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沉下去,仿佛圆月沉入海底。
“你如果不愿意承认,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在上海的时候,倒也希望着先前的日子仅仅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我低头不语。为什么不愿意去承认呢?我只是怕了,倦了。记忆对于我来说,太过沉重。我倒宁可自己是上海夜来香里的林清平,在乱世里去编出一场不真实的梦。
他让我用真心对他,我不肯。因为那颗心早已千疮百孔。我不愿他看到我的荒芜。
我们如同一群被封锁的人,迷失在过去与现在里。
瓷杯里的咖啡慢慢凉了,溢出来的热气附在干净的玻璃窗上。窗外原本从容的人群,变的慌慌张张的。天空飘下来厚厚的雨丝,一朵朵伞花盛开在泥泞的杂乱的天地之间。
“下雨了,走吧。我送你回去。”他将夹在指间的香烟按熄,用带着烟味的气息说道。
我起身跟着他上了汽车。一路上话少的可怜。雨打在车窗上,如水注蜿蜒下滑。
车子在楼前的空地上停住了。他推开车门,撑开手中的布伞。我弓着腰,躲伞下面。他和我几乎是一样高的。我的个子算不上高挑,他只比我高出半根手指。我仿佛一转头,就能和他的眼睛对住。但是我还是不敢,他仿佛是阳光,直视只会刺痛我的双眼。虽然我没有看,但是我能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打量着我的侧脸。他也是不语,雨幕里,只能听到混乱的,急促的雨声。他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让人眩晕。
“早些上去吧,小心着凉了。”他将我送到楼下。
“嗯。”我低头答道。
“你这一低头的温柔,像是夕照里的白莲。”他唐突地说道。
“啊?”我诧异。
“没事了,你快些上去吧。”他仿佛是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慌乱地改口道。
我转身,走上楼梯。
推开门的时候,樱仪不在。屋子里安静很安静,浑浊的天光照在房间内,半是亮面,半是阴暗。窗户没有关严,细密的雨丝打在透明的玻璃上。我走上前去,想要把它关严。
隔着雨幕,我竟然看到,一朵深蓝色的伞花,盛开在楼下。苏流酥站在刚刚送我离去的位置,他的脸庞,在雨幕中更显苍白。他一直朝着我的方向望去。
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言语。
他站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
我抬头望向天空,沉默与孤寂盈满我的杯。
后来的日子里,生活继续着,重复不变。苏流酥不再来找我。就像是他转身的一瞬间,成了永远。我也克制住自己不要再去想。天空旋转着,人事流转在面前,眼花缭乱。
段岸平倒是常来找樱仪,他喜欢写诗。每次都会送给樱仪些酸溜溜的情诗,是现代诗,通俗易懂。樱仪不晓得它的意思,但心里总归是欢喜。她黏在我身旁,撒娇地说道:“清平,帮我念念诗吧。”每次我给她解释完之后,她都会脸红好一阵。孙大力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只是沉默着,偶尔会远远地瞧上樱仪一眼,但那目光,总是像受了委屈似的,可怜兮兮的。但他嘴上仍硬,时不时念叨着,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着——“富贵户,没好崽。破落户,心地直。”
我知道,爱里面的事,没有情理可讲,樱仪怎么选择,是她自己的事情。旁人是插不得话的。但是我还是忍不住问她,我想晓得她是如何想的。
月亮缓缓地从远处天际爬上来,在半白的天空里划出一道嫩白的浅浅的月牙。天空是亮色的,地上的屋子就显得黑暗浑浊,像是一层厚重的沉淀物。人声变得嗡嗡晕晕的,仿若在屋子里的人低声地交谈,小心翼翼地,不敢大声地说话。
吃过晚饭,我坐在小木凳上,左右思量,决定还是问她。
“樱仪,我要你一句真心话,你是喜欢段岸平,还是喜欢孙大力?”
她像是醉酒的人,脸颊倏地红了起来。
“好清平,你别质问我嘛,我也是不晓得的。段岸平,他是夜空里闪耀的渺茫的繁星,明亮又寒冷。孙大力,他是枕边微弱的灯光,平常且温暖。让我在两个人之间做一个抉择,我也是不晓得的。”
“喜欢总归是要做选择的,你若是再这样犹豫,伤的怕是他们两个人。”
我逼她道。作为一个旁观者,我不能让她一错再错。
“我可能会喜欢段岸平吧。我和你说实话吧,你也不要嫌弃我。我是一个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孩子,自从我出生,贫穷和饥饿都没有离开过我左右。孙大力人好,我承认。但是清平,你知道吗?我不能一辈子都那么卑贱。我和他在一起是没有未来的。段岸平是上海段家的长子,他的家世显赫,才能上又是出类拔萃的。怎么比,都是段岸平好。”
她不再看我,只是盯着她身上穿的大红色秀金边的锦袍。那红色和金色,在惨白的灯光下,仿佛是流动着的,染衣料的池水。她仿佛要被这鲜艳夺目的色彩,给生生撕碎了。
我抬起头,望了一眼门外的杏黄月,暗夜已经完全浮了上来。眼里沉沉的,心里也沉沉的。我知道自己该去怜悯,樱仪不过是想的合乎这个世道些。但总归有些失望,我多想大声和她争吵:“你怎么能这么想。”但我终究是克制住了。活着,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若你是这么想的,那就和孙大力说清楚,免得他又痴心不改。”
“嗯。我晓得。”她答道。
我起身,摇摇晃晃地上了大厅的楼梯。我想着站在楼上的窗户旁,看看远处的景致,或许会让我心里平静些。
二楼是些小包间,仿照着日本屋子的样式设计的。所以随处可见淡色基调的碎花。门用可推拉的玻璃板做的,在玻璃板上贴着淡蓝色的花草图案的贴纸。让屋子显得更洋气些。
二楼隔层和一楼隔层不同,它常常是很安静的。偶尔会有一两个歌女被点到要去单独唱歌,那只能是大富大贵人的特权。我怕与那些男人们独处一室,所以二楼是不常去的。即便是有不得不去的时候,也总会想法子推掉。但是此刻,我心里又急又燥,只想着快些梳理好心绪,好去演出。
晚风从窗户里透出来。风的凉意,让我的心慢慢平复下来。
“清平妹妹。原来你在这儿啊。”
我着实被吓了一跳。这话,明明是亲热的,可怎么也听不出来半点真心实意。
转过头,只瞧见一团粉色的花团锦簇的光晕。风信子穿着一身粉色桃花绣旗袍。她穿的很单薄,弓着腰,像猫一样的慵懒。旗袍并不裹严了,而是不安分地坦露出莹白的脖子与手腕。她嘴角噙着笑,划出冰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