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奴婢以为当朝太子容止端雅,天性颖悟,每每涉及朝政,总是处置英明,深得满朝文武的赞美。而况圣上……
我不是要听别人怎么说他,我是想知道婉儿你,你是怎么看他的?这大唐的社稷可以放心交给他吗?
奴婢以为,太子是一个值得堪以大任的人。他有果敢,有建树,有浩天长虹之势,一旦拥有皇权,定然会成为有作为且英名永存的一代君王。
就是说,这皇权可以放心交给他了?
只是,奴婢觉得太子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不能善待自己,总是不能好好地对待他所拥有的这一切。皇后所用“自毁”那个词,婉儿以为用在太子身上,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可能是太子太有个性,或者是太看重他做人的尊严了。不。奴婢这是妄加评判。
你说的有道理。贤太任性了。或者是圣上从小对他太过于宠溺了。反而害了他。
不过,以奴婢的观察,太子是爱皇后的。
爱我?他爱我为什么总是逃避我?他爱我为什么总是意气用事?他爱我怎么不履行他太子的义务和职责?他如果真的爱我,又为什么要杀了那明崇俨?
殿下,明大人不一定是东宫所杀。
那么是我在猜忌他啦?这样的不柞手段不是东宫昕为又会足谁呢?他是怕他的王位继承权被他的两个兄弟抢走。
据婉儿所知,太子与他的兄弟姊妹一直相亲相爱。而且,太子确实无意为了太子的位置而在兄弟间剑拔弩张。他甚至根本不想做这个太子,他……
他还对你说了什么?
殿下,太子真的很爱您。他崇拜您。他说您太美丽也太伟大了。他甚至说,您是天下的男人都很难企及的,那种非同凡响的女人……
这真是他说的?
是太子亲口对奴婢说的。
他竟能对你说这些?
不,没有,是奴婢无意间听到的。
琬儿,你不用紧张,你即或是他的红颜知己也没有什么不好。其实贤儿是值得女人去爱的那种男人。可惜他宫里的那些女人都太俗气了,所以他可以和她们生儿育女,却不能和她们心有灵犀。自然,她们也不会给他什么好的影响。他喜欢女人,但却遇不到你这种明敏聪慧的女人。婉儿,帮助我,去劝劝太子。既然他能够对你说出那些肺腑之言,他也能听进你的劝告。让他知道,我并不想伤害他,更不希望看到日后的某一天,是我把他从东宫赶走。太子是我的儿子我的血肉,但国家社稷肯定比一个不争气的儿子更重要。这是北门学士们所写的《少阳正范》和《孝子传》。是我让他们写的,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专门为贤儿写的。过去曾几次请人带给他,希望他渎了之后能从此了悟做太子的规矩和做儿子的德性。可他反而与我更加疏离,每每问起,他也总是抵拒搪塞,顾左右而言他。做太子就是要有太子的规范,怎能如他这般自行其是,忘乎所以,那国家不知会被他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天F不是儿戏,而是生死存亡。我从小就对他说过,可惜他至今不堪造就。婉儿,明天你替我把这两本书再送到东宫。要亲自交到太子的手中。告诉他,我只希望他能珍惜他所拥有的这一切。这一切都是我给他的,包括他的生命。我可以给他这一切。但同样我也可以拿走。只是,他不要逼我……
婉儿托着那两本书垂首而立。
好了。你可以走了。我也要睡了。明天还要早朝。圣上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可是我的儿子们又是这么不争气。仿佛生下来就专门为了和我做对。贤儿什么时候才能懂得社稷意味了什么呀!
