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还在这儿耽搁什么?我们快走吧。贤说着就扭转身,径自向政务殿走去,把婉儿和他的两个兄弟甩在了身后。
太子的愤怒让婉儿的眼泪顿时涌出了眼眶。她突然觉得伤心极了也委屈极了,也是第一次,她觉出了做一个奴婢是多么地可悲,而世道又是多么地不平等。婉儿哭着,不知如何是好。倒是英王走过来,搂住了婉儿的肩膀,安慰她说,没事的,你快去追上他就是了。
太子真的生气了吗?婉儿求助般地望着李显。
他就是这个样子。没事的。快去吧。
婉儿这才告别了英王和相王,又是一路小跑地追上了太子。太子径自向前走着。他大步流星,沉默不语。尽管,他知道那个柔弱的婉儿就在他的身后悄无声息地跟着他,也尽管,他听到了婉儿的那隐忍的抽泣声。贤就这样冷酷地向前走着,直到他们来到了政务殿大门外的那条寂静的石板路上,贤才突然地停了下来。扭转身。看着婉儿。然后问她,你跟了母亲那么久,难道还不了解她?你难道真不知道落实她的指令要雷厉风行,不能有片刻的迟缓?而你怎么还敢延误?在那里听英王胡说八道?谁知道他是从哪儿道听途说来的。这长安城每一个门窗都在制造着谣言,你竟然还会那么认真地相信他?那么,你和那些下贱的长舌妇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婉儿低着头。她真的非常痛苦。就算是太子的每一句话郁对,可是她是谁?她就敢不回答英王的问话吗?她不过是皇后身边的一个下贱的奴婢,她该怎么办?她不仅不敢违抗皇后,这皇室中的任何一个人她都不敢违抗。不论是谁的一句话,都能让她转瞬之间就命丧黄泉。在她这样卑微的女人这里,是没有是非的,有的只是服从。服从所有比她地位高贵的人。人是不平等的。生来就是不平等的。尽管婉儿也有傲骨也有尊严,但她的卑微将她人性中的一切全都毁灭了。所以她能怎样?剩下来的只有逆来顺受,独自垂泪。
婉儿只有十六岁。
赶快擦掉眼泪,向皇后禀报我来了。还是太子在讲话。然后太子又接着说,记住。太子说记住的时候,他已经扭转身不再对着婉儿了。
他说,记住。我下面要说的话,永远不会说第二遍了。而且无论今后发生了什么,我这话都是作数的。所以,记住。
记住,我从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个了不起的女孩儿。我也知道你现在肯定在想,太子有什么了不起,人生来就应当是平等的。但是现实就是这样不公平。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你是掖庭中长大的,所以你永远是奴隶。无论你是怎样地恃才傲物,你都永远是母亲的宫婢。你将永无出头之日,除非有一天你做了哪一位皇上的嫔妃。所以你要认清自己。你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并时刻警惕着。听着,别相信英王的那些话。也别去想它。更不要打听。那将会引来杀身之祸,你还不想死吧?所以按我说的去做。我不会伤害你。这里是皇宫。到处是暗藏的杀机。不是游戏,而是生死存亡。本来,这地方对你就不合适。没有人能保护你。只能靠自己。靠你随时随地的审时度势,和自知之明。懂了吗?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我只是不想在我还活着的时候,而你已经离去了。
李贤说完,就转身走进了政务殿。
婉儿随后也跟了进去,她向皇后禀报了太子贤的到来引然后就站在了皇后的身后。她听着皇后在向太子说着什么。
但是她已经不知道皇后对太子说的究竟是什么了。她脑子里转来转去的都是太子的话。有些话她不懂,但有些话她知道那是太子真心对她好。但是她不能理解,太子在对她好的时候为什么还要羞辱她,为什么还要拼命伤害她的自尊心。她不懂太子为什么要用这样一种扭曲的方式来关心她,提醒地,爱护她。她更不懂太子为什么要说,他的话是永生永世作数的……
婉儿这样想着。
当她警觉着不再这样想的时候,皇后已经准备回后宫了。而政务殿中的太子早已无影无踪,不知去向。
婉儿本来是一个非常实际的女孩子。但是太子那天所说的那一段话,竟让一向实际的婉儿做起了白日梦。那是纯粹女孩子的一种不切实际的梦想。单单是凭着太子的那一席话,婉儿就觉得她和太子已经很亲近了。
