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圣上,儿臣……
你怎么还不起来呀?朕累了。朕要休息了。你们退下去吧。
炎热的夏夜。显却周身颤抖,手脚冰凉。他绝望而悲伤地向政务殿走去,此刻他不敢回到东宫,不敢面对他的亲人,更不敢在亲人们的身边做出那个可怕的决定。显踉跄蹒跚,一路走一路哭泣着。婉儿远远地跟着他。婉儿也很惊异。事前她也是一点消息也不曾知道,否则,她一定会想方设法救那几个孩子的。但是他们全都束手无策了,因为女皇一开口,就已经把他们逼上了绝路,或者说,就已经定了那几个孩子的死罪了。
婉儿也很悲痛忿恨,她想不到张氏兄弟竟是如此地狠毒,而圣上又是如此地绝情。他们又一次把显挤兑到死角上。让显在他的死和他的孩子们的死中作选择。这是何等的残酷。
婉儿远远地跟着显。直到他们来到政务殿,婉儿在那个闷热的大殿中点起了幽暗的灯。
要他们在这个夜晚作出怎样的选择?
夜太短了,也太长了。
显一走进大殿就趴在案台上哭了起来。他幸好还能哭出声来,他说他们这些不孝的子孙,他们的胆子怎么这么大,他们就没听说过这皇室里的惨剧吗?他们干吗要这样逼我?他们怎么能……
婉儿站在远远的灯光所照不见的阴影中。在黑暗中看着显悲痛欲绝。婉儿原本以为随着显的返回,随着李武两姓的不断联姻,这宫里就不再会发生杀戮的事件了。但是想不到还会有性命断送在圣上的或者是圣上情人的手中。而且是那么年轻的生命,那么残酷的代价。而圣上这一次又是无辜地将她也卷携了进来,要万世铭记起草这一份绞杀年轻生命的诏令的,又是她上官婉儿。圣上千吗又逼她呢?难道她对圣上的忠诚还需要检验吗?
显在那边进退维谷。显说不,我做不出这样的决定来。显说为什么要我去杀我自己的孩子?不!那莫不如让我先去死……
显这样说着竟开始拼命捶打起自己的脑袋。显真的很用力地打自己,直到这时,一直默默垂立于阴暗中的婉儿才走过去,抓住显的两只手,不让他这样伤残自己。
不,殿下,不要这样。这样无济于事的。
那我该怎么办?杀了他们?那我成了什么啦?他们是我的孩子,是我的骨肉,我怎么能亲手杀了他们呢?那我将枉为人父,还会被后世责骂。婉儿,你告诉我,这样触犯了圣上究竟该定什么罪?死罪吗?除此就没有别的路了吗?就不能救救他们吗?你是说只能是死罪?是啊是啊,当然是死罪。大哥二哥仅仅是因为不满意她的为人,她尚且能将他们处死,何况我的孩子们还是指名道姓地骂了他们的祖母,而她哪里是他们的祖母,而是将他们的性命握在手中的那个君王,他们怎么就看不明白呢?婉儿,帮助我,我知道你是最智慧也是计谋最多的,告诉我,有没有一个既能使圣上满意又能使我的孩子们免于杀身之祸的两全之策?你摇头?说没有?说晚了?不,重润他才刚刚十八岁。他是那么好的一个孩子。他从小跟着我颠沛流离,吃尽了苦头。他才刚刚回到这本来就应该属于他的生活中。他还不懂这宫中的规矩。他是那么天然而率真。如果十四年来他一直是生活在这壁垒森严的皇宫里,他一定就不会这么胡言乱语了。他是那么崇拜圣上。他可能是因为太崇拜圣上了,才不能容忍圣上的私生活中有污点。重润是我最爱的儿子。也是他母亲最爱的。他本来是大唐王朝最好的继承人,他怎么能接受这死罪呢?还有,蕙仙已经怀孕。那武延基不也是她武姓的嫡孙吗?他的父亲死了,兄弟延秀又被送往突厥和亲至今生死不知,圣上千吗也要他们死呢?她是不是疯了?她何以为了那张氏兄弟就让她自己的那两个家庭断子绝孙呢?她究竟要干什么?她莫不是要将王朝交给那个两个姓张的小子?那她干吗还要我们回来?房陵虽然遥远,生活虽然艰苦,但那里至少是安全的,也不会有人轻易把我的孩子们的生命拿走。我干吗要回来?她这是要逼死我呀。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面对太子妃?重润是她唯一的儿子,唯一的希望。杀死了重润就等于是杀死了她。那我的家不是就全毁了吗?没有了家,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但是殿下必须活着。
婉儿,就是说他们只有死路一条了?
