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之所以没有鼓励安乐公主去奋力争夺那个王位继承权,事实上是,婉儿所提出的公主与皇子应同等待遇,是适合于所有公主的。偌大一个李唐皇室,不仅安乐一个公主,还有同为韦皇后所生的长宁公主,和那些非韦后所生的显的其他女儿们。然而,婉儿真正希望由此而得到权力的一个人,其实还不是显的这些气焰万丈的女儿们,而是那个如今已成为长公主的太平公主。婉儿最希望的就是太平公主的家中能设府并置署官,使公主的待遇如亲王一般。婉儿之所以这样做,其实也是有着—番良苦的用心的。她希望由此而保持住与太平公主之间那几十年来尽在不言中的默契和友情,而更为重要的,则是要在笼络太平公主的同时,笼络住所有李姓的子嗣们,特别是笼络住已成为相王的李旦,因为婉儿看见了旦的那五个英姿勃勃的儿子们都已经长大。他们对朝廷的一切冷漠而疏离,但是婉儿感觉到他们其实已经在磨刀霍霍,虎视眈眈了,他们迟早有一天会起事。
所以婉儿要紧紧拉住太平公主做她的盾牌。为了这一层保护,婉儿在她为皇室所制定的任何一项策略中,都不曾伤害过太平公主的利益。就是说,在制定政策之前,她总是要反复掂量太平公主在其间的位置。就是在那些推崇武氏而排抑李唐的诏令中,婉儿也没有损害过太平公主,因为太平公主的丈夫就姓武,且在婉儿的精心运作中,在武三思荣任三公之一的司空后不久,武攸暨就当上了比武三思的官位还要靠前的司徒,位于宰相第二,仅次于首席宰相的太尉。尽管朝中的大权在武三思手中,但至少在名声上,武攸暨是优武三思一等的。所以太平公主对婉儿贬抑李家的策略并没有太大反感。而婉儿提出的提高公主地位,同样使太平府的位置大大提高。而且在所有的公主中,获利最大的恰恰就是太平公主。不仅她的驸马是当朝的宰相,而且她也同她的哥哥相王李旦享有了同等权力,这是前所未有的,太平公主当然感激婉儿。而如果公主能拥有皇位继承权,太平公主自然也会当仁不让。其实这也是太平公主早有的野心。从母亲在世时,而女皇对她所剩的两个儿子又都不满意,太平公主就怀有了那种对皇权的欲望。既然母亲能做皇帝,她为什么就不能做皇位的继承人呢?从此太平公主便积极参与朝政。她不仅自己亲自参与,还让她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们也积极参与。特别是在诛杀二张的神龙革命中,她也曾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并积极参与策划。于是当革命成功之后,她作为有功之臣,被封为“镇国太平公主”,这无疑是对她参与政治斗争的一种奖掖、肯定和鼓励。于是对未来的朝政,太平公主就更有了一种要参与进去的信心和斗志了。她不能做旁观者,她也要做母亲那样的伟大的女皇。特别是,当事后通过武三思开始参决朝政之后,太平公主就更是跃跃欲试,决心与韦皇后一决高低了。因为她坚信,那个粗俗愚蠢的韦皇后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与其让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做女皇,那当然还不如她首先把那个皇位抢到手。于是,太平公主与韦皇后觊觎皇位的明争暗斗开始。她们以为皇权可以是武兆的,也就能够是她们的。她们根本就不管那些男人们,不管李显依然坐在皇位上,不管李显还有两个能够继承王位的儿子,不管相王李旦和他的五个英姿勃发的儿子也拥有继承李唐天下的可能。她们不管。她们对皇室中的男人们视而不见。她们以为风水来回转,天下就该是女人的了。
所以婉儿提高公主地位的策略对太平公主来说就等于是及时雨。如此,她们之间的那种姐妹一般的友情自然就更深厚了。特别是当婉儿也搬出了后官,她们之间的交往就更多了。她们彼此之间频繁地相互拜会。除了游宴作乐,丝竹之声,她们自然也会时常谈论起朝中的政务,以及韦皇后的种种动向。她们的关系极为密切而复杂,她们甚至是相互利用相互牵制的。婉儿所需要的,是同李家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太平公主所羡慕的,是婉儿能将皇帝皇后以及武三思全都牢牢控制在她的手中。婉儿服务于圣上以及圣上的家人,但是婉儿同时也真心实意地为太平公主出谋划策。她总是不厌其烦地为太平公主筹划各种宴会,她告诫太平公主,这是招揽朝中人士,拉拢党徒的最好方式。日后,太平公主确实因此而罗织了一大批她忠心耿耿的党羽,为她日后争权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婉儿便是这样尽其所能地帮助她身边的那些有权势的女人们。无论韦后,无论安乐公主,也无论是太平公主。而这所有的女人,在婉儿的帮助下,都拉拢了一批朝官并形成了她们自己的势力。她们每个人的山头都越来越高,每个人都各自为政,势不两立,修筑城池,整装待发。也许这恰恰就是婉儿想看到的。她知道她不用再亲自动手,那些女人自己就消解了自己,自己就形成对自己的牵制了。太平公主作为女皇的女儿,她当然瞧不起韦氏母女电不能容忍她们如此嚣张的气焰;,而韦皇后与安乐公主在对太平公主的惧怕之余,也视她为最凶恶的敌人,并不遗余力地在中宗李显的耳边叨唠太平公主的坏话,伺机将这个压在她们头上的不可一世的女人打倒。而就是在韦皇后和她号称最爱的女人安乐公主之间,那隐隐的看不见的争权斗势也是存在的。她们彼此蔑视,彼此仇恨,并在这无形的战斗中争夺着中宗李显的爱。韦后用她与中宗长久以来一直恪守的“不相制”的诺言,而安乐公主则以父皇对她的那近乎情人一般的父爱。
