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感觉就像,爱开玩笑的恶魔,站在晓蒙面前说:“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但你心里明白,恶魔口中的消息,无论好坏,结果都是灭顶之灾。此时的晓蒙已经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了,她心里七上八下的:她没准备好要孩子,特别是现在,她最慌乱的阶段。
从厕所出来,顾晓蒙径直走到电脑前。刘美琴看到女儿没有洗澡,追着问:“你不是洗澡么?不洗了?心情不好?没事儿的,这次不中,还有下次,反正你和吕翔还年轻。”
顾晓蒙含糊地答应着,说饿了,让刘美琴去给自己弄吃的。支走母亲,顾晓蒙开始在网上检索验孕纸的误差,当她看到很多人说验孕纸只能作为初期检查手段,到底怀没怀孕还要去医院检测时,悬着的心又放下了:肯定是试纸错了。
接着,就是春节了。四口人凑在一起,做了一桌子菜,根本吃不动。这是晓蒙和母亲第一次过春节时跟晓松分处两个国度,也是吕翔和父亲第一次过没有王红的春节。
“春节联欢晚会”播报加拿大华人发来贺电的时候,刘美琴还试图在一闪而过的当地镜头里找到晓松。但晓松在公司上班,并没有时间“发来贺电”,午休的时候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拜年。刘美琴哭得稀里哗啦,觉得她儿晓松在国外受苦了,大过年的还要加班,并且,还没有三倍工资。
这个让人疲惫的春节,一家四口团在沙发上看着“春晚”睡了过去,直到窗外午夜的鞭炮大作,炸醒了自火灾之后就灵敏度超强的吕志高。刘美琴忙着煮饺子,晓蒙帮着张罗,吕志高带着吕翔下楼放炮。
当天的饺子刘美琴忘放盐了,吕翔用酱油给大家调了一个蘸料,晓蒙安慰刘美琴:“我妈这是新年新提醒,少吃点盐健康。”刘美琴得意地告诉大家,她包饺子的时候放了两颗花生进去,能吃到的人肯定会新年好运。结果自己先咬到第一个花生,接着是吕翔,再接着是吕志高,晓蒙则一连吃到两颗。到最后,刘美琴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放了几颗花生。一家人在调侃着刘美琴忘了盐却多放了花生的健康幸运饺中,迎来了崭新的一年。顾晓蒙看着这样的情景,又忍不住地有些鼻酸。明年的这个时候,母亲还能记得自己么,她还是现在这个有些爱忘事儿的较真儿老太太么?还是,她那时会把自己当成陌生人?
之前所有的事情,在这几天,晓蒙终于恍然大悟了。那些巧合,那些波折,那些无奈的夹板气,现在看来,都是爱开玩笑的恶魔在提醒晓蒙注意观察。只是,每一个人都不愿意相信厄运的存在,不愿意相信眼前的路走下去还会糟一点、再糟一点,所有努力维持的平衡假象,被打破就是一朝一夕的事儿。
除夕夜,晓蒙再也睡不着了,她静静地躺到天明,等到商场开门营业,第一个冲进去,直奔小家电柜台,买了一台便携DV机,又去买了一个容量最大的移动硬盘。带着这些设备回到家,晓蒙宣布,要在母亲去加拿大之前,尽可能多地录点家庭录像,比如昨天的淡花生饺子的趣事儿,将来就可以放给她的孩子看。吕志高主动要求充当摄影师,拿出老花镜,研究起了说明书。
吕志高平时不怎么戴花镜,腰也挺得直,在晓蒙的心目中,吕志高一直是一个迈向老年行列的中年人。但此时此地,他眯着眼睛摆弄花镜看说明书的样子,已经是一个十足的老人了。再看自己的母亲,时刻表现出一副精力旺盛的样子,晓蒙潜意识里一直觉得母亲大概40多岁吧,但马上就会反应过来,母亲已经60多岁了。
顾晓蒙从孩提时代建立起来的对人年纪与称呼的判断,随着自己父母这一代人的老去,需要重新建立了。在她18岁之前,她始终觉得50岁以上就已经是爷爷奶奶辈儿的了。现在自己已经30多,而她一直认为是“中年人”的母亲,算起来已经比自己小时候认为很老的“爷爷奶奶”还要老。
吕志高把DV机鼓捣开了机,招呼刘美琴过来:“孩儿他姥姥,你快来,开录了!”
