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容娘娘大概忘了,当年为武皇帝修撰国书和《三教珠英》时,司空大人的班子中一直都有我,而且他也是一直欣赏我的。
你值得他欣赏吗?在他欣赏你的时候陷他于死地?
听说昭容娘娘也曾非常欣赏微臣的诗。
那倒是真的,只是你为什么不去做诗了?而要做这种被人不耻的贰臣。如此在两个主子之间奔来走去,你还有做诗的心情吗?
就是说,娘娘也鄙视我?
我只是可惜了你的才华。多一个走狗对朝廷微不足道,而少一个诗人却令人扼腕叹息。
我有那么重要?
不,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我知道一个人有时候不能为了某种莫须有的虚名,就将自己的才华乃至于性命搭上。那不值得。而我们生活在现实中。在现实中就要很实际。就要最大限度地实现自己人生的价值,不管是要通过怎样的渠道。
婉儿看着崔湜。她不愿相信这种话是从一个很性情的诗人嘴里说出。她进而慨叹人心的莫测,她说,尽管崔大人说得很含蓄,但是我懂你的意思了。人各有志么。
娘娘真懂了微臣的意思?
我只是觉得崔大人出身书香门第,又辞采风流,本来是可以引为知己的,想不到做卑劣势利的人竟会有那么大的吸引力。而改换门庭又能够如此轻而易举。武大人不在,我走了。
娘娘有什么要留下来的话吗?
好吧,既然你们是实际的人,那我就问问他,究竟是谁下令要将张柬之、恒彦范他们杀死的?是谁这么穷追不舍,非要让自己的身上溅上他们的血?张柬之已经八十二岁了,把这样的一个老人贬黜岭南还不够吗?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客死他乡,干吗要追着去杀他们,真有那么必要吗?那不是我做的。我不曾指派过任何人去追杀他们,是谁让我枉担了这千古的骂名?
崔浞看着婉儿,听着她发泄对武三思的不满。他思前想后,竟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婉儿脚下,吓得婉儿向后退了好几步,她说你……你要干什么?
崔湜满脸的懊悔。他说娘娘千万不要怪罪武大人,是崔浞陷娘娘于困境之中,是崔堤让娘娘枉担了那不义的罪名,也是崔浞不曾体谅娘娘的苦衷……
你到底在说什么?
听了娘娘对武大人的责难,微臣才知道娘娘的心里有多苦。是我建议司空大人对张柬之们穷追不舍的。这朝中风云变幻,所以微臣担心一旦恒彦范、敬晖他们这些年富力强的朝官有一天获得赦免,返回京都,势必对司空大人造成威胁。所以我建议一定要将五王尽杀之,以绝其归望。娘娘在朝多年,想能理解微臣的忧虑。朝中你死我活,如此处置该也在情理之中。做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当年五王发变之时,不就是因为不能将诸武同时干掉,而遭至今日杀身之祸的吗?有前车之覆,武大人自然应当引为后车之鉴。而微臣既然侍主,就必得对主子的安危负责。所以出此下策,要司空大人乘胜追击,想不到连累了娘娘,微臣真……
不要说了。想不到你的心也如毒虫一般。原以为你一个风流才子,是只知吟诗做学问的,没想到你的主意更恶毒,不知道后世会不会把你的这笔血债也记下来。
可是娘娘,这朝中的宰相又哪个不是文人出身。之所以能成为文人,最要紧的便是他拥有智慧的大脑。文人用智慧的大脑和狂放的天性去参与政治,自然整起同僚来就更是丧心病狂。崔浞从不讳言这点。如果说是崔温的建议使娘娘蒙受了不白之冤,那是崔浞罪该万死。但是,谁能保证五王不会有翻身昭雪的那一天。而如若真有了那一天,怕是连娘娘也性命难保。所以崔浞至今不悔。崔湜这样做,也是为了娘娘。
你这样毒如蛇蝎竟然是为我?你竟想得出这样的理由为你自己开脱。我看你还是为你自己吧。你曾是五王派在司空身边的耳目。你那时候是他们的走狗。是因为他们革命成功,拥立了圣上,又做了朝中的大官。然而你慢慢看出了他们的前途渺茫,而武三思恩宠渐厚,且升任了司空。而在三思和皇后的影响下,圣上也开始渐渐疏忌五王。于是你便见风转舵,投靠三思。你用对五王落井下石穷追不舍作为你转投新主子的见面礼,这朝中还有比你更卑鄙的文人吗?
微臣从不曾知道卑鄙为何物?那不过是一种做人的技巧罢了。微臣以文翰居要官,是因为微臣知道,大丈夫必得要先据要路以制人,岂能默默受制于人哉?
这就是你的人生哲学吗?
