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早晨,这场雨丝毫没有稍停的迹象,而且雨势之大,足以做为起床后无法立即出门的借口。多亏这场雨,我才有时间仔细思考后续该做的事。
正当我盯着手中这份“死前愿望清单”,刘谧香走近我身边轻声问道:“今天打算怎么度过?”习惯从她口中听见恶耗的我早有心理准备,任凭她接下来说什么,我也不会因此而受影响,没料到她在问完这个问题之后就没下文,仅从上方看着我手中的清单。看来她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我重新打量眼前这位女生。
自从初次见面以来,我就认为刘谧香的模样十分清秀。
就容我更清楚地描遖吧。若单以外表而言,她绝对是我喜欢的类型。明亮的双眼、略带忧郁的细眉、紧闭的小嘴、形状美丽的头型、柔软的秀发、略显紧张的手指、白皙细长的大腿——若真想举例,恐怕还无法一一细数。
正因如此,自从她出现在这间房间,我就非常在意自己的举止。在完全符合自己喜好的女生面前,就连打呵欠也无法尽兴,也想将自己沮丧的表情与愚蠢的呼吸声通通隐藏起来。
要是监视员是位又丑又迈遢的中年大叔,而不是美丽的年轻女子,或许我可以再放松一点,更率直地思考想做的事情吧。光是宫城在身旁这点:心中那歪邪的欲望与难为情的愿望就显得更加可耻了。
“这纯粹是我个人的意见,”刘谧香突然开口:“这份清单里写的一切,真的是您打从心底想完成的愿望吗?”
“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这么说或许有点失礼,但就我而言,您只是把‘死前任谁都会想做的事情’列成清单而已喔。”
“或许真如你所说的吧。”我也认同刘谧香的说法。“老实说,死前非做不可的事我还真的连一样也没有。但是也不能闲着什么事都不做,只好像这样模仿别人。”
“即便如此,我也觉得应该有更多面对自己的方法。”
在说完这句别有深意的话之后,刘谧香又回到她的固定位置。
那天早上,我所得到的结论如下。
我应该更坦率地面对心中歪邪的欲望与难为情的愿望。我应该更人世一点、更厚颜无耻、更下流一些,让自己随着本能的驱使度过这最后的三个月才对。
如今还有何事值得顾虑?不是早知道自己已孑然一身了吗?
重新检视“死前愿望清单”之后,我毅然地拨了通电话给一位知心好友。
这次,只响了短短几声,对方就接起电话。
我拿着雨伞才走到车站,那场连夜的雨偏偏就这么停了。这一切似乎只在证明我的时运到底有多不济。拿着伞走在仿佛方才没下过雨的晴空底下,只让我觉得手中的伞有如溜冰鞋一样突兀。
湿濡的地面闪烁着阳光。我为了逃避暑气而躲入车站,但炙热的艳阳仍尾随追进。
距离上次搭乘电车已是遥远的记忆。我走进月台的候车室,在垃圾筒旁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可乐,之后找了张长凳坐下,两、三口就将手中的可乐喝光。刘谧香也买了一瓶矿泉水,闭着双眼大口大口地喝着。
我望向窗外的蓝天,彩虹正淡淡地映在天际。
就连这般平常的景象,我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彩虹是何种现象?何时会浮现在天空?人们对彩虹有什么印象?——这些我早该知道的基本常识,却不知何时忘了这都是“真实存在的事物”。
以观察未知事物的心情细看后,初次注意到某件事情。原来那悬在半空的巨型弯弓里,我只看见了五种颜色,七色之中少了两色。红、黄、绿、蓝、紫,是哪两种颜色自行消失了呢?我试着在虚拟的调色盘里混合颜色后,才发现原来少了橙色与靛色。
“懂得欣赏美景也挺好的呢,劝您多看几眼吧!”刘谧香在旁边如此说:“说不定这是您最后一次欣赏彩虹的机会了。”
“说的没错啊,”我点头认同:“而且说不定待在候车室里等车也是最后一次,喝可乐、将空罐丢入垃圾筒也可能成为绝响。”
我把可乐的空罐丢进水蓝色的垃圾筒里,罐子彼此碰撞的声音在候车室里响起。
“也许每件事都将是最后一次。其实,在卖掉寿命之前原本就是这样。”
话是这么说,但刘谧香的发言让我变得有些焦虑。
彩虹、候车室、可乐、空罐,这些是最后一次都还没什么,可是——在死之前,我还能听几张CD?还能再读几本书?又或者还能再抽几根烟?
