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蒙不知不觉已经抱着记事本在讲台上傻站了一分钟,直到彭帅歪着脑袋,摇着轮椅走到她面前。
顾晓蒙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彭帅冲顾晓蒙眨了眨眼睛,按响了手机录音的外放:“同学们好,这周的演讲由我来给大家讲讲《星球大战》,为了让大家更好地理解这个故事,我决定以著名科学家霍金的身份来进行这次演讲……”
彭帅并没有违反顾老师立下的规矩,同时,他也顺利地按照自己希望的那样把演讲以录音的形式讲完了。整整十五分钟的演讲里,“彭霍”教授都卖力地表演着渐冻人——一动不动的表演赢得了全班热烈的掌声,彭帅凭借他无演讲的出色演讲,成为了票选出的下周升旗手。
顾晓蒙一直努力地面带微笑,内心却在咆哮:“这都是哪来的熊孩子啊!要不要这么玩我啊!能不能行能不能行啊!”
少年的想象力啊,像秋天的阳光一样丰沛。
当晚,顾晓蒙带着一脸秋燥回了家。第二天上午,顾晓蒙打听了一圈才大致明白事情的始末:果不其然,张朵朵是张总监的女儿,而且张朵朵转学是吕翔先去找了副校长被拒绝,接着张朵朵的爸爸通过教育局的领导找了校长,越过副校长把事情办了。本来是个很简单的事,但这么一搞,看起来就像教育局的领导压着校长,而校长又压着副校长。一个小小的班主任有这么大的能量,如果她再评上教研组长,就很让人怀疑了。因此,顾晓蒙在会上被校长和副校长同时否决了。
中午回到家,顾晓蒙质问吕翔为什么要背着自己去找副校长,吕翔把王红那套逻辑照搬一遍,弄得顾晓蒙哭笑不得:
“你们怎么能把通过正规途径办的事儿,搞得好像潜规则一样?本来没什么,现在可好,鬼鬼祟祟弄得教研组选组长都不敢选我了。”顾晓蒙只是随口跟吕翔抱怨,并没有真的生气。
“我妈也是好心,谁知道张总不按我的指示办事,非得去找教育局的。”吕翔挺不好意思的。
小两口拌了几句嘴就结束了,顾晓蒙吃完饭就回学校上班去了。吕志高辗转托人找到了一个协和医院的医生,想给王红挂个专家号,收拾完碗筷就暗示王红该出门“去老同事那”看看了。
一直在等待机会的刘美琴,如同旱季草原上饿了许久的秃鹫突然发现了一只快渴死的羚羊,萎靡的精神瞬间矍铄了。她隐隐感到绝地反击的机会到了,被顾晓松拖下的比分终于有希望在晓蒙这找回来了。
“吕翔,你来,正好我想跟你说两句话。之前晓蒙说了不让去不让去,不就是担心这个么,现在可好,这次评不上组长,等下次又是三年,足足晚了三年。过三年得生孩子吧,生孩子带孩子,等晓蒙腾出手来干事业,怎么也得快四十了。晓蒙还有几个十年啊。”
刘美琴这么说,正准备出门的王红就不乐意听了,穿了一半的鞋又拖了下来。吕志高知道她想干嘛,想让她先办正事,俩人在门口嘀咕了几句,最终王红把吕志高推出门去办医院的事儿,自己留在家里替儿子出头。
“翔,你去忙你的吧,在家不是没灵感得去喝咖啡干活么?去吧,我陪亲家聊聊。”
吕翔如得大赦一般撒丫子就冲了出去,还特意把手机“忘”在了家。
王红放跑了儿子,跟刘美琴真刀真枪地过起招来:“晓蒙评不上组长是她业务能力还有待提高,怎么能趁机赖在吕翔身上呢?”王红居然质疑晓蒙的业务能力,刘美琴受不了了,按现在流行的说法,吕翔从小学到大学都游走在学霸与学渣之间,但顾晓蒙可是从始至终的学神,学神的母亲居然被学渣的妈妈质疑了!
刘美琴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说的也是呢!我们晓蒙的能力都用在当家庭妇女上了。要是我们晓蒙能每天饭来伸手衣来张口,每天在电脑前画个破图,早成名立腕了。”
这话的意思就是吕翔没本事呗,比不上晓蒙呗!王红越听越气,把用来擦手的抹布往地上一扔,糅身上前,质问刘美琴:“我们吕翔再窝囊也没说把他老娘往外推!为了不养他娘,直接躲到国外去!”
