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明媚,乍暖还寒。经了连着几月的阴雨绵绵,好天气还是头一次。夜来香重新开张了,听说这里面段岸平功不可没。我瞧着窗前的石蒜花,幻出浅灰色的通剔。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这句可是几个意思?我怎么听不大懂?”樱仪瞧着我,一副求知的模样。
“这句是说你在他眼中,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光是最美好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我耐心地解释道,虽然这样说会有些肉麻,但谁让这是情书呢。
樱仪的脸上沉了下来,她有些疲倦,又有些斤斤计较,抱怨道:“这段先生也真是的,每日写这些我读不懂的诗文,莫非不晓得我是没读过书的,故意拿了气我。”
我晓得她是在和我呕气,她气她不如我读过书,凡事有了比较,就有了各样的争竞。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情字打头,她气的,是她与段岸平的不平衡。一个是莺莺燕燕平常家女,一个是锦衣玉食少爷福气,这样的不平衡,若是只当露水姻缘也就罢了,但非要寻一个结果,寻一个乱世里的安稳窝,就难了。她也曾试过他的口风,但每每提起,他就会搪塞道:“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这样就是天地万物,无可比拟。但婚事却是要我们紧紧束在一起,那是不和西方的自由主义的,是旧思想旧道德。”他说的话,樱仪听得云里雾里的,但纵然说的是天花乱坠,一纸婚约,还是教她心里踏实。
女人的命,不外乎两种,一种是黄金命里咬着菜根,吃定一颗心,跺一跺脚就能让地颤一颤,但也是人前的光彩,背后的凄凉;一种是柴米油盐厅堂三寸,小脚的女人碎步轻移,家长里短里消磨了时光。她是属于后者的,但这也是这个时代的女人心。因着拥有的少,所求的也少了。而这所求的就变的格外的美丽,像是水晶灯罩投在地板上的奇异花,可望而不可及。她要的,无非是一点点真心,一寸寸安稳。不然就是落花流水,两无相依。
这样想着,也不免想起我和苏流酥。我与他,即便是没有什么开花结果,我也是不奢求的。他是可以在我生命里来来走走的,哪怕有一天离开了我的生命也是可以的。毕竟在这样的时代里,哪个人是身可由己?想想不觉通透了,但仍会禁不住想要流泪。于理可行的,于情倒是不可行了。
既然懂了她,我也就不计较了。我念叨着:“快些收拾吧,也不晓得他们什么时候就到了。”
菱花镜里,映出娇容月貌,新烫的卷发,被梳理的光亮。耳垂上,是两颗指甲盖大小的珍珠坠,也不偏,也不倚,左右各一只。滴滴溜溜地打着转,闪着光。她本来就有着邻家女子的美,那美不是惊艳芳华,而是家长里短的美,这样的打扮,让她更显得楚楚动人。
“你这样,可不是要叫那段先生,只顾着瞧你,无心看戏么?”我双手搭在她的肩上,俯身在她耳边低语。
“鬼狐子,你怎么嘴巴那么琐碎?”她伸出手指,抵了抵我的额头。
正说笑着,只听见窗外传来叫喊声,便手挽着手,匆匆下了楼。
起先是苏流酥说要去带我看昆曲,我要拉着樱仪来。段岸平不知何时又得了这个消息,蹭着说要一起去,于是四个人都是齐心合意似的,做了决定。
两辆黄包车停在了门前,苏流酥向车夫说了一声:“去兰心大剧院。”两辆车就飞似的跑起来。车轮碾过路面,路面上的石子被撞的叮当作响。这车是一个在前面,一个在后面的。距离也不远,也不近。车上坐着的,都是一个才子,一个佳人。像都是成双成对的,谁都不至于落了空。
阳光透过梧桐叶,叶子层层叠叠的,但总有些缝隙,遮不住的阳光就从这缝隙里漏出来,像是黄金南瓜汤,稠腻。
苏流酥坐在我的旁边,从怀里摸出一个翠绿的镯子,笑着说道:“昨日路过老凤祥银楼,顺道买了这个镯子。我看它晶莹剔透,莹润翠绿,成色好,听老板说,这是有了些年头的东西。我想着美玉配美人,就买下了,你快带上瞧一瞧,合不合适。”
我把它带上去,翠绿色的镯子,画出的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圆,这个圆,没有开始的地点,也没有结束的地点,仿佛是团团圆圆。没来由眼眶一阵潮湿,酸涩。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团圆那样的事。我们都是一株草,春风吹生,春火燃烧,也不晓得何时就荒芜了,都是身不由己,命也不由己的。团圆是属于天上的月亮的,是不能触及的,即便触及到了,也是镜花水月。”
他双手握住我的手,责备地说道:“本来是福气事,倒教你说的悲戚起来。若人人像你这样想,那还不如都出家做和尚尼姑呢。以后若是再说些,我可真要生气了。”
“好,好,我不说就是了。”我挤出一丝笑容。
兰心大剧院是真摩登的,只见它的牌子上写着兰心剧院四个大字,在四个大字的正中央,是一个英文字母——“lyceum?”,它是英语译过来的希腊语,是学院的意思。在牌子的最上方,挂着一副一对打扮时髦的男女在看剧的图画。楼房的设计也是西式的,虽然早早听过上海歌剧的繁荣,但这样的摩登是只有看了才有体会。
打发走了黄包车夫,这一行人便进去了,找了下座位,是在二楼的中间位置。我和樱仪坐在正中间,两边各坐的是苏流酥和段岸平。
剧院里的灯昏昏沉沉的,只能听到人声,嗡嗡晕晕的。舞台的四周,透露出一点点微弱的灯光。听苏流酥说,这次要演出的,是昆曲《牡丹亭》。他还说梅兰芳先生,也在这里唱过昆曲,隐隐记得唱的是《刺虎》,不过是前几年的事儿了。昆曲是江苏的宝贝疙瘩,是江苏昆山孕育出来的。我在小时候就常常听,也算是半个戏迷。今日在上海听昆曲,倒有些他乡遇故音的喜悦。
人声渐渐静了下来,淡不可闻。巨大的剧院穹顶压下来,仿佛一只巨手在操控着人世间,一种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墨绿色的幕布缓缓拉开,一个穿红衫的女子移着三寸金莲出来,缓缓吟唱诉说。那声音是软软酥酥的,拉着长长的调子。只听得见:“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那唱句轻飘飘的,在空中打着旋,又被剧院的穹顶挡了回来。
“清平。”苏流酥在我耳边轻轻唤起。
我转过头,猝不及防,他吻在我的唇上。他探索着,引导着。暗色里,仿佛有片片桃红的盛开。粉色的世界,迷茫了我的眼。
右耳只隐隐约约听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朝霞翠轩,风丝云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华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