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婉儿在一次与崔提擦肩而过的时候叫住了他。婉儿说,崔大人能来一下吗?奴婢有话要对你说。然而婉儿看到的竟然是崔湜不耐烦的甚至是嫌弃的目光。崔湜说,娘娘有什么要吩咐的?就不能在这大殿中说吗?婉儿怔在那里。
她想到了崔湜会拒绝她,但是却想不到他竟然会如此嫌恶她。
婉儿的心立刻像冰川融化,一泻到底。她没有眼泪,也不再委屈。如果说她这个企图关照崔浞的愿望使她失去了自尊,那么她接下来的义正辞严,又使她找回了自尊。
婉儿说,当然没有不可以在大殿中说的话。奴婢只是想告诉大人,从此不再来这政务殿做事了。圣上驾崩,奴婢便也顿生去意,只是希望大人能尽快找个人来接替奴婢,我这就去向皇后请辞。
这一回轮到崔湜怔怔地看着婉儿了。崔湜还没有讲话,便有韦皇后从崔湜的身后闪了出来,她假惺惺地看着婉儿,甚至冷笑着,然后当即就恩准了婉儿,圣上丧期一过,婉儿就可以回家了。
说到底韦皇后是恨着婉儿的。她怎么能容忍婉儿这个身份不明阵线不清的女人继续待在她的朝廷中呢。当然她也可能是被她那虚假的泡沫一般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她不再需要婉儿。她以为她的那些无知也无能的韦氏兄弟子嗣们就足以能撑持她坐天下了。
于是婉儿回到了她长安城里群贤坊的房子里收拾衣物。然后回到后宫为李显守丧,直到出殡后,她将永远离开长安。婉儿在冥冥中知道她是要离开的。她只是不知道她怎样离开,她又会到什么地方去漂泊流浪。
婉儿回到了自己的家中,突然觉得这里真好,真安静。她想恐怕唯有在这里,她才能远离政治,远离争斗,她的心才能是清净的。她已经太累了。什么也不想听也不想看了。她只求一死,只求能像当年太宗的婕妤徐惠那样,不吃不喝,陪中宗上路。
婉儿在即将告别她的这个家时,一种依稀的留恋和伤感。因为婉儿在冥冥中觉出,她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婉儿想,显的丧期结束的时候也就是她的死期。再说显已经死了,她也就不该再拥有这房子这庭院了。这里的一切都是显给她的,那么当显已经离开,她还有什么理由继续拥有显的这座房子呢?
婉儿在离开这里的时候依依走过这座豪华宅邸的每一个庭院,每一个房间。婉儿停留的时间最长的是母亲住过的那个庭院。尽管母亲早已经离开人世,但很久以来,婉儿只要一走进来,就会觉得母亲还在,母亲的温暖还在,就不禁会热泪盈眶。后来婉儿想幸好母亲是走在这即将到来的劫难之前,幸好母亲看不到她这万劫不复的下场了。婉儿想到此便很欣慰。她想母亲尽管一生受尽磨难,但至少母亲的晚年是安宁的,富有的,尊贵的。于是婉儿就更加安心了,她想她对母亲就也算是无愧无悔了,她尽了一份女儿的孝心,她报答她的养育之恩了。
婉儿最后走进的那个最深处的庭院是她专为崔湜留下的一处幽静。那个虽然夏季灿烂,但却依然显得寂寞荒凉的庭院。婉儿已经很久不来这里了。她不愿意让这里的物是人非弄伤她自己的心。久已不来的庭院已经是芳草萋萋。但是却依然掩盖不住那屋檐、廊柱下的凋敝。婉儿想她真的老了。老了便有了一种苍凉的心境。这里再没有爱的气息。那庭院中所发生过的一切也仿佛已经遥远。往事哪堪回首。婉儿只想能尽快逃离这一片如歌般的衰败。
婉儿扭转身。
在她自己已经不再属于这里的最后的黄昏中。
婉儿扭转头。那么神秘的,她竟然就和她此刻所思所想的那目光不期而遇。那么熟悉的。她曾经无数次在这里面对那目光。那是婉儿所不敢相信的。她扭转头就看见了他。崔湜,他竟然就在婉儿的面前。
我看见娘娘的马车就停在门外。门开着,我就进来了,我想我终于能见到娘娘了。
不,不……
每天离开政务殿我都会从娘娘的门前走过。但每天这大门都紧锁着。我知道娘娘是在为圣上服丧,娘娘不会回来,但是我就是忍不住每天来这里等待,我想终会有一天……
这一次婉儿的眼睛浸上来泪水。
崔湜走过来抚摸着婉儿的脸。崔湜说,我一直想问,为什么,娘娘的头发全白了?
