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蝶。”我轻轻唤着叶梦蝶的名字,她答应着,踩着小碎步走来。
她身上虽然穿的是一件天蓝色麻布衣,仍然遮不住她脸上的清秀可人。就像是酥雨润过的湖泊。她很温柔,全身最美的地方莫过于那双大眼睛,明亮又清澈。仿佛人一眼看去,便能看到她的内心。
她虽是我的丫鬟,但在我心里,她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玩伴。她没有上学的机会,我就将自己的书分给她看。她也喜欢诗歌,但和我不同,她更喜欢明媚的诗歌。我总是喜欢沉闷一点的诗。比如我们同时看到下雨,在她的眼里,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在我的眼里,就成了“留得残荷听雨声。”可能我有些伤春悲秋,甚至有些悲观主义,性格也偏向沉闷。但是她不同,她像是一个天生的乐观主义派,想事情也总是会往明朗的地方考虑。
可能这样的性格,和我的经历有关。在我五岁的时候,我的母亲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尽管我的父亲疼爱我,为我另娶了一个妻。但我心里越发敏感。
继母和我的关系并不好,她只在人前对我热心,我也只是在需要的时候称号她母亲。更多的时候,我叫她兰姨。她姓兰,名熏。我们之间貌合神离。
因此在这个家里,能和我谈心的人少之又少。我对梦蝶的感情,就像对待自己的妹妹一样。
我坐在一件梨花木雕刻的木桌前。上面摆着最时尚的西洋镜。屋子是老式的装修,窗户打开着,阳光从外面透进来,把死气沉沉的屋子照得暖洋洋的。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齐刘海,齐短发,不加修饰的眉眼。素面朝天。
梦蝶站在我的身后,她拿着一把木梳,细细地从我的头发梳过。
“小姐,你在想什么呢?”她用清脆如铃的声音问道。
“我已经几天没有见父亲笑过了。我担心他的身体。”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这您就不要担心了。老爷他只是最近心里烦了些。”
“你和照顾我父亲的李生毕竟熟一些。可以帮我打听些父亲是在为什么事发愁吗?”
“好的,小姐。这事你就交给我吧。小姐担忧的,就是我担忧的。不过现在,我倒有一颗忘忧丹。”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眼睛里闪闪放光,像是裂了的石榴探出的石榴籽。
我看了信封,只是普通的信封,黄色草纸制成的,上面并没有谁的署名。简单到连一个墨水滴都没有。
“是白桦的吗?”我轻声问道。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喜悦。
“不然呢,还会有谁!”
我忙接过来信件,又熟练地将它拆开。
清秀的毛笔字映入眼帘,不过让人失望的是,它只有短短的几行。以前收到它的时候,它总是洋洋洒洒地霸占了几页。
有时,里面写的是理想,有时,里面写的是爱情。不管写的是什么,我总喜欢品味着它。就像是一杯咖啡,甜的苦的味道混杂着,在品味中,无非不过因为喜欢。爱情,真是个让我手足无措的东西。在它面前,我只能投降。
而现在,里面的内容,不但简断,且毛笔字写的也很草。我不免有些失望。
“明日傍晚,城郊小树林,见面详谈。”
看到里面说要见面,我的心里就原谅了他的草书。许是他有什么急事要见我呢?
霍白桦是一个激进分子,他信仰马克思列宁主义。他时常给我讲起他的信仰。每每他说起对未来社会的畅想,他总会怀中最深切的情感。说话不像是说话,倒像是朗诵。比如谈起俄国的十月革命,谈起布尔什维克主义,他总是会长篇大论,激情澎湃。全然不顾对方有没有听懂,就像是气势汹汹的吵架一样,最后一定要对方认同他的观点。
我虽然不是共产党人,我也能体谅他的心情。毕竟,中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需要一代有理想的人去捍卫它。也或许,正是他这份对理想执着的追求,打动了我。
我与霍白桦的相识,是在一节国语课上。
当时老师问道:“每个人都有他们的责任和使命,那你们的责任是什么呢?”
教室里本来就安静的很,他这样的一问,就变的更安静了。大家或是埋头,假装看书,或是提笔,假装写字。
明晃晃的阳光照进教室里,窗外的风翻着树的叶子。
过了许久,一个男生站了起来。我顺着声音,转过头去,望向他。只见阳光淌在他的脸上,他有一双深不见底的双眼。像是夏夜里光线最渺茫的繁星。
“我认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中国的现状,就是我们应当日日夜夜,所思所想。再远方,在寒冷的莫斯科,共产主义已如星星之火,呈燎原之势!这个时代,是交在我们这群人的手中。为中国这条沉睡的巨龙的崛起而奋斗!这是我们最大的使命!”
每一段话,每一个字,掷地有声。这是座贵族学校,上学的大多是家里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所以,大多数人对政治都极其敏感。虽然我知道,已经有很多的学生私下里在看政治文集,但是他们在课堂上都不会说些什么。国共两党的明争暗斗,已经是不变的事实。
教室里鸦雀无声。
但是,我打破了这片被维护的寂静。
掌声,尖锐,刺耳。
是我鼓起来的。对了就是对了,他说的没错,是应该受到赞扬的。我倒可悲那些不敢承认自己思想的人。
我的掌声像是一颗小小的石子,在平静的湖面上泛起层层涟漪。渐渐的,有一两个人的掌声加入到我的掌声里面。最后,教室里泛滥起掌声的河流。
然而结果却是伤感的。大抵正义都是要受到摧残的吧。
下课的时候,我和那个男生被叫到老师的办公室里。
校长依次把我和他训了一番。训我的时候,不过是什么你是司令之女,应当通晓时事,以大局为重,云云。我虽然不喜欢他说话,但也不敢反驳。因为我怕他向我父亲反映情况。那样的话,事情就真的严重了。
倒是校长训他的时候,我听的很是认真。他是城里大商户霍家的二公子,虽然排行老二,家里的老大却是个病秧子。所以,他父亲对他抱有很大的期望。
只是,他父亲的如意算盘打空了。
只见他不卑不亢,和校长侃侃而谈。若是他觉得校长说的不对,也当即就反驳了。
似乎是在那个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他。他在我的眼中,就像是北方的一只大雁,拥有厚实的羽翼与坚定的信念。我忍不住去看他,喜欢和他双眼重叠的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