刘美琴本来在旁边梳头发,理衣服,听见吕志高招呼,赶紧挪到镜头前:“开录了?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呢?你应该喊一二三卡,不然我怎么知道开录了。孙子,我是你姥姥。”
刘美琴的最后一句是给未来会看这段视频的孩子说的,吕志高虽然反应过来了,但还是要把这个便宜占回来:“孙女儿,我是你爷爷。”
晓蒙在一边憋着笑,拿出手机,拍两个老人你一句我一句争抢着跟假想的孩子讲话的场景。这一刻,她希望验孕纸没有报假警。
大年初三,晓蒙骗家里的三个人,说学校有点事儿,让去开个会,跑到学校附近她逮旷课学生的网吧里上网找晓松。网吧里,几个京北附中去年刚考上大学的孩子看见她,习惯性地又往桌子底下钻,想想自己不用再躲了,就热情地给顾老师介绍起了不同的套餐。最后学生们坚持让顾老师进单间体验一个小时的急速冲浪。
网吧单间里摆了一张沙发,一台大屏幕电脑,学生凑钱请顾老师吃果盘。北方冬季从南方运来的热带水果,不算太好吃,顾晓蒙机械地咀嚼着早已没了味道的提子,向晓松发出了视频请求。
晓松在线,拉着Sylvia跟晓蒙打招呼,问顾晓蒙有什么事儿,还不等顾晓蒙回答,就开始讲自己前两天去滑雪,在林中小屋度假:“赶紧把妈弄过来,趁着她身子骨还好,我准备带她开车去美国边界玩一趟。”
晓蒙本来准备好的措辞,此刻怎么也讲不出口了,她费力在对话框里输入了一行字,发给了晓松:妈得了AD,已经确诊了。
她不想说母亲是“痴呆”,只按之前Sylvia的说法,打了英文缩写。晓松看到这一行字,脸上兴奋的表情凝固了:“啊?!”
Sylvia凑过来,看看屏幕上的字,简短跟晓松交谈了几句,晓蒙没听清,她只看见Sylvia使劲拥抱了晓松一下,拍拍丈夫的肩膀离开了房间,把剩下的空间交给了姐弟俩。
晓松许久没有说话,不怎么抽烟的他从抽屉里找到一包烟,晓蒙看清了,可能还是他第一次从北京去加拿大时,从机场买的中南海,当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刘美琴不让他买,他故意拿着买来的烟躲在晓蒙后面说:“妈,你不知道,外国烟可贵了,我这一包不是烟,是救命钱,万一我在那边混不下去了,我就把烟卖了去。”刘美琴信以为真,要把脖子上戴的金佛摘下来给晓松,晓蒙赶紧拦住,告诉刘美琴,晓松只是逗她,这烟八成是要买了发给新朋友尝鲜的。刘美琴三步并作两步,又跑到商店去买了两条烟塞给儿子……
视频里的晓松抽了一口,就吐了出来:“这烟打开时间太长了。”
晓蒙问弟弟该怎么办,晓松沉默良久,说:“姐,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把妈扔给你不管。”
“这就不是扔给我还是你带走的事儿。这个病发展到后来会变成什么样,你知不知道?我是在问你,你想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前两天还好好的,突然你就跟我说咱妈傻了,问我怎么办,这又不是抢答题。我总不能提前几年就开始计划,哦,妈得了老年痴呆症怎么办,被车撞了怎么办……”晓松觉得姐姐的问题太不合情理了,他很生气,非常生气。
晓蒙也很生气:“你是要带妈去养老的!那是在国外,无依无靠的,你可以不计划妈出了各种问题怎么办,但你总要考虑到妈病了怎么办!”
