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的双眼立时放出光来,都看得有些傻了——匣中竟是盛着一副金光灿烂、碧芒闪烁的贴身软甲!细细看去,那一缕缕的金光原来是一根根细若发丝的金线;那一块块的碧光,原来是一片片如同鱼鳞一般又轻又薄的绿玉片。正是这一缕缕灿烂夺目的金线,将这一块块薄薄的绿玉片串联成了一副美轮美奂的贴身软甲。
“这……这便是传说中的‘金丝软玉甲’吗?”曹丕激动异常地失声叫了起来,“它可是当年周武王讨伐商纣王时穿的护身奇宝啊。”
“不错。这件‘金丝软玉甲’材质奇特,坚韧绝伦,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实乃防身护体的绝佳宝物。同时,将它穿在身上,却又感觉轻薄如纱、恍若无物,简直是妙不可言!”司马朗缓缓介绍道,“请大公子笑纳!”
曹丕慌得连连摆手:“如此稀世至宝,丕如何敢受?还请司马主簿收回。”
“大公子请勿推辞。这等护身奇宝,正与大公子的万金之体相匹配——日后纵有鼠辈再行暗算,大公子亦定能安然无恙了!”司马朗从司马寅手上拿过那紫檀木匣,径自捧到了曹丕的面前,“大公子之安然无恙,便是我司马家衷心祈求之祝愿——大公子可不会拂了我司马家这一片祈愿之心罢?”
曹丕的眼睛早已直盯在那光华四射的金丝软玉甲上再也移不开,嘴里嗫嗫地说道:“司马家这一片美意这等难却,丕也只好领受了……”
“哈哈哈!能向大公子一表寸心,我司马家受宠若惊矣!”司马朗笑了起来。
曹丕却已伸出手去,缓缓抚摸着那温润亮韧的绿玉甲片,啧啧称赞着,两眼被那缕缕金芒射得几乎睁不开来,直眯成了一条细缝。
没错,曹丕就是这盘棋的关键一子!
司马朗亲自将曹丕送出大门,然后又回到了客厅,径直转入了照壁后面。
照壁之后,靠墙放着一张榻床,司马懿正在上面安然而坐。从南面雕花小窗投射进来的暖暖阳光,照得他双眸半睁半闭、精芒内蕴。尽管他左肩缠着厚厚的白布绷带,绷带上面还浸染出淡淡的血丝,他的神情却若无其事一般轻松闲适,浑然不以此伤为意。
他的父亲司马防亦在那张榻床右前方的一只坐枰(píng)上双手按膝坐着。司马防一双老眼湛然生光,忽闪忽亮的,似乎也在静静地思考着什么。
“二弟,你肩上的箭伤又在流血了。”司马朗急忙便要过来扶司马懿躺下,“大夫吩咐过你不要乱动的,不然伤口绽裂了会很麻烦的。”
“谢谢大哥关心。不碍事儿的,小弟自会注意的。”司马懿侧头瞧了一眼左肩的箭伤绷带,朝司马朗摆了摆手,请他在自己右手边坐了下来。然后他面容一敛,将目光投向了一直沉默如渊的父亲。
“咱们还是来谈一谈曹丕与你交谈周旋的有关情形吧。”司马防捋了一捋胸前垂须,缓缓开口了,“言行举止,乃是一个人心意变动之外兆。一个人心性之上的优点,可以使他披荆斩棘、建功立业;一个人心性之上的缺点,却会让他置于死地、万劫不复。高明卓异的谋略之士就是要善于抓住对手心性之上的缺点,巧加操控、灵活利用。懿儿,你看这曹丕的心性究竟如何?”
“父亲大人,从刚才曹丕与大哥那一番周旋对话之情形来看,曹丕为人心性应有三大缺点:一是他耳听溢美之词而甘之若饴、身受过逾之礼而安之若素,则为虚荣心重;二是他貌似文质彬彬,而又颇喜玩弄唇吻之长,则为好胜心重;三是他觑见重宝厚赠而受之不恭,则为贪得心重。他这三大心性缺点,乃是日久根深,只怕一时难以矫正。”
“唔……懿儿你观察得真是仔细啊!”司马防含笑赞了他一句,徐徐又道,“虚荣心重、好胜心重、贪得心重,这三点你都概括得很好。其实,根据我们在他府中所设的眼线来报,曹丕还有一个大大的心性缺点——猜疑心重。他在曹府当中是仆婢下人最难侍候的一个主子,倘若你对他显得太过殷勤了,他会觉得你是心底另有所图而防备你;倘若你对他显得稍有怠慢了,他又会以为你是意存轻蔑而憎恨你。阮瑀不是曾和他的三弟曹植相互唱和了几首诗歌吗?从那以后,曹丕总怀疑阮瑀心有偏重而对他煞是忌恨。朗儿、懿儿,你俩听一听,曹操的这个嫡长子便是这副德性……”
司马懿深深点了点头:“曹丕的为人心性既然有这四大缺点,便会导致出四大后果来。他虚荣心重,则必是外示恬淡之仪而内多浮华之欲;他好胜心重,则必是喜好阿谀奉承而不明兼听之道;他猜疑心重,则必是貌虽宽和谦恭而度量褊狭难容;他贪得心重,则必是嗜好追名逐利而颇易心为物役。”
“哎呀!曹操一世之雄,怎会生出这么一个多有缺失的儿子来?”司马朗不禁拍膝嗟叹而道,“平时看起来这曹丕还算是有些智谋的。”
“他那是一些算不得手笔的小智小谋,哪有什么远见卓识?也辨不清什么大局。”司马防冷然而道,“依为父看来,他似乎把他所有的智谋都用在和弟弟们争强取胜之上了。”
“父亲大人说得是。”司马懿瞅了一下司马防的脸色,向司马朗展颜带笑而道,“大哥,你平日所见,亦是无误。曹丕其实在平时是把他这些心性缺点都掩饰蛮好的——只不过,他这些伪装哪里玩得过大哥您?在您那么严谨周密的钩深钓隐的刺探之下,他自然是原形毕露、无所遁蔽。”
司马朗被他二弟这么一夸,脸上不禁溢出了一丝丝喜色来:这个二弟说话就是这么好听——自己刚才在曹丕面前的那些钩深钓隐之术其实全是他暗中传授于己的,此刻他却当着父亲大人的面轻轻推归到自己名下,实在是豁然大度!他微一定念,又不无疑虑地问道:“父亲、二弟,这个曹丕真的是咱们司马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扭转乾坤’的一着绝妙好棋吗?还有,你们为何不选中曹植呢?曹植如今是美名远扬、荣冠一时,连曹操似乎都十分喜爱他,甚至放出风声要与他共定大业呐!万一曹操选定了曹植为承嗣之人,我们又将如何?”
