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棠城外的卫军再向前十里的时候,太子顾昭派遣太傅萧衍领军十万,平定边患。
没人知道一直称病的太傅大人怎得忽然就好了,且看上去精神尚可。他出征的那日,顾晔去送他,同他说了顾昭的恩赐。少年太傅高马银甲,捂着胸口道:“等我回来,我要叶家的清白。”
我的名声与她的清白比起来,不值一提。
顾晔大概是早就想到了萧衍会这样说,不再多言,只说让他保重,毕竟要亲眼看见叶家洗去冤屈,也得是活着才能看见。
萧衍走后,顾昭思考起叶家安置的问题,诺大一个叶府放在那里似是不妥,可要说是赏给哪位臣子,眼下却没有谁配得上叶府的。他私心里想将叶府送给萧衍,全了萧衍睹物思人的愿,可连峥那边必然不愿,虽说他们至今还没弄明白连峥与叶离究竟是何关系,可他们的名字写在同一张婚书上,叶离的东西就该由连峥打理。顾昭想不出个绝佳的法子来,只好重新关了叶府,派人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
边关的事暂时不必忧心,顾昭便开始寻找离将,这位忽然失踪的大巫师有谋害国君之嫌,顾昭必定要找到他,让他伏诛。可遍寻几日都没有结果,他请来月浅,月浅也只说没有办法。若是早几个月,十七与落尘或许能有法子,可是现在……
而此时北方洛川城安宅中,北上好几日的连峥与百里央安葬了叶离之后便预备回琅嬛,回琅嬛的途中听说萧衍领兵出征,他们都不关心,萧衍这个名字,现在听着格外刺耳。
同样沉寂多日的颜七夕精神有了几分好转,便回了颜家。颜家姑娘回到颜家,看见阿爹却有几分奇怪,多日未见不但没有想念之色,反而还面色怪异,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颜七夕从来孝顺,虽说自家也精神疲惫,却也想要询问阿爹出了何事。他们父女向来无话不说,彼此没有秘密,可是这次颜父却言辞闪烁,似有什么难言之隐。颜七夕不是个爱刨根问底的人,便不再追问。
到了这年盛夏的时候,成家有人到颜家来寻颜七夕,说是要请颜七夕住进成家待嫁。这是大越的风俗,未婚的夫妻成婚之前女方都要先住进男方家中待嫁,至少一月,至多可达半年,目的是让姑娘家熟悉婆家的生活。已故的太子妃宋氏嫁进东宫之前,便先进宫待嫁三月。此时离成双陌与颜七夕的婚期还有两个月,现在请颜七夕住进成家倒也合情合理,只是此事一来,颜七夕才想起自己还有婚约。
她不是个健忘的人,自打签了婚书后,她郁郁寡欢,始终想着这桩婚事。阿离猝然离世后,她消沉多日,什么事都不去想,也全然忘了婚约的事。成家的人上门,她猝不及防,推说自己这些日子身体微恙,不便行动,过些时候再去成家也不迟。
成家的人倒也体贴,说着原本今日来也只是告诉颜七夕待嫁一事,并不着急,过几日自会有车马来请,不过颜姑娘抱恙,再过几日也是可以的。
颜七夕送走成家的人,倚着大门叹气,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看去却是阿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颜父看着成家的人慢慢走远,问道:“七夕,你真的愿意嫁人吗?虽说你父亲替你做了主,你也签了婚书,可是阿爹瞧你并不开心,我们父女之间一直很坦诚,你也同阿爹说说,你究竟想要嫁给成大人吗?”
