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全然暗下来了,但这座府邸灯火通明,犹如白昼。
千山在悠哉地吃着草料,郭季嫣在奋力地啃着大饼。
那味道真真是极好的。郭季嫣简直对眼前的双髻丫头感激涕零。
这是谁家的草料场?这么大!
郭季嫣一边啃大饼,一边好奇问道:“这是你家吗?仿佛几百个房间,数也数不过来。”
这家着实家大业大,虽然没有皇宫的金碧辉煌,但是房舍院落,整齐焕然,楼台亭阁,绵延一片。难道天下还有比皇帝哥哥更有钱有势的人吗?怎么可能呢?
但的确是五步一座高楼,十步一座亭阁,密密麻麻的灯笼在各处屋檐上高高挂起,那排场,赛过大梁街上的元宵灯节。
当然,不是大梁城的那种热闹,而是有一种深不可测的气氛。
郭季嫣还在四处端详,只听那双髻丫头道:“这里只是围墙西边的马料场。”
郭季嫣吐了吐舌头,举目四望,深深羡慕起千山驴儿来了。
千山君,你的房间比本公主的房间大多了,而且,你还有这么多的草料。
她摸着驴子的头,那驴子似乎对她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睛,那眼神和人的没什么区别。
郭季嫣见此情景,难免一愣。她是看错了吗?
只听那丫头道:“我进去办点事,一会便来带你离开。你千万不可随意走动。”
季嫣边吃边点头,嘴中咕囔道:“你忙你忙,我吃我吃。”
等那小丫头前脚刚离开,郭季嫣就背上了剩下的大饼,牵上千山,夺路而去。
就算这驴子可以数日之内到达东海的事情,是假的,但骑上它毕竟可以节省点脚力。而且下一次实在饿到落魄,还可以卖了它换点盘缠嘛。
这样做,似乎不仁不义,但毕竟现在是乱世,人在江湖走,不讲究那么多啦……
真的只是暂借!等找到封三郎后,她回到皇宫,定会派人来宋州黄金万两相赠!
一饭之恩,永生难忘!江湖上最讲究的是义气和信用嘛。本公主更是知恩图报的那种人。
想到这里,郭季嫣不禁拉着千山,出了草料场的大门,一路狂奔。
但她好像走错了路。
原来这座深宅大院的地形,迂回曲折,实在复杂!
穿过一道门,还有一堵墙,转过一道弯,还有一扇窗。
树木参差环抱,走廊回环环绕。青绿色的琉璃瓦,象蜂房那样密集,使人辨不清南北西东。
逃了没有五百步,郭季嫣就昏头昏脑,迷失了来时的路。
恰在此时,千山君不肯行进,郭季嫣怎么也拽不动它了!
季嫣低声呵斥道:“千山千山!快步走!快走啊!”任凭她香汗淋漓,却也不能让这“蠢笨”的驴子再前行一步了。
更可气的是,这蠢驴竟然对着前方瑰丽的楼阁,“嗯昂”一声长鸣,然后就四蹄刨地,低着头,向后退!
根本搞不定它……它想要干什么!郭季嫣十分惊恐。
这深宅之内,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但她总觉得似乎每一个缝隙里,都有千百双眼睛正在监视着自己。
郭季嫣心中发毛,无奈之下,只好弃驴逃跑。
还没跑出几步,穿过前方的一座小小的侧门时,就触动了安置在其中的机关,四面八方飞来的金缕绳索将她来了个五花大绑。
郭季嫣挣扎不开,只好老老实实地被绑在门洞中间。
她看见曲曲折折的回廊后面,有好几个垂发的少女,躲在开满鲜花的树枝后面。
她们穿着轻薄艳丽的衣衫,看着郭季嫣的狼狈样子,相互指点着,然后都抿着嘴,偷偷地笑……
前方又一道侧门缓缓打开了,郭季嫣看到原先骑驴子的那个紫衫丫头,此时站在一位高大男子面前,面色恭敬地行礼。
她谨慎地说道:“主人,请治荷叶的罪,是我将她带到家中的。”
原来那紫衣紫帽的双髻丫头叫荷叶啊。
方才藏身在花树之间的女子们,都敛声屏气,姿势恭肃严整起来。
这是她们的主子吗?这房子的主人?