刘美琴嗤之以鼻:“吕翔也得有那本事。你放心亲家,我心疼我孩子,绝对不给儿女添堵。到我老到烦人的时候,我肯定去住敬老院,绝对不上儿女家讨嫌去。”
亢奋了好几天的王红,听完这句话后,气得浑身冷汗直发抖,抖着抖着,她就抖落在地了。刘美琴没料到王红关键时刻“赖皮装死”,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被王红脑袋砸中的右脚大拇指像挨了锤一样的疼,刘美琴才捕捉到了自己的害怕。她推了推脸色惨白的亲家,惊慌失措地打通了120、女儿的电话。在基层当了一辈子质检员的王红输给了前供销科长刘美琴,直接被救护车拉到了医院手术室。吕志高还没见到那位辗转联系到的医生,媳妇儿就一路绿灯见到了专家。
王红的病,终于在她拖无可拖后确诊了:血管迷走性晕厥。只不过,她这次是心率骤降引发猝死,送到医院虽然抢救过来了,但直接进了ICU。吕翔直到晚上回家吃饭,才发现家里产生了变故,手机上未读短信加未接来电快50个,都是晓蒙催他去医院的。
吕翔赶到医院,看到一家子凄风苦雨地挤在走廊上,才知道自己爹妈这次来北京根本不是为了玩,而是想给王红做检查。现在,检查还没做,自己妈醒不醒得过来还两说。
吕翔心里有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冲着老吕就吼了起来:“你们瞒着我干嘛啊!有病看病,没病保健,现在人进了重症监护室就不给我添堵了对吧!”
刘美琴觉得这事跟自己脱不了干系,赶紧劝吕翔:“吕翔啊,这事儿都怨我,我要知道你妈有这个毛病,我就不该跟她斗气。”
吕翔看看无措的丈母娘,再看看焦虑的父亲,困兽一般在走廊里转了几圈,一拳打在了医院墙上。顾晓蒙把丈夫拉到一边,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埋怨谁都没用了,稳定情绪应对突发情况才是正事。
吕翔平静下来,顾晓蒙好说歹说打发公公和母亲回家休息,等消息。当天晚上:ICU里的王红病情仍然不稳定,医生又下了一次病危通知书。顾晓蒙和吕翔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忍了一宿,等待让两个人无比糟心,ICU不让进,唯一的消息是护士通知两人给病人买卫生纸、买药、缴费,但王红究竟能不能醒,什么时候能醒,谁都说不清。
第二天一早,顾晓蒙披头散发地直接从医院去了学校,迟到了。进出学校的洞被堵了,她只好跟迟到学生一起在执勤老师的注视下,进了学校。家里出了这么大事儿,顾晓蒙想请几天假,但具体请几天她也拿不准,也许婆婆明天就醒,也许这辈子都是植物人了。顾晓蒙拿着假条站在行政楼走廊里踟蹰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这没准是改变她人生轨迹的一件事。
顾晓蒙心烦意乱中看了一眼走廊上的座钟:她居然已经旷了自己的半节语文课,这是之前从来没有的。慌了神的顾晓蒙又赶紧跑回教室去,想跟学生们解释一下。教室里的混乱的状态,让她无比失望:张朵朵和彭帅正组织大家用教学投影仪看卡通片,孩子们都没心没肺地笑闹着,亏自己还想着跑回来跟他们道歉。
而几乎与顾晓蒙到的同时,副校长从后门冲进教室:“你们在干什么!一个班影响整层楼的正常教学!”
看到顾晓蒙刚刚从外面回来,副校长的脸色更加不好看:“顾老师,你处理一下你们班的情况,放学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副校长说完就走了,顾晓蒙重重地把包摔在讲台上,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只有彭帅和张朵朵对风云突变浑然不知,大声讲着笑话。有人捅了捅彭帅,彭帅看见顾晓蒙,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尴尬和窘迫,只是轻轻推了推还在大笑的张朵朵,张朵朵也只是淡淡地收了自己的笑容。两人都表现得如此从容不迫,让顾晓蒙油然而生一股怨妇之情:“破坏了大家的气氛,原来17班就是这样啊?亏我还以为你们都是有自制力的大人了。”
顾老师冷嘲热讽带着无尽伤感,从未见过班主任这样的学生们都很内疚。有个别眼眶浅的女同学,跟着哭了起来。虽然孩子们都一脸“请你原谅我”的表情,但顾晓蒙问起谁带的头。大家还是面面相觑,没有一个敢站起来说话。果然还是孩子啊,逃避责任难道是人类的本能么?
