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船上第一个看到那个海岸的人。茫茫的海雾里,它像是一个庞然大物,卧在海面上。灰色的,朦胧的线条,漂浮不定。透过海雾,我仿佛能够看到,它新旧交错的密密麻麻的街道,拥挤热闹的码头,在港口停泊的大大小小的船只,船只的桅杆上挂着西洋标示的旗子,低垂地静止在半空,像是被晒焉了的柿子。
轮船的汽笛声,划过天际。仿佛一阵低沉的哀鸣。
水手扯着嗓子说道:“船到地啦!”
破着晓雾,码头渐渐近了。嘈杂的人声,混杂着汽车的鸣笛,黄包车夫汗流浃背地奔跑声,车轮子碾压地面的声音,包袱交付摩擦的声音,人们摩肩接踵的声音。混杂着的声音,一浪接过一浪。比饷午阳光烘烤着还要燥热难忍。
船上慢慢放下来梯子,我走到望台处,眺望这片土地。人成了蚂蚁般的大小,车水马龙也变的可笑无比。西式高楼鳞次栉比,色彩纷呈,红色和绿色,黄色和蓝色,一点也不吝啬,又有种极大的冲击力,仿佛是故意要抓住人的眼球似的。这里的繁华和南京有极大的不同,南京是含蓄,这里是张扬,是摩登。一切仿佛在此刻静止了,就像一副色彩明丽的油画。
在人群的推攘中,我匆匆走下了船。风吹着头上白色的草帽,身上白色的风衣上染着一块块黑色的污渍,看起来脏极了。
我寻思着要奔亲就不能穿的太寒颤,林家毕竟是大户人家,再怎么说,也不能这样去奔亲。便打算去裁缝店里,找一件合身的衣服。不用太贵重的,毕竟手头的钱紧,只用看着还凑合就行了。
毕竟是人生地不熟,我在街上逛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找到裁缝店。问了一个街道口卖菜的老妈妈,她告诉我要到最近的裁缝店,要到十三街那里。那条街上都是做生意的小商贩,热闹的很。
我找了一会儿,便找到了十三街。远处望去,街上拥挤的很。楼挨着楼,每间楼下面,都是独立的小屋子,下面的一排,都是出租给卖东西商贩们的。上面的楼,有的窗子紧闭,有的半开半合的,通过半闭着的窗户,可以看到在桌子前喝着茶的穿西服的洋买办,黄发碧眼的外国人坐在里面,也装模作样地喝着茶水。他们的鹰钩鼻,不小心碰到了茶杯里的茶水,就小心地伸出手,擦掉不小心沾到的茶水。在窗户外面,是五彩锦旗。旗有大的,也有小的。上面绣着做生意门面的名号。风一吹,便哗啦啦地飘着。
街道上有衣着鲜艳的贵人,也有狼狈不堪的乞丐,他们在长长的街道上游荡着,寻找着,做着金钱的交易。
我挤到人群中去,因为上身的衣服很脏,人们都知趣地避开我。在锦旗堆里面,我看到了一面旗上写着“老赵裁缝”。紫色的字,绣在蓝色的底上。在锦旗的四周,还压着金色的花边。锦旗挺漂亮的,看来这家裁缝店的技术还不错。
我信步走到裁缝店门里面。五彩的绸缎整齐地摆着门口的木桌子上,老板站在柜台的后面,正低头打着算盘。在屋子的另一侧,挂着一排成衣。
他见有客人进来,就放下了手中的算盘。他打量了我一眼,问到:“小姐,需要些什么?”
“我想买件成衣,这个时候穿着合适的衣服。”
“那边是成衣,是当下最时髦的款式。”
“我不想要那么时髦的,能穿体面的衣服就行。”
“那您看看柜台后面的衣服吧,那些都是便宜货。您自己看看吧。”
我思量了一会儿,就定下了一件大衣。他帮我包裹了起来,我便出了店。前脚跨出了店门,手里便感到一阵生疼。等我反应过来,手里的提箱已经被夺走了。那个夺东西的男人,拼命地在人群中跑着。他戴着一顶鸭舌帽,一副混混的模样。
那箱子里是我全部的家当!我的头顿时觉得要爆炸了。
我抱着刚买的大衣,在街上追赶着他。路上的人几乎都是被我撞开的,好不容易才挤出一条路来。头发凌乱了,我来不及管它。左脚的鞋子丢了,我也不敢停下脚步。
那人见我追的很紧,就逃窜的更厉害了。他几乎没命地跑着,换来街边摆摊的小贩几声咒骂,因为他几乎把小贩的东西都糟蹋了。一路上,菜叶与鸡蛋横飞,像是一场闹剧。
我追赶着他,从大街上,再到小巷子里。他还是甩掉了我,消失在一个巷子的分岔口。
我原以为他会走左边的那个巷子,走到头,才发现是一条死胡同。我已经完全见不到他的踪影了。呆呆地站在原地。
已经是中午了,我只觉得饥肠辘辘,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到林家了,哪怕会有些唐突,我还是要试一试。
在身上最贵重的东西,就是我的身份了。通过路上一番打听,才找到了那个地址。不过已经是黄昏了。
那是一座西洋小楼,在院子最外面还围着一圈铁栅栏。院子里,绿荫叠叠。有些树杈还透过栅栏,伸到墙外。我看了看门牌号,确实是我要找的地方。不过门是被外锁着的。锁上有很厚的灰尘,铁因为风吹日晒透出斑绿色的铜锈。看样子,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
天渐渐暗了下来,我想到晚上还没有落脚的地方,心里一阵烦闷。街道上开始闪烁着耀眼的霓虹灯。绿油油的,红艳艳的,张扬极了。眯着眼,仿佛就能看到一个花花绿绿的世界。这世界是活在光亮里的,有说不出来的俗气。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腹中胃酸消化着皮囊,如火焰在燃烧着柴木,让我很不舒服。此刻脑海里就只想着各种各样的味道。甜的梅肉干,紫红紫红的,酸涩青梅子,酸的能让人浑身打着颤,还有冒着热腾腾的蒸汽流着金橙色油的烤肉,仿佛人一股脑吞进去,就满足极了。
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一个大桥蹲。两边桥墩的中间,是一条横着穿过的河。繁华的霓虹灯远了,我躲在桥墩的阴影处。靠着一个石柱子,来抵挡肆意吹来的风。桥墩下面是热闹的,乞丐,流浪汉街头艺人,在地上铺着破毯子入眠。虽然这里称不上家,但下雨是淋不到的,风来到这里也会削弱些。我走进他们地盘上的时候,几个人抬头打量了我一眼,但最后又把目光收回去了。我右脚踏着一只靴子,左脚穿着袜子,踩着地面上,头发凌乱的很,衣服上也一块块污渍,活像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
一个瞎眼的老头,拉着手里的二胡,清唱着一首我不怎么能听懂的歌。可能是方言吧。歌声婉转着,浮在静静流淌的江面上。人堆里,安静了许多。有人侧着耳朵听着,眼睛仰望着模糊的上空。河面不知何时浮起了一层一薄薄的密密的水雾。
一阵风吹起来,寒气从身体的各个角落渗透到心里面。我起身,站在河的沿岸。脱下来右脚上仅有的鞋子,用力把它甩出去,它在河面上划出一道弧线,只听见“咚”的一声,它落在了河里。
既然是要失去,那就失去的彻底些吧。了无牵挂,活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