郭季嫣只见那男子背对着她,身材看起来十分精干,他比一般人要高,体型虽瘦,但肌肉之中却极其有力量,声音充满威严道:“治罪容易,你能将功折罪难道不是更好吗?”
郭季嫣依然被捆绑着,却在这边叫嚷道:“喂!我说,这事跟荷叶妹妹没有关系!她只是好心,带我来吃口东西。驴子还给你们,放我走吧!”
那位被荷叶称之为“主人”的男子,这才回过身来,郭季嫣但见他大约四十岁左右,身穿一件冰蓝色对襟窄袖长衫,腰上有闪亮的配饰,都是连皇宫中都不曾有的精致。
他相貌英俊,鼻梁很高,眼眸碧绿,其中蕴藏着一股深邃沉静。他看起来不像是中原人啊!
他的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也算得上是美男子的!当然和封三郎没法比。
此时,他也已经上下打量了郭季嫣。
今夕何夕,见此美人??
虽然她的装扮有着流落江湖的风霜与凄凉,但她的天生丽质,是不可能被遮掩的。
随后那男子便微微笑道:“这里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他的嘴角有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却给他增加了风流倜傥的气质。
郭季嫣撇了撇小嘴,强壮胆子道:“我只是想借用一下驴子,现在呢,我不想借了。我也没做其他坏事,快点放了我。告诉我你们姓甚名谁,以后我会报答你们的。”
这丫头秀色可餐哟。只听那位男子哈哈笑道:“小小乞丐,口气倒是不小。”说罢,就踱步而去了,身后留下疾风一股。
乞丐?我怎么是个乞丐呢?我是周太祖留下来的唯一的女儿,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妹妹——凤仪公主!
当然,这些话是说不出口的,暴露身份很可能引来杀身之祸,郭季嫣这些道理还是很明白的。
那男子走了,荷叶也立即尾随而去,周围花树下美丽的少女们也都散尽了。她却还被绑在这里,只好低头看看自己。
身上又黑又臭,这是她吗?
看看头发投下的影子,乱蓬蓬的一团,可以居住喜鹊了吗?怪不得那几个少女要在回廊那头嘲笑她呢。
她脸蛋上又是如何的黑黝黝呢?当然她看不见。
但一直以来,按照周围人笃定的说法是,她是大周最美的人,但,她现在这个样子,谁又会相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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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有十八九岁的佳丽数人服侍在左右,但为主人献茶的事,原先那骑驴的少女荷叶,还是亲手来做。
她柔声且恭敬地说道:“主人,公主已经带到,我的下一个任务是什么?”
她的主人徐九锡无论何时都是神态自若,气宇轩昂,他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是天下谁人都不曾具备的。
只听那人豪情一笑,道:“荷叶,你随我多年,我的志向想必你已略有知晓。想当年父母予我‘九锡’之名,乃是天子赐予诸侯的九种礼器,那是最高礼遇。寄望我能建立功业,继往开来。无奈少小之际遭遇变故,这么多年我苦心经营,目标却不只是诸侯而已!如今时局混乱,英雄并起。虽然能人很多,但可堪为我所用的,也就那么几位,他人不足为虑!近年来据我所观,华山隐士陈抟胸中有经纶奇才,懂得易象玄机,我们若能得之,便如虎添翼。”
荷叶躬身道:“主人,我去办!”
徐九锡立身窗前,抬头望月,双眸一电,带着微微的笑意,朗声道:“你我一起同去华阴。既然要收罗天下豪杰,便需极有诚意。”
荷叶听了这话,心中一喜,嘴角微抿,转盼流光,继而恭谦道:“那,这位刁蛮的公主怎么办?”
