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着下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午时才渐渐停了,那轮被秋雨洗过的太阳显得格外清丽,照在太学的掩雨廊里,把所有的建筑檐角还有深处的那片竹林都涂上了一层秀色,竹居外,林业坐在圈椅上捧着卷闲书看着,偶尔被书中内容带的眉头微蹙或是喜笑颜开,便端起茶杯饮一口茶。
按约定,今日是给李玉琉答案的日子,傅荆坐在一旁撑着下颔盯着雨后清阳怔怔的看了很久,然后他突然站了起来。
李玉琉来了。
书童揖手行礼便离开了,林夜站起身来揖手行礼道:“公主殿下,您来了。”
李玉琉觉得有些奇怪,自己面前的林夜看自己的眼神和上次有些不同,但又说不明白是什么,大概也是和他话中的“公主殿下”几个字有关,没有在意。
挑了挑那宛似柳叶的眉毛,李玉琉微笑说道:“先生去找过柳大学士了?那想必也是知道我请你入宫所教的那孩子是谁了吧。”
“五皇子李承钰,今年八岁,确实已经到了适学的年龄了。”
“那先生是否已经答应进宫?”
林夜顿了顿,微笑说道:“我并非不肯进宫教导五皇子读书,只是这宫中规矩太多,我一介草民,只怕到时候入了宫稍有不慎就坏了宫中规矩,到时候可就不好了。”
李玉琉正色说道:“先生尽管放心,琉璃宫比较偏远,少有人来,先生大可不必担心宫中的规矩。”
“如此甚好,什么时候进宫?”
“现在,淑贵妃此刻正在琉璃宫里等着先生。”
.....。
.....。
二人知会了柳大学士一声便一同坐上马车,离开太学往宫里去了。
阳光照耀在京都最宏大的建筑群上,皇宫的外墙显着比鲜血还要赤红的颜色,平静而恐怖地注视着面前广场上的人群,从掀起的马车窗帘看着高高的宫墙,以及墙下方深深不知终境的门洞,觉着这黑洞洞的地方像极了怪兽的嘴,无法控制地产生了一丝紧张。
林夜和其他从未进过皇宫的人不一样,面对眼前庄严的帝权象征,仍然会感到敬畏,但是敬畏并不代表顺从,也不代表着不反抗,十一年前他曾是皇子,如今是太学里的一个教书先生,自然免不了比常人多出更多别的情绪来。
马车入了宫门便停了下来,宫中禁止马车行走,李玉琉是孤身一人来的太学,并没有带任何的侍女丫鬟,此时此刻只有他和林夜二人在宫墙下走着,她在前,林夜在后。
一路上遇见的宫女太监纷纷行礼,当然这个礼是给李玉琉的,并不是他这个素未谋面的教书先生,想到这里,嘴里抹过一道浅浅的自嘲笑容。
皇宫极大,长长的城洞之后,迎面便是一大片青石所就的广场,让人顿生豁然开朗之感,阳光照耀在朝阳宫正殿的屋顶上,黄色的琉璃瓦反射出夺人眼目的色泽,殿下隔着数丈便有一大圆柱,有长长的石阶如一条通往天河的白玉路,看上去十分庄严。
林夜眯眼看着眼前的建筑,心里的记忆涌上心头,也许就是这小时候的记忆冲淡了他心中的那丝紧张和对这多年未见的宫廷的一种隔膜感,在这之后的行程里,林夜终于回复了平静的神态,四周打量着在宫墙下低头行走的宫女太监,偶尔抬起头看着远处探出的檐角——却想不起来是哪座宫,不知宫里住着哪个人。
他的神情全数落在李玉琉的眼中,她的唇角却浮起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微笑,心里想着这位林先生,果然非同寻常,就连这皇宫都不能让他生出害怕的情绪。
一路经花过树,踩石碾草,皇宫虽大,总有到的时候,殿宇虽多,但并不是每间都宏大到耸动,穿过一片低矮灌木后,琉璃宫到了。
琉璃宫是这皇宫之中为数不多大得出奇的宫殿,宫门前有一座湖,湖水犹如一面镜子,将照在湖面上的阳光尽数反射到琉璃宫屋顶的琉璃瓦之上,金光灿灿,也正因如此,这座湖叫做镜湖,这座宫叫琉璃宫。
一座石桥从镜湖这边将湖那边的琉璃宫连接起来,走在上面就像是走在水面上,每一步都能激起一道细微的波澜。十一年前,静妃的宫殿便是这座琉璃宫,如今这座宫殿的主人则是静妃的女儿李玉琉。
十一年前的记忆再度涌上心头,林夜的脚步变得沉重了起来,甚至于有些站不太稳,他感觉时间过得无比的慢,伸出手扶着桥上的栏杆,艰难的走着,眼睛布满血丝,他停下了脚步,蹲了下来,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不断的往头顶冲着,胸口不断的起伏着,大口大口的吐着气。
李玉琉听到身后的动静,看着林夜痛苦的模样停下脚步关切的问道:“先生,你没事吧?”