婉儿低下头用她的脸颊温柔地蹭着崔湜的手,她无法说出她在那个最后的黄昏时的感觉,她觉得能在告别的时刻见到崔浞简直是上天的赐予。
婉儿说,崔湜,叫我婉儿。
崔湜便说,婉儿,你依然还是我的吗?
婉儿说,你能来,真好。
然后,婉儿便被崔湜抱了起来。把她抱进了他们曾有过无数风流的那个昏暗的有些潮湿闷热的小屋。他们像所有的以往那样,彼此抚摸着亲吻着。在那张吱嘎作响的木床上。全不管木粱上早已经悬挂了一张张密不透风的蛛网。他们什么也不说。他们只全力做着他们此刻所应当做的事。他们很投入。很投入的很多次。他们不知道门外的太阳已经落山,而漫长的午夜正悄悄向他们逼近。
崔湜终于不得不离开。他已经精疲力竭,他可能也知道他们这是在为最后的爱情送别。他们是相互依偎着离开这个凋败的庭院的。他们手拉着手。离开。将那凋败关闭在身后。当他们再也看不见那凋败之后,才真正地意识到,那不是砖瓦的凋敝,庭院的凋敝,而是爱情和生命的凋敝。
婉儿在崔浞的怀抱中说过的最后一段话是,你要知道我是怎样地爱你。所以不要迟疑了,尽快去拜望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你要知道这朝中的风云瞬息万变,迟早临淄王李隆基会起兵讨伐诸韦。而你的兄弟崔澄又一向是隆基的密友,而隆基的心腹刘幽求也一直将你引为知己,这是何等地水到渠成。听我的,去投奔他们吧。你必须去,要想活下来,这恐怕是你唯一的选择了。告诉他们韦后就要起兵诛杀相王和太平公主了。他们正在密谋,他们已经枕戈待旦。让崔澄带你去见隆基。劝他及早起兵,赶在韦氏动手之前,方可赢得天下。这是你唯一的自安之策。有什么难的吗?别怕丧失人格,政治本身就是没有人格的。也不要对韦皇后寄予什么希望。相信我,他们是一群乌合之众,一群鸡鸣狗盗之徒,又怎么能把江山坐长久呢?任何伟大的朝代都必得有伟大的帝王统治。在声名狼藉的政权中做事,才是真正辱没了人格。崔湜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请求了。想想你我在这险恶的官场中走到今日,沉沉浮浮但却依然活了下来,实在是太不容易了。马上就要到来的那场争斗,对我来说已是最后一劫。无论是隆基的兵变,还是韦氏的清剿,我都在劫难逃。这些我已经都看得很清楚,我的命数已尽,盛衰荣辱也只能留待别人去评说了。但是崔浞你要活下去。我要你活下去。答应我,活着。活着想念我。好了,时间不多了。走吧走吧……
可是婉儿,我会想你的。
崔湜紧紧地抱着婉儿。崔浞也已经泣不成声。崔湜说你为什么总是帮助我?你为什么总是替我想?我不知道今后的生活中如果没有了你,我该怎么办?不,婉儿,我不能离开你。是你塑造了我,没有你也就没有我,更不会有我的今天。别离开我,婉儿。我也要你答应我,别死。别死行吗?哪怕仅仅是为我活着……
崔漫你以为我不愿意和你长相厮守吗?如今我的命已经不在我手中了,自从重俊在肃章门外索要我的头,我就知道一切已经全都完结了。去吧,崔浞,我真的要回后宫为圣上守灵去了。咱们分手吧。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我不知道。未来之于我已是生死两茫茫。我不知道以后的任何事。让我们就此告别吧,如若今后真的还能见到,那就是苍天的恩赐了。让我们祈祷吧。
婉儿……
宫门就要关了。崔大人。让我走。
