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美琴也许是嗅到了空气中一丝极为微妙的、几乎不曾存在过的母慈女孝的气味,抓紧机会痛说革命家史:晓蒙她爸刚去世那会儿,刘美琴差点崩溃了。儿子出生之后,一向懂事的晓蒙就变得特别难相处,经常趁刘美琴不注意欺负晓松。一开始刘美琴以为是自己偏心造成的,但她一碗水端平也没有任何效果。晓蒙仿佛希望妈妈只爱自己一个人,最后发展到连晓松半夜饿了要吃奶,晓蒙都不许去喂。刘美琴头疼不已,却意外从工作上得到启发——为了赚钱养家,刘美琴通过供销社的渠道进了一些小零食,批发给附近的小商店。她态度好赢得了稳定客源,有一家大店却始终对她爱搭不理,直到她第五次上门推销失败说了气话,说对方卖的都是廉价货,进不起自己的高级零食。结果,老板却怒气冲冲地垄断了她的零食。原来,鼓励和激将法针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效果。刘美琴就用这种自我摸索的土办法,发现了跟晓蒙相处的真谛——她越是忽视、对晓蒙的努力表示理所当然,晓蒙就越是要想办法证明自己比晓松强。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你当老师的天赋就是从你妈这继承的。”
刘美琴讲得兴致勃发,晓蒙虽然听到最后,觉得有点变味,但大体上还是默默感慨这是她跟刘美琴唯一一次独处超过半天没有掐的经历。只是,日子并不是一个稳定态,跟母亲的矛盾缓和并不意味着关系也正比例地“蒸蒸日上”。
下午,晓蒙就接到了吕翔的电话,已经到家,父母的老同事都打过招呼,厂里还在电视台播出了他母亲的讣告。葬礼没法再办,他准备代替父母请大家吃个饭,弄个简单的PPT追忆他妈妈的一生。晓蒙虽然觉得吕翔按婚宴的方式给婆婆办葬礼有点诡异的违和感,但她实在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了:不放PPT,难道只是默默吃饭么?太尴尬了。
“还有一件事,我打听了一下墓地,家里这边普通墓地的双人墓地已经买不到了,就只有一块刚开发出来的豪华公墓还有双人的。”
吕翔突然提起要给公婆买双人墓地,打了晓蒙个措手不及。她一直以为骨灰是应该放在殡仪馆的骨灰堂里,清明时候拿出来擦一擦,祭日鬼节上个香什么的。但是买墓地放在老家,以后怎么扫墓呢?晓蒙提出了自己的顾虑,建议吕翔把婆婆的骨灰带回来,在他们给婆婆办葬礼的殡仪馆租一个位置,这样也方便他们将来祭拜。
吕翔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非常严肃地拒绝了晓蒙:“入土为安,我妈总在殡仪馆不能入土,对我们做儿女的也没什么好处。而且咱俩也会有这一天,那时候墓地越来越少,我们埋哪儿?”
顾晓蒙怎么听怎么觉得吕翔这是托辞,她知道吕翔并不是那种迷信的人,他们恋爱的时候就说过以后如果死了,骨灰想撒在大海里做鱼饲料。
“我爸妈在这个地方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们就流行这个,我不能让我爸、我妈被人戳脊梁。”吕翔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压低声音跟晓蒙说出了实情。
晓蒙想想:“那就买吧,只买爸妈的就行,咱俩的先不考虑。要多少钱啊?”