婉儿一厢情愿地这样想着。她还想,既然太子能对她说出他的肺腑之言,那么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谈的。婉儿也有肺腑之言,但是无论在掖庭,还是在后宫,她都一直苦于没有一个相知的人可以倾诉。婉儿想不到竟会是太子走进她的生活,走进她的心。太子的那坦坦荡荡和对自己深切的关照。婉儿真的觉得太子就是她的亲人了,甚至比亲人还亲,那是一种灵魂的贴近,是肝胆相照。婉儿这样想着便切盼着能再度见到太子井与他长谈。她希望太子能听她倾诉,能理解婉儿这样做着宫婢的女孩子的心灵。婉儿甚至想,今生今世,她即或做不成太子的女人,也应该成为太子的朋友。她希望太子以平等待她,把她当作他生命的挚友。
但是婉儿竟再也没有得到过能与太子单独见面的机会。婉儿知道如果太子想见她,他是能够安排的,他可以找到一千个他们单独相见的理由。但是太子没有。他在说过了那一番箴言之后,就好像突然在婉儿的视野中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即或是太子就在皇后翠帘的那一面,就和文武大臣们站在一起,他们已经近在咫尺,但却也咫尺天涯。不仅仅那道透明的珠帘是一道永恒的屏障,就是他们之间那高贵与卑贱的差别,也将是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这是很久以后婉儿才意识到的。
婉儿被冷落着。以至于她都不敢相信太子确曾对她说起过什么。有几次在政务殿的甬道上,婉儿与太子擦肩而过,而太子就仿佛从不认识她,哪怕是甬道上没有人,太子也不理她,仿佛他们是路人。
婉几百思不得其解。
婉儿和太子越来越遥远。
他们是用心靠近的,而现在分离的,也是他们的心。
这样日复一日。婉儿被太子的冷酷折磨着。是太子要婉儿觉得他关心她亲近她,也是太子要婉儿把他装在心上的。然而,太子又是那么不近人情地从婉儿的心中拿走了他。
婉儿从此再不能接近太子。她强迫自己要努力忘掉这个男人,并且彻底断了她对这个男人的念想。但毕竟石板路上的那一幕太深刻了,就烙在心上,那是婉儿想抠也抠不掉的。也许恰恰是不再能接近太子,婉儿才更加怀念他。那很多不眠的夜晚,婉儿想的,都是太子说过的话,慢慢地,她竟然觉得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能独自回忆着太子的话,也是她的一种幸福了。
太子说,我从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个了不起的女孩。
婉儿想,这就是说,太子并不是不在乎我。而我过去一直以为,太子怎么会注意到一个小小的奴婢。就站在皇后身边。那么弱小而卑微的。而李贤是谁?一个王朝的太子。一个王位的继承人。他是那么高高在上,怎么会第一眼就看出我是个好女孩呢?不,那不是真的。太子那低沉的声音响着。就在我的耳畔。那么寂静的甬道,太子向我走来。他的那么飘逸的姿态。贴近我并叫着我的名字。他的有力的臂膀。他说别以为我不在乎你。他把手放在我的脸上。他说婉儿你是这么美你是我最最看重的女人。你的才华还有你的诗。可是你为什么不是我的女人?你为什么不能住进东宫?来吧,跟我走。你当然是我的。不论今生来世,你心里都只能装着我,唯有我……不。那是梦。然后梦醒了。是不尽的长夜。黑黑的庭院。云在遮月,有花影摇动。诗中所言不尽的,总是相思和离别的苦。听沙漏细细的声响。熬着不眠的时辰。那是今生今世的疼痛。有风吹过。房檐上丁丁当当的风铃,惊扰了我的梦。那真的是梦。是梦中情人。醒了才知道梦是怎样的虚妄。身边并没有太子。太子并不在乎我。一个小小的宫婢。但是皇后在乎我,她才是我真正的所爱。幸亏世上有皇后。那是生命的慰藉。皇后才是一切。也才是我的未来。
太子说,你肯定在想,太子有什么了不起,人生来就应当是平等的。
他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而在那一刻,我恰恰就在想,为什么人和人不平等。是的我并不觉得我比谁差。不要以为我卑微,我就没有聪明和才智。我甚至比那些王孙贵族更优秀。我从不浑浑噩噩而是用大脑为人处世。我做着微贱的奴婢却也有着和所有人一样的尊严。然而太子说现实是无法改变的,除非我能像皇后那样做了某个皇帝的嫔妃。那么那个能欣赏我的皇帝又是谁呢?太子吗?不,不可能,这世间真正欣赏我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皇后。那么,我就将永远是皇后的侍女,永无出头之日子吗?我的未来究竟在哪里?淮又是我真正的希望呢?