然而,就在这三个彼此争斗互不相让的女人的心目中,一个非常奇妙的现象是,她们竟然每一个人都把婉儿当作了她们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同僚最好的参谋,甚至,唯一的支撑。她们不约而同地依赖婉儿,她们甚至觉得没有婉儿就活不了,就动转不能,就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该怎样进攻才能彻底削弱对方的势力。婉儿怎么会就成为了这样一个女人,这样一个操纵着全局的军师?她可以任意地把棋子摆来摆去。她可以想叫谁败就叫谁败,想叫谁出局,谁就在劫难逃。
这就是婉儿。
这就是婉儿的智慧。
她在她所从事的这一套智能游戏中,可谓是出神入化,游刃有余。她玩得太好了,太娴熟了,也太天衣无缝了。就仿佛鬼斧神工,不留丝毫人工的痕迹。一切的天然自然。一切的流水落花。
婉儿不仅能在争权夺势的女人们中间鱼儿一般地游弋,她还能在有权势的男人们中间穿梭往来,进退自如,且获得他们的尊重和爱戴。不说她和圣上,和武三思那唇齿相依的关系,就是朝中那些举足轻重的文官武将们,对昭容娘娘也钦佩得五体投地。他们不仅佩服她的才学,而且佩服她的谋略。那时候其实谁都知道,无论是朝廷还是后宫,其实都是上官昭容一手遮天的。事实上,是这个女人在总揽着天下大权,是这个女人在指挥着天下的一切。
而就是这样一个本质上统治天下的女人,在感情上也还是有着她的很执著的追求的。这就是婉儿在四十岁之后,为什么还会如此钟情于那个比她小六岁而又才华横溢的崔浞的。这已经是一个成熟女人的爱情了。这爱情中不单单有她对感情对肉体的追求,同时,这也是一份镶嵌在政治中的爱情,是唯有通过政治才能长久的爱情。
显然婉儿是十分看重她中年以后的这段爱情的。她觉得此生中能有此爱是命运所给予她的最伟大的赐与。她与崔浞的关系是从诗词歌赋开始的,这就让婉儿觉得这爱情很像爱情了。这样的爱情不同于以往她同任何别的男人的关系,以往她同他们总是被政治缠绕,总是建立在各种各样的利益上。因为那些男人不是争夺继承权的太子,就是角逐于李、武两姓势力争斗中的子嗣。唯有这一次不同。唯有这一次。崔浞不是皇室中的人,一开始,甚至也不是朝中的宰相。婉儿认识崔湜时,他不过是一个参与修编《三教珠英》的无名小辈。婉儿纯粹是因为读了崔浞的诗,纯粹是因为他的才情而欣赏他,进而倾慕他的。婉儿对崔湜无所求。崔漫不能带给她任何利益。崔浞唯一能改变她的,就是她正在变得麻木的精神世界。那个诗的世界。生命中那所有最美好的世界。
也许婉儿初见崔浞时,并没有想要和这个年轻的诗人上床。她只是欣赏和喜欢他的诗,为他诗中所表现出来的那一份愁苦和浪漫所倾倒。这就是诗的力量。大概唯有诗才能把婉儿打倒。因为婉儿太现实了,而朝廷中的一切也太现实了,所以婉儿才会被那浪漫的虚幻所迷惑。被那张崔湜撒出的涛情画意的网所俘虏。婉儿便是这样走进崔湜的怀抱中,她完全忽略了崔漫对她可能是有所企图的,她甚至视而不见崔涅在她的身边是怎样平步青云的。
然后崔堤回到了现实中。
现实中的崔浞很卑劣。不能说诗中的崔湜不真实,无论是诗的浪漫还是人的丑陋都是真实的。这就是这个真实的崔湜。所以历史中总是有人在说,崔浞的文与人实在是相差太远。崔浞的文辞声名昭著,而崔湜的为人却狠毒诡险,虽毒虫不若也。而婉儿所看到的就是那多情的诗文,她已经不愿去顾及崔浞是怎样毒如蛇蝎,陷害他人了。可能这也是婉儿为了欺骗自己,因为她只想生活在诗的境界里。
于是,便坚持着这一份诗的爱情。依然的往来唱和,依然的歌赋传情。婉儿每每将那个暗夜中偷偷潜入她书房的崔涅迎进芙蓉帐里,在浪漫的想象中和这个年轻人尽情欢愉。
崔湜不是那种勇武的男人,因而他也没有强健的体魄。他是消瘦的修长的精敏的轻飘的,如水如云如雾般的,所以他没有冲击力,不能长驱直入,甚至不会疯狂不会拼死地突进。他是那么柔弱那么纤细那么隐隐约约若有若无,但是婉儿全都应允了他,因为婉儿所要求他的,不是那种疯狂的欲望的满足,而是,他的诗所给予她的那种前所未有的精神的慰藉心灵的富有。婉儿觉得,那才是她这种女人的真正的所要。那种精神的饱满之于婉儿,是远远胜于那精液的喷涌的。那才是婉儿真正的幸福真正的欢乐。是婉儿的至爱真爱是为了永远的拥有而不惜牺牲自己的爱的。这仿佛成了婉儿一贯的伎俩,她总是把她最珍贵的东西交给别人去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