“我想了啊!我想的办法就是移民啊!谁知道她这么早就出问题啊。我本来想得可周全呢:我先过来,再把她接过来,趁她年轻带她玩玩,她要乐意给她报个老年旅行团,坐游轮环游世界去,没准还能跟喜欢中国文化懂中文的外国老头再恋爱一次。将来你和我姐夫生了孩子,小孩乐意出国读书,我在这边啊!我他妈计划得那么好,你们给我时间了么?!”晓松说着说着,就有点哽咽了。
视频那头,Sylvia敲了敲门,探头进来问晓松怎么了,她在外面听见争吵声。晓松告诉她没什么,对方就知趣地出去了。晓蒙也沉默了,她和晓松都清楚地了解,他们并不是在跟对方争吵,而是,他们不知该把心头那腔莫名其妙的怒火撒在哪里,油然而生一种疑问:为什么偏偏是我家?这个问题,也许那些上过法制节目、单身老父亲跟保姆产生感情把巨额遗产留给保姆的子女们问过;那些早报上、父母得了不治之症为不拖累子女双双跳楼的子女们问过……现在,轮到晓蒙和弟弟问这个问题了。
可,为什么不是你?你希望的那些天伦之乐、夫妻和睦、父慈子孝,该以什么样的方式终结?你故事里的每个人都能幸福地在睡梦中死在自己家的床上,然后,化作一缕青烟,连葬礼都不需要费心——这是不是完美的故事结局?同样,这个故事也只存在于完美的想象里。
想到这里,晓蒙反而平静下来:“事情已经这样了,再多说什么都没用了。咱妈就算不得这个病,也还会有其他的毛病,年纪大了,都抗拒不了自然规律。这个病至少还能有个准备,它也不是突然查出癌症晚期。你也跟你媳妇儿商量商量,该怎么办。我回去也再想想,看看怎么办对妈最好。”
“你不用想了,你就这几个月把妈照顾好,我尽快把她弄到这边来,剩下的事儿我来管。你跟我姐夫说了么?”
“还没有,准备想跟你说。”
“咱妈现在状态怎么样?”
“大夫说现在是早期,咱妈的状态还可以,就是有时候忘事儿。”
“那你就先别跟我姐夫说了,等不得不说的时候再说。说句不好听的,咱妈将来肯定是个拖累。我这边条件稍微好一点,我又是个男的,将来没有生孩子的压力。你都出嫁了,当时又因为我卖房子的事儿,跟咱妈关系弄成那样。你跟我姐夫说了这事儿,他该怎么想我,想咱们家?”
隔壁包厢不知谁在大声地看着历年“春晚”回放,正好赵本山说了一句“鸡怎么想,鸭怎么看”,观众大声笑着,鼓着掌。
这热闹的气氛却让晓蒙更加难过:“你姐夫不是那样的人,我是想让他放松过个年,才没跟他说。你不要跟我划清界限了,那也是我妈。”
“对,但她不是吕翔她妈啊!她将来不认识你和我,但咱俩还认识她,她就是拿刀砍咱俩,她也是咱妈。可我姐夫呢,人家是因为娶了你,才管她叫一声妈,之前就没见过几次面。你现在就说了,我姐夫心里别扭,肯定还是要影响你俩的感情。”晓松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我媳妇儿毕竟是个外国人,从头到尾没把妈当过妈,只是当做一个长辈,反而很多事儿比较好商量,不会影响夫妻感情。”
晓松后来又说了好多话糙理不糙的道理,他给顾晓蒙的心灵彻底松绑了,晓蒙有点后悔为什么没早跟弟弟说这件事。她内心的真实感受,也许有些难以启齿,在无边的痛苦与不断思索怎么办的情绪之下,她一直在压抑着自己想要逃避这件事的情绪。多年的道德教育告诉她,乌鸦尚且反哺,何况是人?她觉得自己有这种逃避的想法都是一种作为人民教师的耻辱,应该被绑在道德刑柱上鞭笞。虽然,她知道,在母亲需要她的时候,即便自己有这种情绪,她也还是会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可她发现自己有这种情绪时,还是吓了一跳,恍惚间明白了人性本能是趋利避害的,所以才会有道德法律来约束人性。
晓松则给她指引了另外一条路:姐姐你不管怎么选择,你都是对的,那个不该逃避这件事甚至连想都不该想的人是我,不是你。这让晓蒙觉得,事情也没有那么糟糕了。
一份责任,如果被分到多个人身上,每个人就会觉得轻松很多。即便事实上,他们其实担着一整份而不是其中的某一份。多年以来都因为自己不是独生子女,家里生活条件有点不如别人,母亲又处处向着弟弟,而在童年、青少年时期在同学间有点自卑的晓蒙,这一刻感受到了人多势众的好处:我们家养老除了我还有我弟,你有么你有么你有么?!
