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惊异地抬起头。他无法理解婉儿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为什么会突然到他这里来。
真的不是圣上要我来。圣上根本就不知道我会来。奴婢只是想看看殿下。不记得奴婢与殿下有多少年不曾好好坐过了。奴婢在这里向殿下赔罪请安了。
婉儿说着竟跪了下去,战战兢兢的李旦赶紧把婉儿扶了起来。
婉儿虽然张口闭口奴婢,但是她知道她和李旦其实一直就是平等的。他们兄妹一般地从小一块长大。在婉儿所见过的皇子中,旦是从一见面就视婉儿为平等的。在他们之间一直有着一种很和谐默契甚至是很亲密的一种关系。那是他们心中都有的一种感觉,是不用说出来的。他们心心相印。知道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他们两人都不会伤害对方。后来他们尽管见面很少,甚至几年都不曾见过,但那默契还是在的,那是一种很深很深的友情。
婉儿在李旦扶起她的那一刻真的想流泪。她说殿下真的好吗?奴婢一直很牵挂你。
旦甚至对婉儿的动情都很冷漠,他只是显得很平静地说,我很好。这里很安静。难得很安静。
婉儿只是想让殿下知道,殿下并不孤单。
是的我知道。
奴婢还想让殿下知道,奴婢常去后宫探望那几个小公子。他们真的很好。都长大了。特别是临淄王隆基,一副英雄少年的模样,长得比殿下还要高了。
是吗?隆基走的时候只有九岁,六年过去,他已经十五岁了吧?
旦只有在婉儿提到了他的这五年被幽禁的儿子时,他的眼睛里才会放出活人的光辉。
婉儿说圣上派给他们的,是宫廷里最好的太师。他们真的很好。殿下不必担心。
是啊我不担心,我不担心,只要他们好,只要他们好……
婉儿看着李旦那可怜可悲的样子,她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这个顶着太子虚名的最绝望的男人。她不希望太子从此委顿下去,但也知道太子确乎是已没什么别的路可走了。在这么近的地方看受难的李旦,婉儿就更是觉得满心悲伤。她真的不忍再看这东宫的凄凉,于是她只能匆匆告辞。
临出门时婉儿拉住了旦的手。婉儿想不到旦的手竟是那样的骨瘦如柴冰冷僵硬。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地立刻丢下了旦的手,她觉得她刚刚握着的已经不是一个活人的手了。婉儿想旦是如此地未老先衰,年纪轻轻就恍若一具瘦骨嶙峋的僵尸,而他的七十岁的母亲竟然还依然春风拂面地与张氏兄弟纸醉金迷,夜夜狂欢,婉儿不能想象这是怎样的一个颠倒的世界。婉儿这样想着便真的去拥抱了旦。她觉得旦是那么冰冷,那么瑟瑟地抖着,就像是一个已经毫无感觉了的活死人。她想这世道真是不公平。她甚至想何以武三思就能那样盛气凌人春风得意呢?他凭什么?
婉儿轻轻地拍着旦的后背。婉儿把旦抱在怀中的时候就像是她是旦慈爱的母亲或姐姐。她说会好的。孩子们一定会回来的。你真的不用担心他们。毕竟圣上是他们的祖母。只是你要好好保重你自己。只是你这样子让人看了太难受了。婉儿和殿下一道长大。婉儿真的不忍殿下再被折磨下去了。婉儿也不能再说什么了,但总之,会好起来的。圣上的心也是肉长的。真的,殿下,会好起来的。
婉儿看见旦的冷漠的眼睛里也闪出了点点温暖的泪光。
婉儿是哭着跑出东宫的。
婉儿靠在东宫的高墙上哭了很久。
她想上天为什么要选择如此老实脆弱的旦来折磨他欺侮池。婉儿为旦而哭泣。她的眼泪很真诚,她的同情电很真减,以至于真诚得连婉儿自己都忘了她是为什么才来看望太子的。她是哭过了很久之后才记起来,她来东宫仅仅是为了找到一个退身步,为了能在被女皇操纵的那即将到来的新的宫廷布局中找到一个能够避风的港湾。婉儿想她有多卑鄙。甚至比武皇帝、武三思还卑鄙。她不仅自己陷在卑鄙中,还把无辜的李旦也牵进来。她配得到李旦未来对她的保护吗?她是那种值得保护的女人吗?但是她就是来找了旦。她知道以旦对她的那一份情意,今后的宫廷中不论发生了什么,旦都是不会伤害她的。她知道旦的为人,更知道她和旦之间的那秘而不宣的手足之情,然而倘若真的如此,她很多年来为什么就不曾来探望不幸的旦呢?特别是当旦屡遭劫难,特别是旦温暖的家庭被逼迫得转瞬之间妻离子散,特别是,当旦一个人,在伤痛中独守着清冷的东宫,她又为什么不来关切旦呢?她在那样的时刻又在哪儿呢?她在等待那个卑鄙无耻的武姓男人走近她;她在期待他把她带上那张肮脏的床;她甚至在厚颜无耻地向圣上推荐着那个连她自己都难以启齿的男人做皇帝;她在朝廷里争夺继承权的斗争中坚决地把旦挤了出去……
婉儿问着自己是不是疯了?