“倘若曹植真成了曹府嗣子,我司马家‘异军突起、后发制人、扭转乾坤’的大业就必将成为南柯一梦!”司马防敛色沉声道,“曹家基业从此固若金汤、再难撼动矣!”
“竟会如此?”司马朗大惊。
“定会如此!”司马懿在一旁肃然而答。
“怎会如此?”司马朗一时有些想不分明,将求教的的目光投向了父亲和二弟。
“懿儿,你给你大哥细细讲解一下其中的玄机罢。”司马防抚着胡须,向司马懿吩咐道。
“大哥,我司马家之所以如此重视曹丕,是因为我司马家此刻与他们沛郡曹氏正面交锋,委实难以为敌。故而,我们不得不及时在向他们曹氏内部安插棋子之后方才有隙可乘。曹丕就是这个最为合适的棋子。他虽然号称文武全才,实则不过是一介中人之资耳,小弟若想操控他,实在是轻而易举。至于曹植,他就大不相同了。此人的德行、志节、气度、器识均是难以限量——倘若曹操立他为嗣,再选名士贤臣辅翼于他,假以时日,他必会成为汉文帝、光武帝一流的命世贤君。小弟纵是智计百出,也未必能从他的手心里扭过那一局乾坤大势来。”
“唔……是啊,愚兄也知道在朝野之中,荀令君、前太尉杨彪、孔融大夫、杨俊侍郎、王朗大夫等高卿重臣都极为欣赏和推崇曹植,称誉他为‘一代完人’——他的影响力确实不小……”
“朗儿,你能看出这些就好。”司马防这时也开口言道,“一切正如懿儿所言,我司马家针对他们沛郡曹氏的谋划方略,至少要达到这样的四个目的:一是削弱曹氏的威德之势,损坏曹氏的清誉美名,使曹氏一族疏离天下贤士大夫与忠臣能吏,自壅自闭、孤立无援;二是挑起曹氏一族的内乱,使他们宗族亲党之间各自猜疑、互相残害,难以齐心对外;三是我司马家可以逐渐占得广阔的用武之地,扩张权势、笼络人心、广植羽翼;四是我司马家更要不断深根固本,踏实精进,做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最终实现‘一统六合,天下一家’的雄图大业!而曹丕就是能够帮助我们司马家顺利实现这些目的的最佳棋子——当然,前提是他一定要能成为丞相府的嗣子!”
“唔……听了父亲大人和二弟的一席话,朗也终于彻底明白了。其一,曹丕虚荣心重,喜好别人的阿谀奉承而不明兼听之道,便不能返躬自省、虚心纳谏、礼贤下士、任人唯贤,自然也就疏离了天下之名士大夫与忠臣能吏,把他们拒之阙外,而使自己曹家自壅自闭、孤立于世。
“其二,曹丕争胜心重、猜疑心重,貌虽宽和谦虚而度量褊狭多忌,便不能亲其所当亲、爱其所当爱,无论是异姓忠臣还是同族宗亲,他都会猜忌横生、难以兼容。
“其三,曹丕贪得心重,外示恬淡之仪而内多浮华之欲,昧于小利而颇易心为物役,这就可以断定他做不到越王勾践那般卧薪尝胆、砥志励行、奋发有为,仅怀秦二世胡亥偷取尊荣之鄙念!他既不能砥志励行则必无大才,无大才而思得大位,那么他不靠我司马兄弟这样的大器大才之士全力鼎助又能去依靠谁呢?别的贤士大夫他未必信得过,自家的兄弟他更是提防得紧。所以,他只得视我司马家中人为心腹股肱,并不惜授以权柄而笼络利用。我司马家中人亦可乘此良机攫权在手,广植羽翼、移花接木而不遭他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