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为了你心上的痛吧?
以奴婢的身份,何以言痛。奴婢这样做是为了圣上的形象。是要让世人看到圣上的情深意重。
不单单是为了朕吧?
那就是为了太后了,对吧?为了让天下知道,贤不是她杀的。
婉儿不再回答。
于是显更加愤怒。他说你们这些女人都是一路的货色。要不皇后说,你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太后……
这话是韦皇后说的?奴婢从小跟随太后,如今太后不再临朝,奴婢依然效忠于她,这有什么不对吗?
总之是你们两人沆瀣一气。你们总是口口声声爱一个人,又会不顾一切地把他杀掉。然后又来虚伪地为他送葬,谁知道你们耍的是什么把戏。你们全都是那种为了权利而不顾一切的人。你们全都没有心肝。既然是你那么爱二哥,既然你在他被贬黜流放之后心里还想着他,你干吗还要告发他?婉儿我真的越来越不能理解你了。我知道你是不会再爱任何男人了,你甚至不愿睁开眼睛看他们。告诉我贤真有那么好吗?他和你上床的时候真让你那么神魂颠倒吗?告诉我真的那么爱他吗,以至于他死了你还要这么费心地讨好他……
圣上,奴婢不过是为了太后的旨意而操办这场葬礼的。太后特意要圣上主持,以告天下圣上是最贤明的君王。
全他妈的是演戏。你,还有那个老太婆。你们竟敢拿二哥的魂灵当道具,你们真是太卑鄙了。
这皇室里有几个不卑鄙的,朝廷中又有几个人不是在表演。奴婢劝圣上出席贤的葬礼吧。那是太后的意思。圣上最好不要违拗太后的意思。太后可以让圣上称帝,但是也可以……
你是在威胁朕?
奴婢只是为了圣上好。圣上尽管君临天下,但天下依然是太后的,希望圣上能明察。
第二天清晨,武太后果然为废太子举哀显福门。显皇帝当然不敢不去,他尽管可以背后诅骂他这个心狠手辣的母亲,但不敢当面违抗太后的旨令。
贤的浩大的葬礼。
而贤的尸骨依然在巴州的崇山峻岭中。贤被迫封为雍王。生前死后。
贤的生命和死亡本身就是个莫大的谎言。那么谁又会真的伤痛真的亡悼呢?
那个葬礼,唯有婉儿留在了自己的房里。婉儿是被太后特别敕许,可以不参加那个盛大的谎言一般的葬礼的。婉儿没有陪太后登临显福门。她不愿意置身于她为太后编织的那个大骗局中,也不愿意看见太后在贤的没有尸骨的灵位前表演。太后和贤都是婉儿深爱的人。她不想用心去介入到他们的这生死的恩怨中。
婉儿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子里。这一次她没有哭,她只是更加清醒地意识到了她是怎样地卑鄙和肮脏。她是那么清醒地意识着。后来她毕生如此,清醒带给了更为深刻的悔恨。
而在婉儿独自反省的时候,唯一给她安慰的是,她想贤终于如愿以偿了。她想也许太后真的并不想逼死贤,而是贤偏要以死而使武兆成为那个连续杀死两个儿子的残忍母亲,成为那个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贤的目的达到了。
初登王位的李显,无论皇太后的那些宰相们怎样帮助他,他都不能好好地拥有他的神器。他只会滥用他手中的权力,去满足皇室的一些蝇头小利。这样久而久之,满朝文武便对李显十分不满,因为他们毕竟是长年和太后合作,他们所熟悉的是太后的工作方式,而太后从来是严谨的,而且是全心全意为着国家社稷的。
显使朝堂失望。婉儿看在眼中。婉儿知道显的这种莫名其妙的膨胀,其实都是因为他背后的那个无限扩张的韦皇后。
既然朝堂是太后的。尽管朝堂已不是太后的,但是婉儿觉得它还是太后的。婉儿还知道朝堂中的无数臣相也都是这样想的,因为整个王朝所更换的唯有一人,那就是显。显代替了那珠帘背后的皇太后,仅此而已。太后仅仅是退到了那个更深的深处。皇太后深居简出,但是并不等于朝廷就不是太后的了。
既然朝廷在本质上仍是太后的,于是婉儿就不能对圣上滥用神器不闻不问。有一天,她最终还是把她看到的那一切禀告了武兆,她觉得那是她对太后的一种永生永世的责任。当然婉儿在说着这些的时候显得很和缓。她远不像当初密报章怀太子李贤私匿武器时那么态度坚决,义正辞严。因为那时的太后还大权在握,至高无上;而今天的太后无论如何也是大权旁落,有点日薄西山的气象了。所以谁也看不出未来的权力究竟会掌握在谁的手中,所以婉儿在告着圣上的状时才会如此的小心翼翼。这是婉儿在用心智于皇室的成员之间角逐。
太后问,你是说还是那个韦氏?