“风水不太好的六万。”吕翔说到这就没继续往下说了。
晓蒙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一边暗骂自己冷血无情丧尽天良,一边暗自算了一下,如果不考虑通货膨胀的因素,她和吕翔能再把公公体面地送走,一辆吕翔买车时一直眼馋却最终嫌贵没买的迈腾就没了。还不如在火葬现场直接给老人烧一辆真车做陪葬、骨灰撒大海来得惊心动魄。
但晓蒙嘴上依然还是没有表示太多反对,比较委婉地说:“吕翔,我理解你的痛苦。妈活着的时候,该做的你都做得不错。在爸的养老上,以后咱们齐心协力做得更好。至于墓地,如果非要买,就挑个性价比最高的吧。风水什么的,我也不懂,你看着舒服就行了。”
如果吕翔稍微翻译一下,就明白晓蒙说的不过是:咱们不是活着不孝死了乱叫的人,墓地什么的就算了吧!但这时的吕翔已经被悲痛迷了心窍,他挂了电话转眼就把墓地的事儿定了,还定了个他认为风水好过价钱的十万双人墓。
晓蒙在办公室里接到吕翔通知时懵了,这几日她一直以为吕翔能午夜梦回就会反应过来这些被他人绑架的丧葬消费,就跟商家利用消费心理卖所谓排酸猪肉的概念一样无稽。没想到,吕翔居然和参加了传销组织天天给自己推销摇摆机的远方表婶一样着道了:
“什么?十万!”晓蒙再也不能淡定了,不如再添点钱买一串夏利拉着几百纸童男童女一起埋了陪葬吧,一百年后也是一处盗墓的好穴,“能不能贷款啊?最近这两年咱们压力也比较大。”
就好像等了很久,电话里的吕翔爆发了:“你别跟我提钱,要是我早这么舍得花钱,我妈就不会啥事都瞒着我!”
“我建议你再考虑一下,没别的意思。妈的事是个意外,吕翔你别总是自责。”晓蒙觉得吕翔必须翻过这页了。
没想到吕翔一句话就把晓蒙问住了:“不自责我就不知道该怪谁了,是怪我妈活该,瞒着不说自己找死,还是该怪你妈非要跟她吵架?”
“你过分了吕翔!”晓蒙把电话摔在桌上,吓傻了刚从外面进来的班长。
晓蒙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对学生不好意思地笑了:“什么事?”
“您请假的时候学校挂了一个精品课的通知,我们刚才数学课演练了一下,我就想问问您知道不知道。”
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政教处的短信、邮件轮番轰炸好几轮了。只是晓蒙根本懒得准备,她每节课都是按最高标准准备的,再“精”下去难不成要给学生们当堂表演吞剑吃火强化知识点么?
不过晓蒙很感激学生能提醒她:“我差点给忙忘了,这几天家里事儿太多,谢谢你。不过我想着,咱们就不演练了,到那天大家积极回答问题,别让我太下不来台就行了。你怎么看,班长?”
“顾老师你其实根本不用准备,不过我建议你少讲几个笑话,表现得严肃一点,我怕搞评审的那些老师根本不懂咱们的幽默。”班长眉梢上扬显得很自豪,最后,这个平头戴眼镜的阳光男孩扭捏了半天,憋出一句,“顾老师,节哀顺变。”
就为这一句安慰,顾晓蒙觉得自己为这帮孩子上刀山跳踢踏,下火海练潜泳都值了。她握紧了拳头,才没让自己在学生面前失态、哭出来,她努力扯出一个自以为慈祥的笑容,感谢学生。
班长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老师:“顾老师你勇敢点,我妈也是我小时候得病死的,当时我也特别伤心,但你得安慰自己,我们将来总会在天上团聚,就没那么难受了。”
孩子,请你到外边去把门带上吧!你妈才死了呢!怎么这年头连这帮每天踢球踢得一身臭汗的土小子都这么八卦啊!你们传球的时候与队友擦肩而过的时候难道不该喊着“中路”“快传”之类的么!还是你们早就改成在场边画圈圈聊八卦了:“唉,听说顾老师她妈死了才没来给咱们上课。”
顾晓蒙哭笑不得:“你听谁说的啊?算了,不管听谁说的,老师谢谢你,不是老师的妈妈,是我婆婆。”
班长忙不迭地边道歉边逃出办公室,顾晓蒙就像突然被上帝之手点了一下:是婆婆又怎样呢,不也是一声声喊过“妈”么;换亲妈又如何呢,不也吵得鸡飞狗跳么。现在这个局面,到底该如何收场呢?考试后要总结错误,做错题本,那么人生的挫折后呢?真的要总结么?真的要为婆婆的突然离世找一个原因的么?