殿下,真的,哭也没有用。这是圣上要你做千古罪人。
她做了千古罪人还不够?还要拉来我陪她被万世指骂,她真是太坏了。
殿下,别说了。太子孙们就是这样倒霉的。你必须做出选择。
那,你就去选择吧。
殿下,你不能如此卸罪于奴婢。那是你的责任。你要敢为敢当。
那么好,大丈夫当然要敢为敢当。显说着便朝案台的角上撞过去,待婉儿抱住了李显,显早已经是血流满面。
婉儿把血流满面的李显的头紧紧抱在怀中。她说,别,别这样,殿下千万别这样。婉儿理解殿下。婉儿也不忍做出那个可怕的选择。圣上也是要婉儿做这个罪人。奴婢知道做这个罪人的滋味不好受。可是奴婢已经做了几十年。奴婢一直觉得手上有洗不掉的章怀太子贤的血。奴婢怎么会成为最心爱的人的罪人呢?是圣上。是圣上要我这样做。是圣上要奴婢忠诚。圣上也是要殿下忠诚。圣上是因为相信殿下,才把这生杀大权交给殿下的。这是多么伟大的权力,几十年来,圣上就是因为拥有了这权力,才能够一路过关斩将登上皇位的。殿下不是也要继承皇位吗?那个向上攀登的石阶上难免就会有亲人的血。圣上就这样趟过来,而殿下是圣上的儿子,又是圣上选定的王位继承人,殿下怎么能随便就放弃这个握有机会的权力呢?
婉儿你不要说了。显疯狂地挣脱了婉儿。他说你已经如此残酷,可我的心还是肉长的。与其让我亲手杀了我的孩子,还不如让我现在就死。就像贤那样,让母亲成为凶手,让她永遭世人的唾骂。
没有用的!婉儿突然变得冷酷,她的目光也仿佛是冰雪做成的。婉儿说没有用的。既然李弘和李贤都已经成为了阶梯,那么再多你一阶又有什么不同的?后世的骂名已然悬在了那里,而你的死又能为那骂名增加多少分量呢?何况即使你死了,也根本改变不了那些自以为是的孩子们的命运。你救不了他们。来吧,让我帮你包扎好头上的伤。来吧,过来,让我把你脸上的血迹擦干净,好吗?
显竟然乖乖地走到了婉儿的身边。这一次是他抱住了婉儿,是他扎在婉儿的怀中呜呜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清晨。早朝之前,由婉儿起草的那一份诏书果然被准时送达女皇的寝殿。
女皇昏昏欲睡。谁也不知道圣上是不是真的看到了那份赐重润、永泰公主、武延基死的诏书。但是,当婉儿在朝廷上宣读那赐死的诏令时,圣上确实是坐在她的皇椅上的。她无动于衷,或许正在昏睡,或许,她在享受着这个她真正想要的结果。她的脸上甚至有了一丝看不出的快意。她知道她不仅又一次杀了人,同时她还又一次折磨了人。后来,特别是在她老了的时候她生命垂危的时候,她就特别喜欢折磨人了。她时常会想出一些折磨人的方法,然后以折磨了他人为乐。她就是这样带着残酷的快意用眼角斜着那受尽了折磨的太子和婉儿的。她也用昏花的老眼看见了太子头上被捆扎的创伤,她可能想活该,这就是你教子无方的报应。女皇还很得意,因为她到底还是为她的张氏兄弟伸冤雪耻了。她根本就不在乎那几个黄口小儿,她甚至都没有见过他们几次,而昌宗、易之是与她长相厮守的。对女皇来说,死个把儿孙早已不算什么。她要让天下知道,她依然是大周的皇帝。她依然是至高无上的。是谁也碰不得的。而她的那两个宝贝,也是谁也碰不得的。
婉儿低声宣渎着那份诏书。大殿里一片肃然仿佛空气也不再流动。满朝文武也像是被一闷棍打懵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但是他们还是被震惊了。在沉默的寂静之后,开始了一声一声的叹息,而至一片唏嘘。人群中甚至传来了时隐时现的抽泣之声,但是,终于没有任何人站出来,为挽救那几个年轻的生命而同女皇一搏。孩子们的父亲尚且如此无奈,百官们又能怎样呢?诏令不能违。
无论大殿上怎样慨叹惋惜,女皇都已经听不见了。她已经耳聋眼花,并且时常被瞌睡带走。她累了。她毕竟是为那个决定消耗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