娘娘这些年来,不是也这样生存的吗?微臣亲眼所见,娘娘在李、武之间的左右摇摆。大臣中也不是没有人议论娘娘的左右逢源,诡计多端。但是微臣从来对那些对娘娘的攻讦都嗤之以鼻。微臣一直以为人格在政治中是一钱不值的。所以微臣一直敬佩娘娘。认为娘娘才是天下第一聪明智慧的女人。而况娘娘生而不幸。仅仅是因为生存就要付出人格的代价。这对娘娘来说是怎样地艰辛。而娘娘还能用智慧为自己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这是怎样的伟大。
你真是这样看我?
崔湜敢说,微臣是此世间最能理解娘娘的人了,也是最倾慕娘娘的。
好了,我了解你了。看到你我才知道做诗与做人是怎样地差之千里。你的诗写得那么好,那么愁肠百结,感慨系之,让人不能不为之动心动容,而做起人来,却又是如此地无毒不丈夫。你这种人真是太令人难以理喻了。好了,你起来吧。其实我也知道你说得有道理。但有些道理是不能说的,一说出来就令人毛骨悚然。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说说咱们有多久不曾见过了。就是为武则天编纂《三教珠英》也有七八年了吧。还记得你跑来找我声讨张氏兄弟吗?你那时是年轻气盛,一身的傲骨。你可能根本就不会知道那时候女皇是怎样为你恼火的。不过这一切全都过去了。不仅张氏兄弟烟消云散,就是女皇也已经魂归乾陵。那一切就像是上辈子做过的事情。人间的事情就是这样,改朝换代。沧海桑田。轮盘来回转。让你我在今天又能彼此相见。
这是崔湜毕生的梦想。
你也做梦?你不是一个很实际的人吗?
但唯有娘娘。唯有娘娘是崔浞毕生的梦想。
是因为你太美化我了。
微臣知道,如若继续做诗,就必得要在心中为自己留一块梦想的地方。
但以我之见,既然崔大人要做官,就不要再做诗了。
我会继续做诗的,哪怕单单是为了娘娘。
不,别这样。不值得。我真的要走了。
娘娘能将微臣引为知己吗?
谁知道呢?也许我们又会是七八年不能相见,知己不知己又有什么意义呢?
婉儿离开司空府。她周身有一种倏然的狂喜,一种想飞的欲望骤然之间包笼了她。她抬起头便看到了那长安城上碧蓝的天空。她忘了她已经有多久不曾抬起头看这让她身心愉悦的蓝天了。她觉得她真的被压抑得太久了,她需要让她那铁板一样的心裂开一个能看见蓝天的缝隙。她要看见蓝天看见白云看见房檐上坠着的那一串串玉石的风铃。她要听到那风铃清脆柔和的声音要听到鸟儿的鸣唱。她不记得有多久了她一直荒疏着那美妙的大自然。她只是被不停地纠缠在政治中。那是怎样地枯燥和无聊,又是怎样地在灭绝着她的灵性。终于,一道清新的风吹过来。仿佛万事万物都在复苏。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那么崭新的。那种婉儿所预感到了的新生活。
婉儿想着,那些她曾与之亲近乃至于做爱的男人。那所有的。以往的和眼下的。她知道在她与他们做爱的时候,就不曾有过一丝的轻松。总是在政治的夹缝中,总是在朝不保夕的寻求与交换中,总是在谋略与策划中。那是种怎样的无奈。那是种怎样不堪忍受的身体的重负。她把她的身体给予别人,却总是要千方百计地从她所给予的那个男人那里拿回些什么。什么呢?生的保证,抑或是更高的权力。除此她还要什么?不,她什么也不想要了,只想要那种真正纯净的爱情,不夹杂任何野心任何目的任何利益的。
便是这个崔浞。
婉儿意识中的那道迷人的闪亮。
他让婉儿疲惫的心灵骤然裂开了一道清新的缝隙。那么明媚的。婉儿想,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竟是如此地理解她,竟是她遍寻天下也不曾找到的那个真正的知己。婉儿想他是那么年轻那么英俊那么风流潇洒。婉儿从此便对这崔堤昼思夜想,她想她对这个年轻的贵族公子唯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他那么昭然若揭的势利之心。但是婉儿马上又会想到,那么难道她就不势利吗?她甚至更势利更丑恶更阴毒,那么她又有什么权力指责那个崔浞呢?既然大家都是在朝廷里混的人。而崔湜如若不狠毒,他又怎么能以文翰而居要官?而如若崔湜不能混进于朝中,她这个紧锁深宫中的女人,又怎么能见到他呢?他如若不背叛五王,婉儿也就无从与他有刚才的这一番对话了。如此这般,婉儿想来想去,她竟然要感谢崔湜那恶劣的品格了。便是那恶劣,才成全了他们这两心相与。这是婉儿梦寐以求的。她喜欢这个年轻的诗人。她曾经忘记他。她曾经不知道这世间还有这个男人在精心地等着她。但是,那迷人的闪亮的感觉犹在。就照耀在她的期待中,直到,崔湜再度出现她的眼前。