武皇后疲惫的神情。
婉儿走过去吹灭了那幽暗的灯。婉儿离开的时候百感交集。心的深处是不尽的悲伤。
婉儿不知道她更加同情的是皇后还是太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婉儿就被突然地卷入到了皇后与太子的争斗中。在那个剧烈旋转的涡流中,婉儿被裹携着,被挟持着。她被挤在了一个透不过气来的夹缝中,承受着从皇后和太子两方面压过来的对对方的仇恨与咒骂。
婉儿无所适从,而又满怀着期待。正因为她被敌对的每一方势力都视作朋友,所以,她便也心血来潮,决心做一回亲善大使。可能是她太崇拜皇后也太看重太子了,所以她非常害怕有一天,皇后和太子真的会失和。她知道那将是一场怎样的惨剧。那就真的不是儿戏了。也不再是这种剑拔弩张的紧张状态,而是,刀剑相向,人头落地。那才是婉儿真正不愿看到的。她不能保证这一幕惨剧就不会发生。尽管她没有看到那个先太子李弘的死,但弘死的那凄惨却是婉儿可以想象的。因为六年来她已经太了解皇后了。她知道皇后的心有多高,手有多狠。皇后才是真正的无冕之王,皇后也才是真正的说一不二,不容异己。婉儿不能理解的是,贤这个如此明达的太子,怎么就不能看清他早已是身处险境,危在旦夕。哪怕太子的身后有着圣上的关爱圣上的器重,但毕竟圣上早已大权旁落且病人膏盲。太子怎么能倚仗着如此虚弱的支撑去和那个实权在握的母亲对抗呢?那么太子不是主动往火坑里跳,就是他困兽犹斗,决心一死了。他不肯勉从虎穴暂栖身,更不想留得青山,地久天长。
婉儿作为皇后的特使来到东宫。婉儿被阻挡在东宫空旷而冰冷的院落中等待。有奴户向太子禀报了婉儿的到来。但是婉儿并没有能很快见到太子。
其实婉儿对来见太于还是很紧张的。尽管她是皇后的特使,她有公务在身名正言顺,但是几天中发生的这许许多多的事情,还是让婉儿对她与太子的见面感到了几分恐惧。那是一种非常复杂的且难以言说的感觉。是她切盼着又害怕着的一种心情。但有一点足以给予婉儿勇气,那就是当太子危如累卵的时刻,她要救助他。婉儿深知,在这种势力的对抗中,皇后是不可撼动的,而可以劝说的唯有太子。所以她要劝太子,要说服太子,不要用他脆弱的生命,去撞皇后的铁拳。为尊严而粉身碎骨,未必就是真的英雄。而大丈夫能伸能屈。总有一天,他会夺回大唐的政权。
婉儿这样想着。她就不紧张了。她想她见了太子就对他说这些,她是来救太子的,是因为她对太子的那一份深深的情意。婉儿这样想着。慢慢她觉出了冷。她才发现已经好几个时辰过去,而她还依然被冷落在东宫那个凄冷的院落中。已经是很深的深秋。天阴沉沉的,很冷。后来天上就飘起了雪花。零零星星地,飞舞着。婉儿站在那里。有东宫的家奴们偶尔从她身边走过。他们的神情都很冷漠,没有人肯告诉她,太子在干吗?他为什么还不见她?
后来那深秋的雪越来越大。婉儿想是冬天了。雪落在她的身上头发上。再融化,化成冰的水,刺透着婉儿的肌肤。婉儿被那彻骨的冷侵袭着。她就在那冷中等待着。后来婉儿被冻得麻木了。她不仅四肢麻木连大脑也麻木了。她已经不知道她是为何而来。她已经没有了冲动和欲望,她甚至想,生死有命,就让太子与皇后的恩怨随这漫天的大雪而去吧。
婉儿很苍白。
她已经无所谓。
没有爱也没有恨。
她终于觉出了她的可笑。无论在哪儿,她其实不过是个奴婢。她怎么可以对一个奴婢的作为信心百倍,寄予厚望呢?
婉儿被冻僵的思维。她是在纷纷扬扬的大雪在太子的院落中铺了薄薄的一层之后,才终于被带进太子的寝殿的。婉儿很惊讶。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被带进太子的寝殿。那是太子睡觉的地方,也是他和各种太子妃们亲近的地方。于是婉儿很警觉,婉儿尽管年轻但是她已经谙知了这宫中的一切,所以她异常谨慎地向里走着。那一片越来越深的白天的黑暗。婉儿想这里不对,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婉儿的怦怦跳动的心,她想她怎么能在这种地方把庄严而冷酷的《少阳正范》交给太子呢?这不是太子对皇后最大的亵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