是的。婉儿委婉平和,她说,圣上为了提高韦皇后的地位,已经不顾众臣的反对,将皇后的父亲韦玄贞从七品参军的官位上,提拔为豫州刺史了。
太后说,那也没什么,否则圣上的面子也不好看。
奴婢原本也是这样想的。只是皇后仍不满足,她奏请皇上,希望能将她父亲以及兄弟的官位再提高。圣上已经要奴婢起草诰命,决定将韦玄贞左迁为侍中宰相。
他要让那个小小的参军做侍中,这不叫天下笑话吗?太后也不再能平静。
当然这也无可厚非,只是婉儿想,倘若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下去,怕是难逃外戚专权的厄运了。
这个韦氏也过于贪心了,圣上怎么竟能容许韦氏一族如此地飞扬跋扈呢?
婉儿以为那不是圣上的过错。圣上只是受治于韦氏,倘没有皇后的贪心,圣上也不会做出如此令满朝文武失望的决定。
这怎么能说不是圣上的过错?他太纵容她了。一个堂堂天子,竟屈从于一个女人的裙帏之下,这让天下怎样看待他?
奴婢以为,那是圣上无意识的。
等到有一天他明白了,怕是天下早就是韦家的了。他不明白就是他的过错。就凭着有一天他会断送掉李唐江山,我就完全可以定他的罪。他怎么可以这样地亵渎皇权。他是我的儿子。我可以叫他做天子,也可以叫他做庶民。
武太后咬牙切齿。有了显在皇位上如此目空一切的表演,武太后才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得意忘形,忘乎所以。
史书上说,武皇后之所以敢于放心大胆地把临朝的权力交给中宗李显,是因为那时候在朝中辅弼李显的是她非常信任的宰相裴炎。与其说武兆是信任她这个儿子,还不如说是因为她信任裴炎。婉儿的闪烁其词旁敲侧击无疑提醒了太后。但是她并没有立刻就向李显发难,是因为她当时还依然沉浸在对高宗的无限哀思中,她不想在为高宗服丧的日子里,让朝廷发生不愉快;再就是她还没得到裴炎的有关显的任何微词,她不想轻易对显的举动评判质疑;可能还有一点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她其实一直在显和她另外的一个儿子相王李旦之间权衡着,她还不知道这两个儿子哪一个最适合她,她直到找出了那个最适合她的,她才会动手。
于是第一次,太后在对显的盛怒中提到了相王。她仅仅是说,比起显,相王就显得本分多了。他生性懦弱善良,这一点极像他的父亲。
仅仅是凭着这轻描淡写的提示,婉儿就即刻揣摩到了皇太后心灵的轨迹。
婉儿知道,那也许才是皇太后的真意。她更看重的也许真是相王李旦,是他类似高宗的那生性懦弱,与世无争。唯有当权男人的懦弱无能,才能有珠帘背后武太后的叱咤风云。她要的就是这样的男人为她做傀儡,做幌子。她必得依靠这样的一层屏障,一层看不见的且不称其为屏障的屏障,才能在她所热衷迷恋的政治舞台上施展才华。高宗是这样的男人。而旦也是。高宗的死逼她无奈交出了皇权,而她如若想再夺回皇权,那就唯有再依靠旦了。这就是皇太后武兆的真意。她其实并不真想把她的权杖拱手交给他的儿子,特别是交给那个不学无术而又总是跃跃欲试的李显。她最终不会那样做的。她不放心并且也不甘心。她要最后试一试旦。她要看看旦是不是心甘情愿做他父皇那样的玩偶,任武兆拿捏。
那即是说,皇太后不肯放权了。那么婉儿也就明白了,只要是太后不想放权,那么权力就一定能回到太后的手中,朝中唯一可以和她争权的两个儿子显和旦,显然都不是太后的对手。当目标已经确定,当婉儿已经了然了太后的真实想法,她也就不再彷徨。何况她本来就是皇太后的侍女;她本来就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太后。于是她别无选择也无需选择。她的立场也变得坚定,她已经十分清楚了她未来要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而她从此的所作所为,也就只能是沿着这条路,朝着那个既定的目标。
于是聪明绝顶的婉儿随即附和太后,她说相王虽然胆小懦弱,但他才是最最明智的。
何以见得?
