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早,不早。微臣与陛下奏议此事,实乃正当其时啊!这事儿丝毫也拖延不得了!”夏侯尚微微有些嘶喘地说道,“微臣所执掌的荆州乃是大魏心腹枢纽之地,东有孙权于武昌虎视眈眈,南有陆逊于长沙枕戈伺隙,位处要冲,两面受敌,实非大将之才而不能镇守之!微臣担心自己若是万一有所不测,则荆州危矣!”
曹丕紧紧地蹙起了两道浓眉,在印堂间挤出了一个深深的“川”字来:“依卿之见,却有何人可以接任此职?”
夏侯尚双目灼灼正视着曹丕,每个字儿都像从自己的牙缝间迸撞出来一样讲道:“启奏陛下,依微臣之愚见,满朝百官之中,唯有司马仲达文武双全、能谋能战,可以担当荆襄方面之任!”
“司马仲达?伯仁……你也建议要由司马仲达来接任镇南将军之职?”曹丕的眼底里怦然跳起了几点火星似的亮光,“这个,除了他一人之外,你就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了吗?贾逵难道不行吗?裴潜难道不行吗?”
“陛下,贾逵、裴潜两位大人固然亦有驭兵之才,但他们均是长于勇锐而短于谋略,怎会是老奸巨猾的孙权和足智多谋的陆逊的敌手?所以,依微臣看来,只有司马仲达才是接任镇南将军一职的唯一合适人选!”夏侯尚斩钉截铁地答道。
曹丕的脸色沉郁下来,双目微垂,仿佛陷入了深深的犹豫之中。
“陛下,微臣知道您是认为司马仲达非我曹家同宗之亲,乃是异姓外臣,不敢放手信任。但眼下荆州形势如此危殆,襄阳要塞若无仲达前去镇守,日后必被孙权、陆逊所夺矣!”
曹丕阴沉着脸,仍是默然不语。他心里竟是这么暗暗想着:这夏侯尚莫非私底下得了司马懿的什么好处而被他收买过去了——所以才会对司马懿极力举荐?又或许是司马家和夏侯家表面上温情脉脉的姻亲关系蒙蔽了他夏侯尚的眼睛?司马懿对我曹家江山的隐隐威胁,他居然就没有看出来吗……
在他杂七杂八的沉思浮想之中,只听夏侯尚又气喘吁吁地开口了:“微臣恳请陛下再加细细思量,司马仲达日后虽是出任荆州方面之职,但他东有文烈拥兵江淮而掣肘,西有子丹执钺雍凉而监临——他纵有异志暗萌于心,却左右受制,又济得何事?陛下大可对他放心使用!”
听罢夏侯尚这番话,曹丕此刻方才暗暗打消了对他的疑忌。他面色一松,流露出几分感动来:“这个……伯仁,你且只管安心养病。你的这个建议,朕会好好考虑的。荆州那边,依朕之见,暂时就先让裴潜和牛金他们先顶着吧!他们的进取拓业之力虽是不足,但固守自保之能却应是可以的吧?”
“陛下……裴潜、牛金面对陆逊这样的劲敌,哪里还有多少固守自保之能?这几日他俩的告急求援文书不知往微臣这里发了多少份过来!只怕他们竭尽全力,也未必撑持得了多久——您对这事儿的决断一定要赶快啊!这事儿与荆州存亡紧密攸关,千万拖不得!”
“朕……朕知道了……”曹丕喃喃地答应着。他心底里却又暗暗盘算了起来:如今曹休在江淮一带与孙权交手,近日来可谓出尽了风头,似乎也变得有些趾高气扬了!眼下这夏侯尚看来也是危在旦夕了,曹真一个人日后制衡曹休只怕就愈发吃力了……为今之计,说不得也只有放出司马懿这头“猛虎”去隐隐震慑曹休了,让他懂得一些谦逊自敛之道!不然,他的尾巴都快要翘到天上去了……
在他思虑之间,夏侯尚仍是唠唠叨叨地奏道:“微臣之为人,陛下应当熟知,微臣一向念念在公,决不会徇私诡随。微臣与孟达素来情同手足,但微臣仍然建议陛下对他严防密备、不可轻信,此乃陛下所亲闻目睹也;微臣与司马仲达亦有联姻之亲,但微臣今日依然奏请陛下对他用中有防,不可掉以轻心!微臣的一切所思所为,都是为了我煌煌大魏能够基业永固、传世万代啊!”
曹丕听到这里,不禁紧紧握住了他一双枯瘦如柴的手,泪流满襟,哽咽着说道:“伯仁!你的这一片耿耿忠心,朕永世不忘……”
夏侯尚脸色涨得一片潮红,也紧握着曹丕的手,挣扎着挺身凑近前来,几乎要靠近了曹丕的耳畔,压低了声音奏道:“陛下,微臣在此向您禀告一个秘密:微臣的女儿夏侯徽,是一个深明大义、有勇有谋的奇女子。她虽然成了司马懿的长媳,但终归还是咱们魏室曹家、夏侯家的人啊……在她出阁的那天,微臣就将‘监视司马氏’的绝密重任嘱托给了她!她立下重誓要用一生的承诺担起这一绝密重任。司马懿一家若是真有什么图谋不轨的‘异动’,一定瞒不过她的!只要她一直潜伏在司马府中,我们魏室就始终拥有一双能够时时刻刻最迅捷、最准确地监视司马懿一家的‘眼睛’……陛下,这样您就能将司马懿控制于股掌之中了……”
“伯仁!伯仁……徽儿这么深明大义、舍身为国,朕真是始料不及啊!唉!为了大魏千秋万代的宗庙之安、社稷之固,真是苦了徽儿她了……”
夏侯尚那布满血丝的双眼也是泪水涟涟。他咳喘了许久,又紧紧抓住曹丕的手,一字一顿地说道:“陛下,古语有云,‘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亡,其言也诚’。微臣有一些话多年来一直如鲠在喉,时至今日就不得不犯颜直禀了……请陛下一定要垂意采听啊!”