徐九锡若有所思,轻言:“好生看管,日后必然有用。”语气与刚才却颇有不同。
这是一个沁凉的夏夜,中天上的月亮,倒像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的脸庞,那皎洁的柔光,夺人心魄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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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来到两个月之前。
故事发生在大唐光芒万丈的日头落下去之后。
曾经风华绝代的王朝渐渐远去,留下这暮霭沉沉的华夏大地上,处处方镇割据,整日兵戈不息。
单说中原在短短五十年间,已经走马灯似的换了四个短命的朝代。
等到大将郭威取汉而代之,建立周朝时,人们对改善眼下混战的生活也没抱有多大的希望。虽说这几年日子开始安定了一些,但还是不折不扣的乱世。
话说那已经是呜呼哀哉的五代末期了。
后周显德元年(公元954年)正月,太祖郭威即位三年就驾鹤西去,可怜他的几个儿子早在他起兵之前就都被汉隐帝杀了个精光,便让内侄儿柴荣登上了皇帝位。
柴荣从小便跟随郭威南征北战,备尝艰辛,虽然起于寒微,但他在战场上勇猛多智,所以无人不佩服。
能让太祖传位于毫无血缘关系的他,就可见柴荣的品质和能力了。
再看他即位以来,立刻着手的几件事情,讲典仪、礼贤能、整军练卒、招抚流亡、减少赋税,也可见这是一位励精图治的好皇帝。
似乎,扫平群雄,一统天下的英主,呼之欲出。
目前,最令他头疼的,还不是谋划与南方唐国的淮南之战,而是他的妹妹——太祖第六女,凤仪公主郭季嫣。
她正在闹着想去东海净瓶山,据说是去那里寻找什么武功秘籍。
养父太祖郭威在世时,便对这位美艳无方的小女儿尤其钟爱。
季嫣的确令人喜爱,且不说她拥有人间少有的美貌,据符皇后的说法是,季嫣称得上是天下第一美人了。
而且,季嫣还十分聪慧,可以过目成诵,但是有些狡黠任性,所以不爱诗书,更不爱刺绣,只喜欢打听些江湖上的奇人奇事。
太祖曾请了军中数位高手来教习她武艺,无奈前后几位师傅们都不能令公主满意。
因为她对于那些扎马步、压腿、踢腿、练拳等基本功,全不想做,只想得到什么武功秘籍,瞬间成为武林高手,这可能吗?
几年下来,也就学了个点穴功,会使用一点暗器罢了。整天拿着这些不吃力又可以耍弄人的小本事,捉弄宫女太监们,如此悠游度日。
如今,柴荣哪里能管得住她呢?郭季嫣越发骄横,要风要雨,无人能制。
最近又不知从哪里得知江湖上的奇异事,说是从东京一路向东,便是东海那片浩瀚大洋,海中有一座净瓶山。
据公主说,她得知,有时候,海市蜃楼里会反射出它的巍峨面貌,海边的人们纷纷指点那就是蓬莱或者瀛洲。
她又听说,净瓶山上纵横着峥嵘突兀的七十二峰,就在最高的山峰之中,藏有绝世的武功秘笈。
得到秘笈者,能转瞬间成为绝顶高手,谈笑间称霸江湖。
此时她身穿宫廷中新制作的花笼裙——那裙子以轻软细薄而透明的丝罗制作,上饰百鸟绣纹。昨日,符皇后也穿着这样一条裙子呢。
裙子下面露出小头云形履,伴随着裙角的荡漾——公主正在御花园里缠着柴荣答应她的请求。
她求她的皇帝哥哥,给她制作一艘大船。
让大船可以直抵净瓶山,然后带回秘笈。
郭季嫣看着柴荣,两只圆圆的大眼睛,溜溜地转了几转。
据她的说法是,有了这武功秘笈就可以兴国安邦,然后一统天下,从而救生灵于涂炭,解万民于倒悬。
“季嫣,你怎会有这种志向?”柴荣道。
这可不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