晚上回到家,顾晓蒙闷闷不乐,刘美琴却神秘兮兮地凑过来,特别高兴地递给顾晓蒙一张条子:
“还请老同学考虑吕翔的工作问题,张××”
“这是什么?”晓蒙不懂。
刘美琴故弄玄虚地说:“条子,传说中的条子。”
话说这几天晓蒙忙着处理之前耽误的工作,刘美琴也没闲着,自从跟晓蒙谈了一次话之后,她就认定年轻人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关键时刻还得老革命出场指引长征的方向。吕翔那个慢货画个破图恨不得每根线都描上100回,指望他拿出铁杵磨针的劲头考公职,先得许他中华鳖精的寿命。于是,刘美琴就想到了托关系,至少让品翔在国企里混个工作,就算先干个合同工,也比给人打一辈子工最后沦为资本家的炮灰强啊。经过坚持不懈地努力回忆,她终于想起自己一个当年因为想卖摇摆机给自己后来不来往的表弟媳有个亲哥哥是北京哪个大国企管人事口的。腆着脸打电话过去问,表弟媳很乐意帮忙,当即就给自己哥打了电话,要刘美琴下午去取条子。刘美琴没想到居然这么顺利,心情特别愉快,回来的路上一直默默地感激亲家在天之灵保佑了吕翔。
“吕翔什么时候回来?”刘美琴特别急,条子上的日期是今天,万一吕翔回来晚了,就不管用了呢。
顾晓蒙心说买好地下葬,大孝子吕翔怎么不得在家乡守孝三年啊,摇头表示目前时间还不定。刘美琴倒是爽快,直接拨了吕翔的电话,跟他说给他找了个工作,让他赶紧回来跑工作的事儿,末了补了一句:“这是你妈妈在天上保佑你,要勇敢往前看。”
吕翔白天被顾晓蒙挂了电话,理智上明白自己不该那么说,如今丈母娘给台阶下,自己再不感恩戴德地走,就太不识趣了,况且还是买了那么贵的墓地之后。其实吕翔要买这么贵的墓地,跟吕志高也有关系。
老头自从老伴死了之后,虽然强装坚强,实际打击很大。回到家乡被老同事陪着喝了几天闷酒,每天醉醺醺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自己没用”。吕翔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父亲,就只能什么都给去世的老娘弄最好的,好像葬得风光了,父亲心里也能好受点。他正不知道以什么理由说服父亲抓紧跟自己回北京,丈母娘的电话就来了。
后面的事就比较顺利了,动土下葬,买点鲜花水果在依山傍水的墓地里大哭一场。吕家的两个男人,准备抵手胼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谱写人生新篇章了,这一章也许该叫《离开“政委”的日子》。虽然他们都不乐意承认,但无论是死去的王红还是正等着吕翔从台阶上下来的顾晓蒙,都知道吕家的男人一大特点是顾家,家对于他们比命还重要,这就让他们有很多时候显得有点小富即安,沉醉于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而对事业没什么野心。但这也是这两个女人会嫁入吕家的原因,辉煌不可知,但至少能够把握现在。
三天后,吕翔带着一身烟熏火燎味儿,拎着父亲的几大包行李回来了。顾晓蒙没看自习,跑回家给丈夫和公公设接风宴。直到吃饭时,刘美琴才从女儿女婿加亲家公的对话里,推测出吕志高以后要在这里养老的决定。她有点被排挤的委屈,这种事儿换做别人家女儿肯定会跟自己妈先聊吧,晓蒙就没有。但,无所谓,她欠晓蒙的,在这段日子,说什么也要弥补——包括欠吕翔的。心底里,刘美琴还是带着遗憾——早知道会那样,她就不跟王红吵架了,逞一时之快,最后还是坑自己闺女。
第二天,晓蒙上班走了,吕翔也正式开始SOHO。刘美琴从七点起床就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把给吕翔怎么找工作怎么托人的计划跟吕志高讲了一遍,又说了自己目前的紧张。老吕头非常重视,跟刘美琴合计了一上午,最终两人选下午三点去见已经打过招呼的国企人事科科长,这个时间还没到饭点儿不至于太尴尬。吕翔从心底里并不想换工作,但既然就着丈母娘的台阶下来了,就得走走过场。
品翔两点钟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却被刘美琴拦住了。她早料到吕翔会穿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一早给他准备了面试专用中山装:“知道为啥不给你买西服吗?你总是不自觉驼背,穿西服太明显了。哎,有些事就得当妈的操持。”
刘美琴本来想表达的意思是,王红死了那我就是你亲妈了我会像对自己儿子一样对待你,买衣服其实也是她一直耿耿于怀,要还吕志高两口子的一个“债”,最早的争吵不就是为一件羽绒服么。明明是好话,可到嘴上怎么就生出一股幸灾乐祸的味道呢?