这些问号浮上心头,就让我对未来充满了惶恐。
所谓的死亡,就是除了死亡,其他事情将不再发生的意思。
下了电车之后,我前往搭乘公车约十五分钟的餐厅,准备在那里与美铃见面。
美铃是我高中时代认识的朋友,虽然叫美铃这个明显是为女孩子取的名字,但却是个男的。身高略低于平均值的他,有副深邃的五官与动得很快的脑筋。他那惹人注意的说话方式也相当受到众人喜爱。这样的他会与性格冷僻的我成为好友,至今想来仍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我们之间拥有一个相同的见解,那就是社会里的大小事情,大概都能一笑置之。高中时的我们常占着远食店的位子不放,在那里以轻蔑的口气嘲弄着日常发生的琐事。
我想找回当初笑看一切的心情。这也是我与美铃见面的目的之一。
同时我还另有目的。
等待美铃出现之际,刘谧香就坐在我旁边靠走道的位子。虽然是四人座的座位,但椅子之间的距离不算太远,我与刘谧香自然靠得很近。距离虽已如此接近,刘谧香仍持续监视着我,即便眼神偶尔交会,她也毫不避讳。
如此一来,要是美铃能把刘谧香盯着我不放的这件事,合我意地误解我和她的关系就好了——我如此希望着。
我承认,这个愿望很丢脸,但是我也没有别的选择。虽然可悲,但自从卖掉寿命之后,我真实的“愿望”就是这件事。
“呐,监视员小姐。”我开口向刘谧香搭话。
“有什么事吗?”
我一边搔头一边说:“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我原本打算拜托刘谧香,要是被待会来的男人问东问西的话,就随口应付一下就好,没想到餐厅的女服务生不知何时已站在桌旁,满脸笑容地看着我们。“不好意思,请问您准备点餐了吗?”
没办法,我只好先点了杯咖啡。女服务生确认点餐内容时,我谨慎地问了问刘谧香。
“你不点些东西吗?”
语毕,刘谧香突然露出不妙的表情。
“呃……在别人面前最好别跟我说话喔。”
“难不成会有什么问题吗?”
“我本来一开始打算要说明清楚的——其实啊,除了监视对象外,一般人是无法察觉我们监视员的存在。就像这样。”
话才说完,刘谧香就拉着女服务生的袖口小晃了几下。
正如刘谧香声称的,女服务生果然没有任何反应。
“与我有关的感觉全被稀释为‘不曾存在’,”刘谧香边拿着玻璃杯边说:“所以就算我把玻璃杯像这样拿在半空中,女服务生既不会觉得玻璃杯浮在空中,但也不会觉得玻璃杯消失了,当然也不会觉得玻璃杯是静止的,总之,一切都被转化成‘不曾存在’的感觉。别说人们无法察觉我的‘存在’,就连要察觉我的‘不存在’都是不可能的喔……但是也有例外,唯独与监视对象有所牵扯时,监视员的气息才能被察觉。不过最麻烦的是,纵然能将‘你感知到的我’当成‘不曾存在’,却只有‘我感知到的你’无法将我当成‘不曾存在’啊……简单来说,旁边的人会以为晓峰先生正对着没人的空气说话。”
我偷偷瞥了一眼女服务生的表情。
她的眼神果真像是看到疯子一样。
几分钟后,我一边小口啜饮着送来的咖啡,一边暗自盘算,喝完这杯咖啡还等不到美铃我就搭车返家。即便他只迟到数十秒,我也会立刻起身回家。不过才下定决心没多久,就看到美铃走进店里了。于是,我不得不向他招了招手。
才刚坐定的他,立刻夸张地表现出能与我再次相见这件事有多么开心。他果然无法察觉刘谧香就坐在我身边。
“真的好久不见耶,你过得还好吗?”美铃问了问我的近况。
“啊啊,就差不多那样啊。”
我心想,这不是剩不到半年就准备赴死的人该讲的话啊!
在互报近况告一段落后,我们慢慢地恢复高中时代的聊天方式。虽然不是很清楚记得聊了什么,但是聊天的内容一点也不重要。用我们自己才懂的话聊是非才是我们聊天的目的。成濑与我边谈天,边重提无聊的陈年往事,时而相视而笑。
我不打算告诉他卖掉寿命的事,一方面是觉得他不一定会相信,另一方面是不想扫兴。要是他知道我剩不到半年的寿命,或多或少态度都会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不是开玩笑不敢太过头,就是不得不说些好听的话安慰我,我不希望他顾虑这些没意义的事。
直到他说出某句话之前,我都还很愉快。
“话说回来,晓峰你啊,”美铃像是回想起某件事说:“现在还在画画吗?”
“没了。”我立刻回答后,小心地选择接下来要说的话。“……自从进入大学后,就不曾拿起画笔了。”
“我就知道会这样啊。”美铃不经意地笑了出来,“要是你还在画的话,我大概会以为你脑筋有问题吧。”
一切到此结束。
虽然我知道要是到了大学还在画会很奇怪,但这不到十秒的对话,已将我对美铃这三年来的好感破坏殆尽。
真的是破坏得一滴不剩。
美铃为了圆场,仍口沫横飞地说个不停,但是我心中却正在呐喊。
喂,美铃。
唯独这件事我绝对不准你嘲笑。
没错,我的确是放弃画画了。
但不代表这件事有什么值得耻笑的理由。
我还以为如果是你,就能对这件事有些体谅的啊。
我对美铃的笑脸越来越沦于形式。我点了根烟,默默地听着美铃所说的话,偶尔才回应他一下。
这时候坐在旁边的刘谧香突然对我说。
“……容我公布正确答案吧?”