颜七夕知道阿爹了解自己,可是她不能说,她不敢去赌洛峌是否真的能下手对付阿爹,她胆怯惯了,就这样顺从也没什么不好。或许日子久了,她会欢喜成公子呢。
“阿爹,成公子是极好的人,那日洛......父亲登门商量婚事,回来时也说,成家人都是很好的。所以阿爹,女儿必然不会受到欺负,你不必为女儿担心。如今女儿唯一难过的事,是不能再长久地承欢阿爹膝下,不过成公子看着是个极为体贴的人若是与他说想想时时回来看望阿爹,想必他也是会答应的。”
“七夕......”颜父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这几个月来接连发生了许多事,七夕变了很多,说话举止都不复天真烂漫。“你好像长大了。”
这句话叶离也说过。
叶离其实极不愿意看着颜七夕长大,这世上那样多的人,不是谁都可以永远烂漫的。颜七夕年幼的时候吃了很多苦,但凡心智不稳的人,受了她的那些苦,或许会发疯崩溃,又或是性情大变以牙还牙。可七夕不是这样,她默默忍下所有不好的事,仍坚持做一个单纯善良的姑娘。
所以她这样的姑娘长大了便很可惜。
如今挚友蒙难,自己深受桎梏,短短几个月,却让她领悟到了前十几年都不曾领悟到的尖刻人生。
此事暂时不理,颜七夕窝在家里,很是得闲。宛清阿离相继离世,她虽难过,可眼下还有更为要紧的,便是十七。十七那日昏迷过去,落尘将她带走,临走的时候告诉颜七夕,十七苏醒的日子他也不能保证,不过若是十七再次强行醒来,那必死无疑。
颜七夕听的心惊肉跳,不敢相信十七竟会脆弱至此,她不知道,类似的话,落尘也同叶离说过。虽不知十七何时回来,但自己能够给予有人的真心,都只能留给十七。她不知道十七喜欢什么,这个年岁极大的精怪的心思,并不是谁都能琢磨的。她想给十七做几件衣裳,像她曾给叶离做过的一样,春夏秋冬四季,便要做好几件,她总归无事,便给自己寻些事来做。
十七酿酒的手艺十分不错,曾经也交给过她,趁着这些时候也练练手,若是能得十七的半分,也算是不错。
颜父自那日后便重新忙起来,他们父女交心的时候也听得他说过,他在战场上很是卖力,为人又厚道,很得将军赏识。虽说他现在只是个偏将,但倘若再立军功,晋为中郎将大抵是没有问题的。所以现在军队虽然在京郊整修,但颜父时时都很忙绿,颜七夕体谅,将家中事情料理得很好。
这一日颜七夕做衣裳做的头晕脑胀,便备了工具想着酿酒,才撩起袖子来,便听见有人敲门。颜七夕放下手中的东西,快步去开门,门外竟是谢远苏。
“谢公子?”
这的确是奇了,自打阿离死后,他们还没见过面,就算是从前,他们见面也少,更不必说谢远苏到颜家来,还是这几年的头一次。
颜七夕侧身请谢远苏进门,然后奉了杯茶给谢远苏:“七夕不爱喝茶,家中备的少,只有寻常的素茶,还望谢公子莫要嫌弃。”
谢远苏握着杯子,两边看看发现散乱了一桌的酿酒工具,便问道:“你在酿酒?”
“是啊。”颜七夕两三下收拾了桌子道:“十七酿酒的手艺极好,教给了我,我闲着无事,看看自己有没有酿酒的天分。”
颜七夕语气里尽是失落,谢远苏自能听出她的不开心,他问道:“这些日子可好?”
“还好,只是仍觉得大梦一场,不敢相信。”颜七夕知道谢远苏是什么意思,她感激地看着谢远苏,感谢挂念自己。“每日都在想,一觉醒来,发现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噩梦,可我不是无知稚子,岂会不知真假。多谢谢公子,七夕很好。”
谢远苏看着颜七夕,神情复杂,说不出话。颜七夕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心中大抵明白是为什么。“谢公子是不是觉得我变了,与从前好像不大一样了?”
谢远苏不做声,算作默认。从前颜七夕同谁说话都是怯怯的,说起话来像个孩子,现在全然不是这样。谢远苏想起今日自己前来的缘故问道:“七夕,你的那桩婚事,真的是你心中所愿吗?”
这个问题问的颜七夕愣住,也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谢远苏竟然叫她七夕而不是颜姑娘。谢远苏问这个做什么呢,颜七夕百思不得其解,这样的问题旁人来问与谢远苏问,是截然不同的。颜七夕答道:“这桩婚事极好,于我而言,没有更好的了。”
这话说的轻松,可谢远苏听来却不是这样。他问颜七夕是否愿意,颜七夕却说极好,这般说来,那便是不愿意的意思。且她说没有更好的,那便是她虽也爱慕自己,却没有想过要嫁给自己。他自知他们身份悬殊,所以暗暗努力,可他自负太过,并没有问过颜七夕究竟怎么想。如今听她这样说,谢远苏才明白过来,其实颜七夕从未想过要与自己结连理,那个平凡万分的小姑娘从始至终都把自己的爱慕藏在心里,不求结果。
到底是自己从没有把话说清楚,才成了如今局面,可是想要扭转,却并不简单。
谢远苏问:“若是能够解除你的这桩婚约,你可......你可愿意,嫁与我?”
他没有喜欢过任何姑娘,颜七夕是头一个,自然他也没有与任何姑娘表白过,说起这些话来有些吞吐,只怕自己说的不好。他不会说情话,剖白心意也就是直接求娶的话。只要颜七夕说一句愿意,哪怕不是直接说,女儿娇羞地笑一笑,他便去请太子帮忙,定要全了他们的缘分。
可是颜七夕没有。
颜家姑娘神色哀戚地望着谢远苏,说道:“谢公子,婚姻大事,不能做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