不知过了多久,林夜身体里的血液不再上涌,眼睛里的血丝也全部消失,做了几次深呼吸之后,脸色回复平常,微笑说道:“小时候落下的病根了,好些年没犯,没成想却在此时发作,让公主殿下见笑了。”
李玉琉也长舒了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伸手将他扶起,脚步放缓,每走几步便会回头关切的看林夜一眼。
宫门很大,无数的宫女在门口站着,等着李玉琉,等着这座宏伟宫殿的主人归来。
“公主,淑妃娘娘在殿里等着公主呢。”李玉琉的侍女杏儿走出宫门躬身说道。
“知道了,让膳房煮一杯凉茶过来。”李玉琉仍有些担心林夜,说完便带着他进了宫门。
淑贵妃穿着一件粉色的衣裙,坐在大殿之上,除了脸上浅浅的抹了一层粉之外,竟是没有一点胭脂的痕迹,头上的那枚木钗将一头黑发尽数固定在脑后,素净的与这皇宫格格不入。
李玉琉从殿外走了进来,没有行礼,只是喊了一声姨娘,林夜站在李玉琉身后半步的距离低头揖手行礼道:“草民林夜,拜见淑妃娘娘。”
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先生免礼。”示意林夜到一旁坐下。
待林夜抬起头,淑贵妃才看清他的面容,有些愕然,看着李玉琉问道:“这位就是琉儿你之前提起的林先生?”
李玉琉走到淑贵妃身旁坐下,拉着他的手,微笑说道:“这位就是林先生。”
“这.这也太年轻了点。”淑贵妃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站着的这人便是那日李玉琉在御花园中所说起的那位胸中才学能和曲亭有一比的人。
李玉琉满脸平静,对于淑贵妃如此反应丝毫不感到奇怪,她接着说道:“姨娘何必如此惊讶,林先生如此年轻不是更好?”
淑贵妃要的人是来教导五皇子读书的,年纪太大怕会言语谈吐显得迂腐,年起轻了又怕显得轻佻,要是让孩子学了去,可都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她第一个想到的是曲亭。
不过年轻自有年轻的好处,自己的孩子又偏偏怕生的很,年轻人或许能更好的和孩子相处,想了想接着问道:“听琉儿说起,林先生是从南楚来的,年纪轻轻便能入太学成为教习,莫非是师承南楚那位欧阳老先生?”
林夜笑了笑了,摇了摇头,答道:“草民并未上过学堂,一切所学皆是自学。”
他的话让淑贵妃又是一惊,还想开口问些什么,却被李玉琉阻止说道:“姨娘,说正事吧,承钰呢?姨娘没带他来见先生吗?”
“来了,在花园里和宫里那些侍女玩耍呢。”
“那我去带他过来。”
李玉琉说完就离开了大殿,往后花园去了,煮好的凉茶端了上来,林夜浅浅的饮了一口开口说道:“娘娘您深得陛下宠信,难道在这偌大的宫中竟是找不到一个中意的人来教皇子殿下读书吗?”