婉儿,记住,无论是什么样的结局,无论生死,我都会永远怀念你。
我会铭记的。
还有,如果真的天有不测风云,你要等我。等我好吗?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去找你,从此永不分离。答应我,等着……
好。我等你。
他们难舍难分。告别得很艰难。反复地说着同样的话。分开了,又会情不自禁地返回来紧紧拥抱在一起。而拥抱过后,又必得分开。分开的疼痛,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远远近近的长安街头的打更声。
寂静午夜中更人沉重而缓慢的脚步。
怎样的难解难分。他们死死地纠缠着,执手相看泪眼。
莫不如我们此时此刻就这样死在一道。就这样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这是崔湜在最后一次拥抱婉儿时的誓言。他还说,反正我们最终都难逃一死。我们干吗不死在一道?我们干吗还要如此痛苦地分别?不,我们不再分别,也不再痛苦。让那些人为权力去争杀吧,而我们在一起,我们的幸福对于我们来说才是最最重要的。
离开朝廷,谈何幸福?除非我们离开。
那么就离开。我带上你,我们逃走……
崔大人,让我走吧。已经晚了。放开我,让我们告别吧。
最终是婉儿逃脱了崔湜。她跳上了她自己的那辆马车并让车夫立刻启程。她流着眼泪。不敢回头去看那个寂静长街上孤单的男人。但是很快,迷蒙的晨雾升起,婉儿就什么全都看不见了。
崔湜果然听从婉儿的劝告,回到家中就找到了他的兄弟崔澄,共商他们兄弟未来之大计。而临政的韦皇后随时准备对李家兄妹及宗室剿杀的阴谋,也由崔澄星夜赶往临淄王李隆基的王府中通报。到了第二天清晨,崔浞又双管齐下地前往太平公主的府上参拜,要太平公主再去敦促李隆基尽早发兵,先发制人。唯有如此才能扼住诸韦咽喉,将他们的阴谋扼杀在萌芽中。
崔湜的如此反戈一击果然即刻获得了李唐宗室的好感和信任。特别是太平公主对崔湜的回归更是满怀欣喜,并许诺崔湜一旦兵变成功,一定会委以重任。崔湜如墙头随风飘舞的蓬草,朝秦暮楚,四处讨好,竟然能被所有的人接受,这也算是当朝的一大奇迹了。他不仅是婉儿、是武三思的红人;是韦皇后、安乐公主的红人;也还是太平公主和李隆基的红人。何以崔涅便能在这各派势力间进退有据,出入自由?他凭什么能获得那所有势不两立的人们对他的共同好感?这个崔浞究竟是由什么做成的?他究竟有什么样的本事,让他在历朝历代中不倒?当然崔堤能做成这样的人也非常的不容易。这需要一个人的天生的资质和颖悟。他不仅要有聪明智慧,还要有见风使舵的能力和能够获取他人信任的技巧。
在崔漫及时向李唐宗室投诚的同时,大概是韦后的一些党羽们也慢慢觉出这诸韦终究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于是弃韦而投李的倒戈者也越来越多。譬如皇宫禁苑总监钟绍京就背弃主子秘密参与了李隆基起兵的策划。这位韦皇后的重臣在李隆基起兵前虽然突然反悔,拒绝参加政变,但最后还是被他的妻子逼着,跳上了李隆基的战车。再譬如韦皇后的兵部侍郎崔日用原本是韦后的死党。但是当得知韦氏将对李唐宗室斩尽杀绝的阴谋时,怕未来殃及自己,便即刻暗中派人向李隆基告密,要求他立即起兵,推翻韦氏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