从网吧出来,心情有一刻松弛的晓蒙,站在网吧门口迎风而吐了。给她介绍了单间的几个学生看见顾老师吐了,都冲出来嘘寒问暖。有个刚考了驾照偷偷开家里车出来的孩子,说什么也要送顾老师回家。意气风发的少年把顾晓蒙推上车,顾晓蒙看着这些当年的高中生,半年后已变成煞有介事的青年人,很是感慨:
“你们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在网吧上网啊?家里没有网么?”
开车的学生很不好意思地说:“就是贱呗!当年在网吧玩游戏,总是被你和其他老师堵,在这种险恶的外部条件下,我们联盟创造了最好的战绩。现在没人堵了,家里还给配了最好的电脑和宽带,反而经常玩着玩着就让人团灭了。”
顾晓蒙听得云里雾里,但她还是记住了几个游戏词汇,准备回家试一下学生们玩的这种游戏,跟现在的孩子拉近一下距离——此前年轻人喜欢的那些新摇滚明星、流行歌手已经让她胆寒了不止一次。
“顾老师你干嘛出来上网啊?”
“有些事儿不方便在家里说。”
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学生,听见顾老师这么回答,非常惊叹:“老师你这事儿都能跟我们说啊!”
顾晓蒙赶紧解释,是家里有老人,她想咨询一些老年病的东西,怕老人听了起疑。一路跟学生打趣,很快就到了家。吕翔见几个陌生人把顾晓蒙送回来,很奇怪。学生们跟吕翔解释,他们在某某街碰见吐了的顾老师,就把她送回来了。
学生走后,吕翔问顾晓蒙:“你不是去学校开会了么?”
某某街是京北附中前面的那条小巷,无论是去还是回,公车还是地铁,晓蒙肯定都不会经过那条街。刘美琴得病的事儿,竟以这样的方式露出马脚。顾晓蒙瞒不住吕翔,偷偷给丈夫看了刘美琴的病例,告诉他自己去网吧跟晓松说这件事,千叮咛万嘱咐吕翔,一定不要告诉刘美琴,怕她干傻事儿。
知道刘美琴得病了,吕翔就放心了。之前他千百次地拷问上天,刘美琴是不是天降克星,要弄死他们全家,终于得到了解答,刘美琴病了。丈母娘还是之前的那个丈母娘,只是身体已经不是她从前的了。
“你干嘛不一早跟我说呢,这么大的事儿你还想瞒我,我平时在家时间多,我知道我还能看着她点,你胆子好大啊,你就瞒着吧,万一咱妈出了什么事儿,后悔死你!”吕翔在房间里压低了声音跟顾晓蒙理论。
吕翔这话的大致意图跟“领导我要批评你,你太不爱惜自己身体了”差不多,晓蒙感到心中的大石又被卸下了一些,她有点后悔干嘛不早点说,害得自己年也没过好。
“医生跟我说,这个病不能治也没法好转,所以妈最好最好,就是多年保持现在这个样子。晓松想尽快把妈弄到加拿大去,我想,这段时间多带她出去玩玩,她高兴心情好,多接受外界刺激,就能发展慢一点。这段时间,让你和咱爸跟着担惊受怕地吃了不少苦。”
“这件事,我私下找个时间还得跟我爸说一下,让他也多留心一下你妈。晓蒙,你不要有任何负担,有什么事儿都有我呢。年后我就在家办公了,春暖花开我没事儿就带他俩出去玩去,正好我爸也没怎么在北京玩过。”吕翔豪迈地拍了拍晓蒙的头,“小同志你吃苦了。”
一个男人,把老婆家的父母养老当做他自己的父母养老,这是什么精神?这是中国传统女婿精神,这是中国传统好男人的精神,每一个中国男人都要学习这种精神。晓蒙心里把自己小时候学的《纪念白求恩》的课文改编成了《感谢丈夫吕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