淑贵妃摇了摇头,说道:“宫里不比外边,我只想让承钰这孩子能够知书达理,无忧无虑的长大,并不想让他像其他皇子那样,为了争权夺利,连兄弟之情都可以忘掉,希望先生能够明白这点。”
林夜点点头,回答道:“我明白娘娘的意思,娘娘并不想让五皇子殿下过早的涉入朝政或者说根本不想让他涉入朝政,娘娘尽管放心。”
二人对话之际,五皇子李承钰从帘后窜了出来,跑到淑贵妃的怀里看着殿上微笑着的林夜问道:“母亲,这是谁呀?”
李玉琉稍晚一些走出帘后,宠溺的看着淑贵妃怀里的五皇子细声说道:“这位是从今日起教导你读书的先生,还不快去见过先生!”
听着李玉琉的话,五皇子慢慢起身,走到林夜的身前,一会头偏向左边,一会偏向右边,仔细的看着自己面前的林夜,然后开口问道:“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皇子殿下,我叫林夜。”
对话很简单,却让殿上的淑贵妃和李玉琉都很惊讶,五皇子李承钰打小便怕生,见到生人总是躲在淑贵妃或者是李玉琉的身后,更别说跑上前去跟对方说话了。
五皇子和林夜的对话还在继续,诸如先生你多大了,先生你是从哪里来的,太学是什么地方之类的话题,李玉琉和淑贵妃的对话也在进行。
“这孩子怎么今日不怕生了?看起来好像很喜欢和林先生在一起。”
“这位林先生真是让人看不透,太学里的学生们都钦佩他不说,就连刚见面的承钰都能这么喜欢他,琉儿,柳大学士这可算是赔了本了,改日出宫去替我好好谢谢他老人家。”
淑贵妃看着五皇子牵着林夜的手喜笑颜开,再加上先前已经嘱咐过林夜,这才知道自己心中的那份担心是多余的。
突然,淑贵妃的眉头轻微的皱了皱,她今年刚到三十,算不得年纪大,却也不再年轻,但因为保养的好,眉心竟是没有生出一丝皱纹,看着五皇子拉着林夜的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有些出神。
李玉琉看着身旁突然皱眉的淑贵妃,轻轻碰了碰她的手,问道:“姨娘,你怎么了?”
淑贵妃再次笑道:“没什么,只是想着承钰以后就要交给林先生教导了,再也见不到他常在周围打转了,我这心头有些发酸。”
李玉琉也笑着说道:“心酸做什么呀,看看承钰喜欢林先生那样,一定会用心去学的,您就放心吧。”
淑贵妃点点头,没有告诉李玉琉她刚刚出神的真正原因,她看着林夜牵着五皇子的模样,就好像十二年前在林家看到姐姐静妃带着孩子回乡省亲之时四皇子李承珏拉着李玉琉那样,亲切无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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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皇宫,上了等在宫门处的马车,林夜自嘲的笑了笑,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五皇子会这么喜欢自己,大概是血缘上比较亲近吧,小孩子总是比大人们更加能感受这种亲近,这是天生的。
回到竹居里,林夜摸着出宫时从淑贵妃那里拿到的腰牌,对傅荆说道:“去帮我查查二皇子这个人。”
今日在琉璃宫里,淑贵妃无意之间将皇子之间暗斗的事实说了出来,这也证实了林夜心中的猜疑,淑贵妃说的是“皇子们”,皇帝一共五个儿子,太子李承乾,二皇子李承泽,三皇子李承平,五皇子李承钰,以及四皇子李承珏也就是林夜,三皇子常年在西境,五皇子并未长大,那么就只有二皇子和太子,而太子是储君,是晋国下一任皇帝陛下,他自然不用将心思放在太子身上,那么只有二皇子才是他所要调查的对象。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要想查明当年别院事情的真相,只有进入这朝堂之中,然而他在今日之前并不知道如何进入朝堂,眼下知道了二皇子不甘心屈居太子之下,那就只好从二皇子处拨出一条路来,林夜的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些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