,与他已不曾联系……你我在这平河镇,也安稳惯了,哪里想到如今会惹上这档子事……”
一片漆黑的暗阁里,唯一的那盏烛光有些飘忽摇曳。
妇人听出了丈夫喃喃中对自己的责备之意,只是如今事态紧急,自来不及恼怒,却是喜声问道:“还有这档子事……说罢,那人姓甚名谁?却是何方高人?”
那男人茫然望着漆黑的暗阁,望着对面的妇人眼眸深处倒映着的摇摆不定的微小烛火,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才道:“那人名唤江雪寒,乃是两淮头号商铺“一袖轩”的东家,人称“探龙神枪”,在枪法上,在当今武林便是独一无二的好手,虽说他如今退隐江湖了,但其声望却是不减反增,若是他能帮衬在楼外楼那边美言几句,不说完全赦免,但性命却是总能保住的。”
“可惜,事隔多年,也不知江雪寒,还认不认当年那句承诺……若他也惧怕那座楼的威势,那茫茫整个江湖,却是再无人能援助你我了……”
他悠悠说着,叹了一声。
楼外楼坐镇天下,其内均都是侠肝义胆的武林豪杰,当中以那位后起之秀————掌管清尘卷的大公子最是铁面无私,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因为他也姓帝,武林盟主“帝灏”之帝,他便是帝灏独子,人称“折星斗”的帝荒天。
世人多用“虎父无犬子”抑或“出蓝而胜蓝”之类的眼光看待他,因为确切在这些年里,他出入江湖所累积的声望,已然极为庞大,恐怕是在如今的年轻一代中,最具声名之人。
早在两年之前,便有不少江湖中人举荐他升任楼外楼“少掌门”,只是盟主帝灏作为武林至尊,似对此不以为意,以一句“吾儿尚小,事历多有不足,恐难当此大任”回绝了这次举荐,并称“未来楼外楼掌门之位,也应是有德者居之,父传子、子传孙一应古例多有不善,老夫不能苟同。”
于是众人只能作罢。
只是没想此事过后,盟主帝灏之英明神武更是人尽皆知,连带着大公子帝荒天的声名非但没有因此回落,而是在此之后,在其一次次入世行善的传闻中,愈发显赫。
如今在世人看来,帝荒天声名远扬,在年轻一辈中独一无二,已然是如日中天,升任“少掌门”已是势在必行之事。
兴许也是迫于这样的局面,盟主帝灏无奈之下才将楼外楼那个代表规则与惩戒的“清尘卷”交到了他手上。
楼外楼身为天下名门之首,盛名之下,却又兼具维护武林正义之义务,其中,“清尘卷”之重要,代表楼外楼与天下名门的态度,如同赏善罚恶,最是举足轻重,说是半个楼外楼亦不为过。
帝灏将此交到帝荒天手上,可见对其如何看重。
在外人看来,帝荒天升任“少掌门”继而在日后替代帝灏成为楼外楼掌门与天下名门大家竞争盟主之位,已是板上钉钉,应有之义。
兴许唯有帝荒天本人并非这般认为。
此刻月色惨淡。
他们二人的身影已然出现在距离平河镇极远之处,一座幽深大山内。
他的身影极为萧索地横躺在一方绝崖上,那名唤“玲心”的女孩便在离他不远处一方火堆旁的篷帐里,眯着眼睛,显然已经熟睡,唯有他眉宇紧锁,似乎还在思索着甚么紧要事。
片刻后,自那密林深处窸窸窣窣走出一人,那身身着蓝袍,苍茫月色下,一双幽暗的眼瞳望着帝荒天栖息的方向,神色里充满恭敬:
“卷主,您要属下调查的事情……属下没有查到。”
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乃至神情都极为平静,没有那种作为下属办事不利后该有的愧疚乃至不安惊惧,只是压低声音道:“自那白鹭原一战后,常三思的确身死,然……尚郜却至今杳无音讯,依属下判断,尚郜本人,恐怕也已身负重伤……”
“哦?”帝荒天思索着,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说来听听。”
“按卷主日前推断,若俞自斟一行的目标的确是那颗“归玄丹”的话,那么近日之间,那边也总该有消息才是,只是如今过去了那么久,为何那边却迟迟没有消息?”
“尚郜那边销声匿迹也便罢了,可俞自斟他们又是去了何处?”
微风徐徐,那一袭深邃幽暗的蓝袍如鬼魅悠悠飘荡着,他的声音忽然一顿,“依属下猜测,俞自斟一行,许是碰见了那些还未露面之人,以至于耽搁了日程,最难看的局面,则是那位大当家身负重伤……”
“而尚郜的情况……以他处事方式居然一直没有出现甚至没有挖地三尺搜寻俞自斟二人的下落……恐怕,是因为他本人在与常三思一战中,吃了极大的苦头。”
“受伤抑或是功力衰退,只要没有彻底治愈,他便无法重现江湖,因为……他的敌人太多……这些年行走江湖,为了名利他手上染了太多血,正道,邪派,名门或者是望族都有不少人盼着他死,只是迫于其武力不敢表现出来罢了……”
“我相信,此番他定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否则也不会沉浸如此之久。”他说着,幽暗的瞳孔里一抹白光一闪而逝。
清尘卷卷主帝荒天望着那抹白光皱起了眉头,片刻才点了点头,也不知内心对此是赞同还是质疑。
只有夜风呜咽,成为了这漆黑中,独有的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