总之婉儿很欣悦。一种莫名的激动始终在困扰着她。她几乎每个时辰都期待着与这个年轻人不期而遇。她想再度见到他。想和他说话。尽管她并不奢望和这个年轻的男人亲近,但是她只要一想到他,她的身体都会充满了欲望和期待。
不久,又有武三思的一纸奏文摆在婉儿的案台上。竟然是武三思要将崔涅左迁为兵部侍郎。婉儿不知道这个崔漫是怎样劫获武三思的心的,婉儿也不知道武三思何以会如此轻信这个狡猾阴毒的年轻人。大概就是因了崔湜帮助他彻底灭掉了那些处处与他做对的神龙英雄们。他从此高枕无忧。他可以尽情与他的韦皇后交欢了。于是,他当然不能亏待他的属下。他提拔他们。让他们死心塌地,成为他的党羽。武三思可能是真的欣赏崔浞的。他想他控制天下是离不开崔湜这种足智多谋的智囊人物的。于是他笼络他。诱他以高官厚禄。这时候武三思还并不知道婉儿在想什么。也不会知道她的那种潮湿的愿望是怎样地强烈。
婉儿当然决不迟疑。
她一挥而就,转瞬就写好了左迁崔湜那份诏书。
以后的日子变得越来越激烈。
在淫乱中。朝上和后宫的男人和女人们都变得宽宏、大度,平和相处,其乐融融。那是李显时代的一段空前的淫乱与奢靡。后宫的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有情人,而朝中的男人们也差不多个个都有本不该属于他们的女人。在淫乱中,男人和女人们尽情享受着性的欢愉和刺激;还是在淫乱中,大家心平气和,相安无事,足见淫乱还是有凝聚力的。
在这段时光里的崔湜,可谓平步青云,一路攀升。在很短的时间里,他就从中书舍人到兵部侍郎,不久,又寻拜中书侍郎、检校吏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崔浞的一路左迁,简直就像是一个神话。谁也说不清这个曾经是五王爪牙的年轻人,怎么会一跃就成为了武三思最红的大红人。如果说崔湜最初的升迁是因为他曾为之屈节的那个武三思;但是到了后来,他的飞黄腾达就不能说和婉儿没关系了。
婉儿便是怀着某种欣赏的心情在圣上李显的面前为崔浞这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游说的。婉儿毫不遮掩她对崔浞的欣赏,她说崔浞的才华在朝野确实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就连被中宗显所起用的兵部侍郎张说都对崔湜的年轻有为自叹弗如,而朝中所需要的,就是崔涅这样年轻而又有魄力的朝臣。婉儿进而把对崔湜一类官吏的任用,提高到了朝官整体素质的高度。那时候婉儿为崔浞的游说,也许确实是没有什么私心的。她只是真心觉得显该重用崔浞这样优秀的出类拔萃的年轻人,而不要轻信韦皇后所推荐的那些与韦氏家族相关联的势利小人们。如果这种无知且无能的昏官遍布朝廷,那就不但辱没了大唐的名声,如若真的遇到了国难,圣上也将捉襟见肘,无能为力。
如此中宗不再认为崔浞升迁得太快。于是崔浞的升迁令便每每获得圣上的敕许,结果崔浞这个曾经的无名之辈莫名其妙地就被左迁进了宰相的行列,成为了朝中最年轻气盛也算是最博学多才的宰相。大概唯有崔湜最清楚他是怎样获得圣上如此赏识的。他知道那其实是武三思力所不能及的,而他又不曾有机会当面向婉儿表达谢意。于是他只能悄悄地写下了几首赞美诗托人转交给婉儿。那是他的由衷的赞美。他并不奢望昭容娘娘能应答他,他只想让婉儿知道他的心意。他是知恩报恩的。
后来,就有了婉儿召见崔浞的那个夜晚。那个他们的第一个夜晚。
其实婉儿并没有想她会和崔湜怎样。她是在政务殿她办公的那个房间里召见崔浞的。那时候,她和武三思还有着那种若即若离的性关系。而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她也会同圣上度过一个十分晦暗的良宵。所以她确实没想过会和崔浞怎样。那也是她的处境所不允许的。在这个夜晚她只想和那个年轻人谈谈他的诗。他的那些感情深邃而又热烈的诗,确实让她非常感动。读着那些诗,她就仿佛触碰到了那个年轻诗人的心。多么美好。那是婉儿在四十岁之前,从未享受过的一种来自年轻男人的精神的爱慕。那是怎样的震撼人心,让她从此情牵魂绕。那诗的力量实在是太大了。单单是凭了那真情数行,婉儿就爱上了那个年轻人。而那种精神的诉说,又恰恰是婉儿所最最看重的。因为她已经很久不曾找到那种能够用精神对话的挚友了,也许,她一生都不曾找到过。所以,婉儿才更加珍惜崔浞的那一份精神的友情。于是,她便也写了几首和诗,作为精神的礼尚往来。一种似是而非的又是万般无奈的心情。被婉儿的律诗写尽。她的闺中的愁苦,人生的困惑,情感的伤痛,以及她近来的那种无以言说的激情和想念。
于是在暮色中。
崔湜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