“说!伯仁你尽管直说!朕一定会好好听着……”曹丕也恳切至极地向他催促道。
夏侯尚睁圆了双眼,直直地正视着曹丕:“陛下,微臣不幸逝去之后,司马懿迟早定会出镇荆州,那么他先前所任的尚书仆射之位便空了出来——微臣临终之际,冒死建议陛下克制私怨之情,一心以宗庙社稷为重,展之以旷达之度、励之以公平之诚,破格召用东阿王曹植返回洛阳担任尚书仆射!如此,则大魏基业永有磐石之安矣!如此,则微臣死亦瞑目矣!”
听了夏侯尚这番话,曹丕一下便像被人点中了什么穴道一样怔住了——他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说有多复杂就有多复杂!他默然了良久,慢慢挣开了夏侯尚紧抓着他的手,缓缓转过脸去不再与他正视,用一种冷若寒冰的口吻凛凛然说道:“伯仁!你大概真是有些病糊涂了,居然劝朕召回曹植担任尚书仆射?哼!他当年夺嫡竞嗣之际,把朕逼得乃是何等过分!朕为了讨好他们那帮无耻文人,甚至不惜跑到王粲墓前装驴叫以示礼贤下士之意!那些耻辱,朕永远也忘不了!那些残酷之争,你是局外之人,又怎会体味得出朕当年的切肤之痛!你不要再说了!朕就是肯将所有的军国大任都拱手交给他司马懿,也绝不会托付给他曹植一分一毫的!”
夏侯尚默默地听罢,面庞顿时变得一片惨白。他蓦地颓然躺倒在榻床高枕之上,嘴角缓缓地抽动了几下,最终却还是没有挤出一段囫囵话来。随着深深一声长叹,他把头一歪,一颗浑浊的泪珠从他眼角滑落而下,“吧嗒”一响掉在了黄杨木地板之上,碎成了一蓬飞溅而起的透亮晶粒!
黄初七年四月二十六日,曹丕这一轮打打停停、耗时长达一年之久的东征孙权之役,再次以劳而无功的结局收场。他在从前线广陵城黯然返回许昌城的半途中猝然遭到了东吴将军孙韶、高寿率领的两千敢死之士伏击,损失了青盖车、银伞辇等仪驾八辆,羽林侍卫伤亡达六百余名。幸得征东参军蒋济事先建议曹丕改乘御驾副车潜行,他方才避免了被吴兵暗算而伤之患。但是这一场偷袭,仍然令他受到了强烈的惊吓,并且牵发了他先前旧有的心绞痛之痼疾,弄得他慌慌忙忙逃回京都洛阳后便卧床不起。
在重病之中,他痛定思痛,以这样一首诗羞羞答答、半遮半掩地给自己这近七年来败多胜少的征战生涯画上了一个不太圆满的句号:
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猛将怀暴怒,胆气正纵横。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不战屈敌虏,戢兵称贤良。古公宅岐邑,实始剪殷商。孟献营虎牢,郑人惧稽颡。充国务耕植,先零自破亡。兴农淮泗间,筑室都徐方。量宜运权略,六军咸悦康!岂如《东山诗》,悠悠多忧伤?
满朝上下文武百官,都看出了这是他以诗词歌赋的形式写成的一道华丽而又隐晦的“轮台之诏”:罢停征伐之役,大兴屯田之业,深根固本、休养生息,先为己之不可胜而后伺敌之可乘。
又过了半个月之后,陪都许昌城猝然发生了一件怪事:它的朱雀大门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故而自崩,当场压死压伤了三十九名无辜士民。这一不祥之兆立刻在魏国之境内外传得沸沸扬扬——甚至有不少民间术士出来解析道:许昌城者,大魏受命之都也;朱雀门者,许昌城启运开泰之枢户也。大魏受命之都的启运开泰之枢户无故而自行崩坏,则预示着魏室天子必有暴崩之患!
面对这此起彼伏的谣言和流言,魏国朝廷所有的枢院台阁却表现出了一种出奇的耐人寻味的平静和淡漠:没有任何官员站出来回应,没有任何官员站出来制止,也没有任何人士站出来疏导。仿佛那个“答案”已然是不辩而自明、不隐而自显的了。
丁巳之日,凌晨三鼓,寒星满天,晓月如钩。皇宫里那条长长回廊的檐角到处都燃起了一盏盏松枝状琉璃宫灯,照得柏木地板上到处都荡漾着一汪汪清澈见底的银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