太后您看,相王的三个哥哥相继走进东宫,而相王从未有过一丝的不平衡。他总是能适时适势地为自己找到一种自得其乐的生存方式,他也总是能远离矛盾冲突和那种权力的争夺。相王不仅虚怀若谷,而且洒脱。那是隐藏在他的木讷和懦弱背后的一种非常聪明的人生态度。相王也许并不是做天子的材料,但是他却是最适合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即便是坐在皇位上,他也能时刻保持他清醒的头脑和难得的明智。那是相王的天性使然。他将永远不会飞扬跋扈,而总是能非常及时准确地找到他在不同环境中的位置,总是能审时度势,有着常人所没有的自知之明,这一点甚至胜于他的父皇。他永远能知道什么是危险,又知道他该怎样避开危险。总之,婉儿以为相王无论身处怎样的位置,他都会顾全大局的。
你如此地为相王游说是为了他吗?
太后,婉儿同相王素无来往。婉儿才能客观公正地看待他。
好吧,太后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们的目标是共同的。婉儿,你才是最最聪明的。
然后那天裴炎终于气急败坏地来见太后。裴宰相满脸的痛惜之色,他说太后,太后请您千万过问一下朝政吧。
裴大人有什么要紧的事吗?太后的脸上异常平静。她说先皇行前留下遗诏,除非重大国事要我参议,平时—切政务均由圣上处置。
裴宰相听罢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太后面前,他说如今国家已是生死存亡。
裴大人你先起来,有话慢慢说。这朝堂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非要我来过问。
是朝中任免事宜。
我以为是什么呢?区区任免之事也要我参与决策吗?裴大人,请起来吧。
倘太后一天不过问朝事,臣就一天不起来。
朝官任免的那一类事情,我确实不想过问。
如果太后真的不肯过问朝政,那臣下也就只能请辞回乡了。微臣实在没有能力辅弼皇帝,未来大唐倘若断送,那也是微臣力所不能及的了。
真有那么严重吗?连大唐王朝都要断送,看来我就不得不过问一下了。说吧,什么?
圣上已放言要把整个天下都送给那个小小的参军韦玄贞,臣以为不可,满朝文武也不能接受,而圣上执意,请太后参决。
就因为他是韦皇后的父亲?鸡犬都可以升天啦?圣上要给他个什么官?
侍中。
侍中?不过是个宰相。
太后,倘若圣上真让韦玄贞做了侍中宰相,那岂不是要整个朝野贻笑大方,更不知天下会怎样看待圣上。臣屡屡上谏,希望圣上能有所反思改变决定,但臣的奏折每每被驳了回来,圣上甚至对婉儿说,朕身为天子,就是把天下都给丁了玄贞又有什么不可以,何况一个小小的侍中。
是婉儿说的?
是臣亲身听到圣上对婉儿大喊大叫的。
一个小小的侍中,那么什么是大大的呢?是他的皇位?还是那个韦皇后的野心?圣上竟敢如此忘乎所以,为了一个小小的女人,置社稷江山于不顾,看来,我是要过问一下朝政了。
一旦决定了下来,皇太后就决不迟疑。很快,皇太后有一天突然宣布,早朝要在乾元殷的正殿举行,而且她要亲自前来,与满朝文武共商国事。文武百官上朝之后,见正殿的四周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御林兵士,一派壁垒森严。于是大家都紧张了起来,不知道朝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太后与中宗李显先后来到殿前。显坐在他的龙椅上,而太后依然坐在帘后。显不知太后为什么突然会来,殿堂里又为什么剑拔弩张。但是显对此并没有警觉,大概是他以为他身为圣上已经大权在握,他不信那个后宫的老太婆能把他大唐王朝的帝王怎么样。皇太后正襟危坐,沉默不语。皇太后的沉默不语使朝堂中的空气更加紧张了起来。大概这样沉默了有一个时辰,皇太后才微言大义,她说她今天有话要说。
然后她就要婉儿宣读她的旨令。那旨令说,从即日起,废显为庐陵王,并即刻将他幽于别所。
顿时满堂哗然。
随即便有殿前的左右卫士,不由分说地便把依旧茫然的李显从皇位上拽了下来,并五花大绑。可能是直到此刻,显才真正意识到他究竟失去了什么,意识到了他自己究竟是谁,而那个正在登堂入室的皇太后又是谁。显奋力挣扎着,但是他被左右卫兵狠狠地压着动转不能。然后他扭转头看见了武兆那严厉的目光。他是透过珠帘看到那目光的。那目光凶狠恶毒咄咄逼人。突然显变得不怕那目光了。他也一点也不怕那凶恶的母亲了。他对着武兆大声喊着,你凭什么?我才是皇帝。我才握有天下的生杀大权,你有什么权力废掉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