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斜斜地洒在西流街上,将赵肃与黑衣人的身影拉得老长,流晶河上的花舫里传来欢歌笑语和偏僻安静的西流街显得不是很搭,夜风吹来,整条西流街里充满了肃杀之意。
赵肃手里的杀猪刀很干净,这把刀从他开屠第一日起,每日歇市后他都会把这吃饭的家伙放在院子里的磨刀石上打磨,这把刀锋利无比,切骨削肉,竟是一个细微的缺口都没有。
黑衣人将后背背着的剑拔了出来,与赵肃的刀相反的是,这把剑的剑锋上布满了缺口,然而每个缺口都像一颗牙齿,就像无数个倒钩生在剑锋上,仿佛只要被剑身给碰着就会丢掉性命,与其说这是一把剑,不如说是一把长满獠牙的锯子。
赵肃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吐了出来,呼吸之间,寒光掠过。
长剑刺过空气,将照在剑身的月光被剑身反射的更加寒冷,随着剑身而动的还有黑衣人的身体,速度竟是比那荒原上追捕猎物的饿狼还要快上几分。
看着对方拔剑而来,赵肃的瞳孔微张,脚下的步伐急速后退,从黑衣人所刺出这剑的剑势他就看出来了,对方的实力绝不会在他之下,甚至可能比他更高。
长剑与杀猪刀撞到了一起,迸出星星点点的火花,钢铁碰撞的声音将躲在沟渠中找食物的老鼠惊吓得慌忙逃离。
有第一次,便有第二次,接下来还有无数次,“锃锃锃锃锃”,刀口与剑锋不断碰撞,黑衣人出剑的速度越来越快,须臾之间便刺出了无数剑,赵肃的眉头皱的也越来越紧,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进攻的机会,只能不停的防守。
他的心里很明白,一味的防守只会让自己持刀的手渐渐陷入麻痹,到最后连刀都拿不起来,他要反击,一定要反击。
然而对手似乎知道这点,出剑的速度比之前还要快上几分,那些剑光就仿佛无数道残影一般向他袭来,赵肃想挡,但他已经挡不了了。
他这些年来听得最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是刀锋割开猪肉的声音,一股剧痛从左肩传来,随着长剑的剑锋离开他的左肩,原本很小的伤口被剌开一个很大的口子,血不停的往外流着,看起来很是恐怖。
如果这是在十一年前,他相信自己完全能够可以在黑衣人的进攻之下全身而退,甚至能够趁其不备将其击杀,然后轻松逃脱,但他没有机会。
因为.。人都有老的那一天。
他不再年轻,身体机能也日渐下降,就算思维能够跟上剑的速度,但身体已经跟不上了,所以他受伤了。
见黑衣人不再出手,赵肃退到墙边靠着,左肩骨不知道被剑锋上的那些牙齿给撕扯成好几块,剧痛刺激着他的心神,左手无力的耷拉在身侧,很是狼狈。
“十一年前,你为何会发兵太平别院?”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如水,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左肩里淌出的鲜血让赵肃身上的青色麻衣渐成血衣,他忍着强烈地痛楚冷冷笑着,说道:“我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找上门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我躲了十一年,也提心吊胆了十一年,没有人知道我这十一年来是怎么过的。”
他的眼神变得浑浊,声音变得有些嘶哑,继续说道:“当年我接到命令,让我带着手下将士围住别院,谁敢出来就杀了谁,就算是一只鸟都不能让它离开,我是一名军人,接到命令就一定要执行,所以我去了,就算知道别院里是谁,那又如何?我不能问,也不敢问,我只有执行命令。”
痛苦的汗水从皮肤之间渗了出来,沿着他花白的鬓角留下,在他黝黑的脸颊上淌过滴在石板上发出细微的声音,他很清楚,面前的这个黑衣人随时都有可能手起刀落将自己杀掉,自己已经完了。
“我不知道命令是谁下的,但写有命令的那张纸上面的玺印却独一无二,只有深宫之内那位皇帝陛下才有的玺印,然而等陛下回京知晓别院被焚,静妃和皇子惨死其中后却勃然大怒,甚至于没有给我任何解释的机会,将千名苍山守兵全部处死,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事情并不是一纸命令这么简单,我们这些出生入死为国效力的兵士不过是那些高官权贵以及皇家手中的一枚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罢了。”
赵肃很痛苦,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回想当年之事更是让他痛苦万分,这痛苦之中还夹杂着一种叫做解脱的情绪,多年来他无从诉说,如今临死之际说出来,倒也算得上是一种解脱。
街道上很安静,夜风吹起地上的梧桐叶,脚步声响起,赵肃没动,黑衣人依然站在原地。
一个少年在月光的照映下,从败铺中走出,有些怜悯地看着街对面的赵肃。
林夜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和他的声音一样平静,看着即将死去的赵肃接着问道:“当年之事,还有谁参与其中?”
赵肃轻轻的摇了摇头,苦笑说道:“我当年想活,然后他们让我活了下来,既然今日我已无法再活,那我为何要说?”
剑锋带着月光割过赵肃的腹部,鲜血从割口出溢了出来,他再也站不住,摔倒在地,苍老黝黑的脸上除了汗水还多了几滴血。
傅荆低头缓慢收剑,看着赵肃那急剧起伏的胸口,看着自己胸口处那道划开黑衣的刀痕,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他没有想到晋国当年一位普通将领,在市井底层煎熬困苦这么多年后,居然还拥有如此强悍的战斗力。
赵肃的眼神浑浊无力,看着街对面的少年,喉中嗬嗬几声似乎多了很多痰,他痛苦地咳了几声,咳出两口血痰来,虚弱的眼眸里满是困惑不解,低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当年被你困在京郊别院,那么多人想杀我却没有杀死我,想来我还要谢谢你,如果不是当年你为了邀功请赏谎称别院之中无人逃出,恐怕我并不能活下来。”
林夜抬头看了看夜空,再看了看垂死的赵肃冷冷地说道:“你说你做了很多错事,遭到了很多报应,那么你今夜死在这,也应该算是一种报应吧。”
林夜的话让赵肃浑浊的眼眸骤然变得明亮起来,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释然,颤抖的双手下意识的在地面划拉着,盯着林夜那张俊俏的面容,颤声说道:“原来如此,你长的和娘娘.。。真的很像,我这些年活的如此累.。甚至活的还不如一条狗.我真的可以去死了。”
朦胧中,赵肃看到了他那带着孩子离开的妻子,看到了他那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看到了曾经在他手下奋战的苍山守兵。
他什么都没看到,看到的只有漆黑的夜色和街对面的败落裁缝铺,只有在月光下渐行渐远的两个身影。
赵肃死了,林夜离开了,不知从哪阵秋风里闻到鲜血味道的乌鸦从京都外飞了进来,飞到西流街中。
前苍山守军统领,如今的京都西城摆肉摊的屠夫瞪着眼睛,任由那些通体黢黑的鸟儿啄食着自己身上的肉,如鱼肚般冰冷眼眸里满是黯淡绝望情绪,却始终无法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