贤又说,别相信英王的那些话。别去想它,更不要打听,那会引来杀身之祸。
英王说了什么?我的祖父上官仪?祖父是谁?他又在哪儿?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对我提起过。那绮错婉媚的“上官体”?为什么老学士从未让我渎过祖父的诗?母亲每每谈到我的身世电总是躲躲闪闪,讳莫如深。这其中究竟有什么难于启齿的?我在一天天长大。可太子为什么不让我相信英王的话?为什么还要恐吓我,说这将引来杀身之祸?然而我太想知道那一切了。我的身世对我来说永远是一个解不开的谜。我不知道往事的秘密,就意味着我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从哪里来又怎么能知道我将往何处去呢?我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又怎么能在这个险恶的环境中生存呢?而太子要我蒙在鼓里。如盲人摸象般不知道这浩大的世界是怎样的。我便是这样被母亲和太子蒙住了眼睛。那无穷的讳事。不能对我讲的。黑暗中,唯有这不尽的永巷。
贤又说:这里是皇宫。到处是暗藏的杀机。不是游戏,而是生死存亡,本来这地方对你就不合适。
那么什么地方才适合我?那个暗不见天日的掖庭宫吗?那些群氓一样的宫女们。虚:妄着那一天天凋零的美丽。不,我不要一生囚禁在那里。就是皇宫里的环境再恶劣,也要比掖庭好上千万倍。即或是死,我也情愿在这明亮的大殿中痛快地死,而不愿让掖庭的昏暗一天天销蚀着生命。所以我梦想着能走出掖庭。是皇后把我从苦海中救出,让我梦想成真。这有多么重要。从此改变人生。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崇拜这个女人。如果说这世间还有让我为之献身的人,那就是皇后。唯一的女人。她就像夜空中的星,为我引路。能从此生活在她的身边,哪怕是生活在险恶中,婉儿也将在所不辞。这是种怎样的幸福。这是太子这样的人所不能理解的。他根本不知掖庭和朝廷对婉儿来说意味了什么。掖庭是女人。而朝廷是男人。婉儿怎么能甘愿做掖庭柔弱的女人呢?就像皇后,她甚至不甘在后宫引领万千佳丽,而要在朝廷执掌男人的伟业。太子怎么会说不合适呢?他不了解我,也并不真正了解他的母亲。他一定也和那些带有深刻偏见的朝官们一样,对他母亲的垂帘听政不屑一顾,甚至以此为羞,对女人执政怀有着天生的成见。所以他才不知道他的母亲有多么伟大,也不可能知道这王朝的权杖所带给皇后的是怎样巨大的乐趣。难道朝廷真不是女人应该待的地方吗?难道皇后不是比历代君王都称职的那个翠帘背后最英明的国君吗?无论人们怎样地议论她,诋毁她,甚至反抗她颠覆她,但是怎样?权力不足依然牢牢地掌握在她的手中吗?这是一个怎样神奇的领域。皇后带我走了进来,让我从此对这里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仿佛天生就该是生活在朝廷里宦海中的人。唯有在这里,我才会有那种如鱼得水、其乐无穷的感觉。这里怎么能不适合我呢?我看得见那暗藏的杀机,所以我能避开它;我了然这朝廷的生死存亡,才能将这当作一种智力的角逐并置身于其中。不,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女人,就像皇后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皇后。我也不是太子所要求的那样的女人,我有我的追求,也有能给予我生存之可能的勇气和判断力。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朝廷就是我的家园。
太子还说,没有人能保护你,只能靠自己。
我知道那是太子的关切。可是,我又要谁来保护呢?而当初,皇后被先君冷落的时候,又有谁来保护她呢?这都是老学士说的,他说皇后就是靠着她坚韧的意志自己奋斗出来的。一个怎样不屈不挠的女人。一个怎样的女人的典范和楷模。这便是后宫的女人,也是我自己。没有别人可以依靠,甚至,没有别人可以诉说。那独立支撑的,是自己的生命。
婉儿便是这样想着。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太子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她想着,解读着,玩味着。她觉得想着太子的话就等于是在跟太子对话。是的,贤,一个这样的男人,就以他的肺腑之言俘获了纯真的婉儿。然而他又扭转身就抛弃了她。让她从此在白日梦里,满足着自己虚幻的欲望。婉儿不停地问着又反问着。她永远也弄不清在她和太子的关系中,太子究竟在扮演着一种怎样的角色。
那不过是一个秋天的夜晚,婉儿来到了太平公主的府中。那是公主要她来的。她需要婉儿帮助她筹备一次兄弟姊妹间的聚会。
那时候太平公主对婉儿,已经有了种莫明其妙的感情和依赖。她觉得婉儿毕竟与母后身边那些无知的宫女不同。婉儿的美丽大方和高雅气质,特别是她那非凡的才华,让太平公主不得不佩服。再加上在她们越来越多的交往中,太平公主发现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婉儿总是能为她想出最智慧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帮她渡过难关。这样久而久之,太平公主就在欣赏婉儿的同时,又开始依赖她。事事处处需要婉儿为她出谋划策,慢慢地她们真的成了好朋友,那种无话不谈的闺中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