失望中,不高兴少女张朵朵站起来了,不屑地看着顾晓蒙:“我提议的。”然后她像挑兵挑将一样随手把她旁边的彭帅拉起来了:“他的盘。”
彭帅看了一眼张朵朵,没说话,算是默认了。顾晓蒙甚感欣慰,至少这俩孩子还会对激怒自己这件事抱有兴趣,那么,改变他们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就不算太难。
顾晓蒙把卡通片从碟仓里退出来,少女系卡通,显然不是彭帅的风格:“小彭,你跨界了嘛,口味还挺杂,没看出来你喜欢这么‘卡哇伊’的东西。”
彭帅有点脸红了,但还是嘴硬,没有道实情。张朵朵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资态: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脸稍稍斜向一边。
顾晓蒙并不着急:“行吧,张朵朵你是新来的,不知道班规,这次就饶了你。彭帅,罚值日一周,取消升旗手资格。”
顾晓蒙明显看见彭帅强撑着不让自己的失望情绪流露,而张朵朵更是不好意思地给彭帅做了个用两个手指在桌子上下跪的动作。
顾晓蒙回到办公室,盯着表数了三分钟,还没到预计的五分钟,张朵朵跑来帮彭帅求情了。如同顾晓蒙所料,看卡通片是张朵朵的注意,但她笃定顾晓蒙不敢同时处罚她和彭帅,才拉上彭帅跟她一起背黑锅。
“为什么不能同时处罚你们俩?”顾晓蒙反倒一时没反应过来。
“因为我是张总监的女儿,彭帅是彭校长的儿子,你总不会同时得罪两个人吧。”张朵朵的声音压得很低。
学生都如此坦率,顾晓蒙自然也没必要“犹抱琵琶”了:“我不管你们,才是同时得罪他们俩,你们的爸爸把你们送到我班上来,不就是希望我好好教你们么?放心,我不但会管你们,还会比其他同学更加严格地要求你们。”
张朵朵没有讨到任何便宜,悻悻地回教室了。顾晓蒙放学后按要求去找了副校长,被臭骂一顿,要求在下次年级会上做检讨。顾晓蒙耐着性子听完领导时间长达足够焖一锅十人份米饭的训话,小心翼翼地跟彭校长提起了自己婆婆生病,想要请几天假照顾婆婆的事。
副校长倒是很爽快:“只要你能找人帮你代班代课,你请几天我批几天。”
和没说一样,京北中学的高升学率背后是对授课教师极其严苛的要求,这就导致学校可以正常承担教学任务的老师基本是按一个萝卜熬一锅汤,每个碗里分一勺的比例配置的。有一个关于京北的笑话是,某位老师得了尿毒症需要换肾,从确诊那天开始找人帮他手术期间代课,最终的结果是这位老师等到了配型,也没等到能给自己代课的老师出现。
顾晓蒙沮丧地离开校长办公室,离下午上课还有一个半小时,想到医院里的丈夫彻夜未眠。顾晓蒙急匆匆回家,张罗做饭送饭。好在,刘美琴已经准备好了伙食,等顾晓蒙回家。可门还没出,俩人就被上门讨要公平的副校长夫人堵在门口了:
“顾老师,您不能因为跟我们家老彭有过节,就把气撒在彭帅身上吧!那个女孩都承认了光盘不是彭帅的,为什么还取消彭帅的升旗手资格?”
所有女人——不管美的丑的,学历高的还是没文化的,大家闺秀抑或山野村妇——在做了母亲之后,都会表现出一种对孩子过度的保护欲。副校长夫人不例外,刘美琴当然也不例外的,她见对方是来找晓蒙麻烦的,自然而然地把晓蒙挡在自己身后,代表晓蒙跟对方理论起来。尽管刘美琴压根就不知事情的始末。刘美琴当年做家长的时候,恨不得拿老师说的话当《圣经》,如今这位家长居然跑到家里来理论老师做得对不对,刘美琴觉得这人一定是疯了。
刘美琴和副校长夫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比起了嘴皮子。顾晓蒙在一边看着烦得要死,直接打断她们,对副校长夫人说:“我跟彭校长没什么过节,他严格要求,我严格遵守。至于彭帅,您要是觉得我教育方法不对,大可以转到别的班、其他学校去。”
副校长夫人被呛声,很不爽:“你这是威胁我了?”
“是的,我就是威胁你怎么着呢?”顾晓蒙面带微笑,表面频频摇头。她觉得有点好笑了,这一家三口,最稳重最从容的居然是彭帅。她不想再跟副校长夫人纠缠下去,手机适时地响起,顾晓蒙接起手机还准备编个理由赶紧把副校长夫人打发走,好去医院看吕翔:
“我先接个电话,最近我婆婆住院了,我家里医院学校三头跑……”顾晓蒙还在一边接听,一边找补,一边在找补过程中给自己找提前开溜的理由。
电话那头给了她一个现成的理由:王红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