吕翔没吭声,他一直在克制自己不去分析母亲的死因,避免自己因为人性的弱点无法接受母亲奇异的死而嫁祸丈母娘。话又说回来,能战胜的还叫弱点么?
所以,吕翔从穿上丈母娘给选的衣服时就已经开始不爽了。一路上刘美琴又因为怕吕翔不尽全力,絮絮叨叨跟吕志高说着葬礼时吕翔公司的各种不上台面。本来吕翔还真动了一丝“类似找个好人就嫁了吧,要是工作还说得过去为了家庭团结就换了吧”的念头,被刘美琴这么一动员,吕翔回过味儿了:这不是给我找工作,这是为了尽可能地拉大我和晓蒙的差距。
可惜吕翔设想了一万种拒绝这份工作的方法,结果是保安看了那张珍贵的条子,压根就没放三个人进去。刘美琴还不依不饶地据理力争,扬言见了领导后要让该保安上整个京城安保圈的黑名单,以后只能看车不能看门。
保安一句话就把刘美琴问傻了:“大娘,现在什么时代了,有时间写条为啥不能提前打个电话?”
刘美琴一时还真没想起来怎么答。最后是吕翔看不过眼,从兜里摸出了烟,给保安点了一根儿玉溪,把自己的身份证给保安看,保安这才像给刘美琴展示高科技一般地从岗亭里掏出一部座机:“这叫电话,以后见领导先打电话。”
但这还没完。好不容易进了人事科,人家连条都没看就直接告诉刘美琴,最近不招技术员,校园招聘的时候早招满了。就连吕志高都看出对方是在敷衍刘美琴,这事八成没戏,拽着两人要走。
刘美琴还不甘心,要做最后的尝试:“那工程师呢?后勤呢?你们这么大个厂子,肯定还有其他工作。帮个忙,帮我跟领导说说吧,拜托你了。”
刘美琴说得诚恳,本来眼睛一直盯在电脑上的人事终于抬起头,细细打量过三个人之后,扫了一眼刘美琴递过来的吕翔简历。此时,吕翔正用念力说服自己,他的躯壳虽然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丢人,但他的心依然在家里和谐温暖的电脑前。
“数控机床会么?现在只招车工。”人事瞅了一眼吕翔,递给他一张招聘车工的广告,嘀咕了一句,“这么大人了还得爹妈带着出来找工作,没病吧。”
吕翔本来想大吼一声“老子是设计师老子有工作”,但看了一眼广告上的车工待遇,瞬间就感到累了,好像不会再爱了。当年他初中毕业的如果直接进技校,现在应该已经是高级车工,有房有车无贷款了吧。
回去的路上,车上三个人都有点索然无味。刘美琴沉思很久,提出一个新鲜大胆的想法:“哼,有什么了不起,吕翔你抽时间也看看数控的书,技多不压身。”
翔,在最近几年的网络用语中,还有屎的意思。吕翔现在的感觉就是,自己好模好样地地走在路上,被人当头泼了一身翔。他愤怒地摇下车窗,大骂强行并道超过他的一辆车,明明知道对方根本听不见。刘美琴当然知道吕翔是针对自己,在后座就晃起了门锁,让吕翔开门,她要下车。吕翔当然不能开门,吕志高在一边劝,刘美琴打不开安全锁,就开始拍吕翔的座椅。
吕翔彻底恼了:“干什么!还嫌作的不够么!还想作死一车人是怎么着!”
刘美琴一下子就安静了,继而在后座抽泣起来。吕志高劈头盖脸地骂吕翔没大没小。吕翔也不还嘴,郁闷地开着车,一脚刹车一脚油门地挤在晚高峰的北三环上。终于吕志高也骂晕车了,车里彻底没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