但那又确确实实是她正在做的。她觉得她很自私,她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很多年来她事事处处首先想到的就是她自己。她曾经无数次地骂过武三思,骂他少廉寡耻卑鄙下流,可是她能成为他的女人,难道她不更卑鄙吗?婉儿知道她所做的和正在做的这些事都在证明着她不是一个高尚的女人。特别是她选择了这样的时候来东宫就更是把自己推到了卑鄙的极致。她是在利用着男人。利用着男人对她的爱情和友情。无论是武三思还是旦,她都在利用他们来保全自己。她的所有的举动都在证明着她的坏。她甚至都不再高贵不再优雅,她已经不配做那个不畏权贵的上官仪的孙女了,她已经辱没了她清白的家族了。
同样的夜晚。
婉儿在离开东宫后所拜访的另一个人,就是和婉儿相伴长大的太平公主。这是婉儿一不做二不休的一种选择,她想她今晚必得造访太平公主在宫外的家,她想她必得见到太平公主后,她的心才会踏实。
比起太子李旦,太平公主的处境要好了许多。尽管太平公主同母亲之间也曾有过很多不睦,但是她们最终总是能化干戈为玉帛。以至于相互理解相互帮助,熬过女人的那些最艰难的日子。
譬如太平公主最初所嫁的表兄薛绍,确曾与太平公主有过一段幸福美好的光景。加上薛绍的母亲又是高宗李治的妹妹、大唐的公主;这种亲上加亲的关系就使他们的这个家庭更具皇室的特点。以至当女皇宠幸那个从街头捡来的卖艺男人冯小宝的时候,就不得不借用女儿贵族的夫姓,以改变那个垃圾一样的男人的出身,使他摇身一变就身价百倍,成为了薛绍的一位远房的表亲。这便是她们母女之间的那种交易的开始。
这时候薛绍和太平公主似乎还勉强维持着他们之间的那种淡而无味的关系。太平公主尽管觉得这样的生活已毫无意思,但是为了她的孩子们,她倒也安之若素。倒是薛绍,他总是觉得和颐指气使的太平公主一道生活太压抑也太屈辱,尽管他作为驸马都尉已经在朝廷上拥有了极高的荣誉和地位,他还是觉得作为男人活得不够好,也不够男人。他觉得一个男人就是该靠自己的本事横枪跃马,为国捐躯。他固执地认为能够实现他的理想的地方只有战场。但可惜薛绍的时代又是和平的时代,因为一直掌管朝政的武兆作为女人,她总是不愿征战。而边夷的侵犯她也总是用讲和或是和亲的方式去解决。所以和平时代的贵族生活令薛绍窒息。他无论在朝上还是在家中都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后来,几乎等了一生的那个薛绍终于等来了那个大丈夫战死疆场的时刻。对于薛绍来说,那简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他英勇披挂上阵,与兄弟一道参与了李唐王室瑯琊王李冲和越王贞的那次叛乱。薛绍不管他所参加的这场叛乱是不是为了反抗岳母,他是作为李唐皇室的成员杀上战场的,他认为那是他作为男人唯一的实现价值的方式。
以太平公主的聪明和她对母亲那深刻的了解,她不会看不出这将是一场必败的战争。但是长年以来夫妻之间冷漠的生活,使太平公主没有阻拦她的丈夫,而是对他采取了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她任凭着薛绍的盲目疯狂,任凭着他在皇室密谋的时候慷慨激昂。她可能想反正我是大唐的公主,是母亲唯一的女儿最亲的亲人。所以她任凭了她的丈夫奔赴沙场,任凭了他去追求人生的目标。她任凭了薛绍丢下了她们妻儿老小,那时候她已经不再留恋他们之间那种形同路人一般的夫妻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