我虽然轻轻地摇了头,但刘谧香还是继续说下去。
“您现在对美铃这个人应该有些讨厌了吧?老实说,美铃也不像您以为的那么喜欢您这个人。如果按照原本的剧本,您在两年后会在类似的场景下与美铃见面,然后因为一些琐事而起口角,最后以大打一架绝交……建议您在情况尚未变得如此之前,趁早结束今天的会面吧。要是对眼前这个人有多余的期待,可是没什么好处的喔。”
我不禁对刘谧香说的这些话感到愤怒,只不过理由并非是友人被她看不起,也不是听到不想听到的事实,当然也不是受不了她那讥讽的口气,更不是因为被美铃嘲笑自己过去的梦想而迁怒于她。
要是被问到生气的真正理由,我还有些困扰。总之——坐在对面的美铃不懂得看人脸色又多嘴地说个不停,旁边有刘谧香在那喋喋不休,另一侧又有两个年轻女孩不断地高声叹息,身后又有看似剧团成员的人在那里高谈阔论,店里的座位又有一群学生边拍手边大声喧哗——突然,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好不耐烦啊。
真是吵死人了!我不禁在心里大喊。
为什么不能安静一点?
下一个瞬间我突然把手中的玻璃杯往刘谧香方向的墙壁丢了过去。
伴随着非预期的巨响后,玻璃杯碎成一地,但整间店也只稍稍安静了一会儿,随即又恢复成原本的吵杂。美铃难以置信地凝视着我。我看到店员正准备跑过来收拾,而刘谧香在一旁浅浅地叹息。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拿出几张一百块的纸钞丢在桌上后,飞也似地逃出店外。
在搭乘公车返家的途中,老旧的棒球打击中心突然映入眼帘。我按了下车铃下车,走进棒球打击中心,挥击了三百球左右。放下球棒的那刻,我的双手渗血又麻到不行,除此之外还大汗淋漓。
我从自动贩卖机买了罐农夫山泉,找了张板凳坐下来,一边缓缓地喝着饮料,一边望着似乎是下班回家的男性们挥棒的模样。或许是灯光的影响,周游各种物品的色调皆泛着异样的蓝色。
我并不后悔以刚刚的方式与美铃断交。事到如今,我也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对他怀有好感,说不定我根本不喜欢美铃这号人物,只是借着他肯定我的想法而爱着我自己吧。
时移易改的美铃以及一成不变的我。
正确的,大概是美铃那一方吧。
结束棒球打击中心的挥棒练习后,我徒步走往车站,一站上月台,列车刚好进站。车厢内挤满了刚结束社团活动的高中生,瞬间让我觉得自己老了好几岁。我闭上双眼,静心聆听列车行走的声音。
转眼已到深夜。在回到公寓之前,我顺道绕去便利商店一趟。停车场停了无数只硕大的飞蛾,但每一只似乎都没有会动的迹象。拿着啤酒与下酒菜往柜台结帐,我发现穿着运动服外套与凉鞋的两位大学男女和我买了相同的商品。
回到家,我在烤肉罐头里加了点葱,加热罐头后,一边配着啤酒一边吃。“在死之前,我还能喝几公升的啤酒?”啤酒因为这个想法而变得更加爽口。
“喂,监视员小姐,”我喊了喊坐在一旁的刘谧香:“刚刚丢玻璃杯那件事真不好意思。方才我心情有点混乱,有时候就是会有这种冲动。”
“思,我明白。”刘谧香回答我的同时,眼神透露着警戒的讯息。这也难怪,在话说到一半就突然将玻璃杯丢往墙壁的男人面前,任谁都会有所戒备的。
“有没有受伤?”
“很遗憾,并没有。”
“呐,我是真的觉得不好意思耶!”
“没关系,反正没丢中。”
“你写完那些无聊的观察纪录,要不要来喝一点?”
“……是要跟我喝酒的意思吗?”
刘谧香的反应超乎我预期之外。我猜想,这时候坦率地回答才是上策。“也是没错啦,因为一个人喝酒很闷。”
“这样啊。不好意思,我还是得拒绝,因为现在正在工作。”
“那你一开始这样回答不就好了!”
“那还真是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很不可思议,您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我也是会像一般人一样感到寂寞啊。你之前监视的那些人,一定也想在死前好好地与人相处吧?”
“我全部都不记得了。”刘谧香如此回答。
喝光啤酒罐里的每滴啤酒后,我洗了个热水澡,刷完牙,充足的睡意立刻到访。想必是拜棒球打击练习的疲劳所赐吧。
关上房内的灯,我滑进温暖的被窝里。
或许对人生该有一番改头换面的认识吧?我暗自琢磨着。
这世界绝不会突然对死到临头的人变得亲切。恐怕,这世界只对已死的人温柔。早就熟知这一切,却又耽溺于天真想法的我,心底深处果然还是存着一份全世界能瞬间变得美好的期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