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菩提,已一千岁。
每当秋临,满山的落叶掺杂在一起随着凉风飘荡于无生涯之上。秋天本是多愁善感的季节,或许这就是这个季节存在的唯一使命,唤醒人们心中积压了太久的阴郁与恩怨。但是人与人之间的情况不同,秋天唤醒的可能是一张苍白的脸,也可能是一双落泪的眼,甚至是一颗杀戮的心。
师兄病发时,总是跪在菩提树前,不哭不闹,指着菩提树下的土,痴痴的笑。我看那土,颗粒成沙,毫无润意,便去提水浇灌,但水落无痕全被吸收。师兄又会指着我痴痴的笑,面容一片红润。我曾亲眼见过师兄嗜酒,可翻遍整个寺院也找不着一滴水酒,闻不到一丝酒香。每当月圆花好,师兄便会提着酒壶在花丛种手舞足蹈,摘一朵桃花夹在耳朵上,那境况太美,我不敢看。我从梦的解析上得知,反复无常者,是为入魔。
圆月之下,我与金锁玉并排坐在门槛上。周围一片寂静。若不是金锁玉今晚的出现,这个时辰我一般都已入睡。
金锁玉警觉的朝菩提树望去。一个人影矗立眼前,月光下显得尤其孤寒。我定眼望去,安慰道:“别怕,是师兄。”
金锁玉显得有点焦躁,嘴里不停的发出“吱吱吱”的声音。
我煞感意外,厉声说道:“这不可能!师兄怎么可能是蛇!”
金锁玉稍显无助,脸上早已挂着一行泪水。
我牵起金锁玉的手,朝师兄的方向走去。金锁玉憋着腿往我身后躲。差不多离黑影十米左右,我轻轻的喊了一句:“师兄?”黑影一动不动,仿似对我和金锁玉的行踪毫无察觉。这个背影如此熟悉,我敢断定这就是师兄。
我轻轻松开金锁玉挽着我的手腕,提气喊道:“师兄!”
菩提树中突然又飞出一个物体,速度之快令人匪夷所思。让我不知所措的是,这个物体准确的命中了金锁玉的头部。金锁玉没来得及躲闪,晕眩过去。我双手扶起金锁玉,但此时的金锁玉已经失去知觉。我拼命的晃动金锁玉,大声喊叫:“哑巴。快醒醒,快醒醒!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言毕,我俯视落在地面上的凶器,是笛子,是师兄的笛子!我已泪眼模糊,捡起笛子欲将摔碎。
“住手!”黑影转过身来。脸庞一边被月光照亮,一边被树荫遮拦。
“师兄?”我将信将疑的问道。
“嗯。”
“金锁玉……”
“死了。”
“可这是为什么?她总共出场还不到一集的时间。说好的女猪脚呢?说好的风花雪月呢?说好的天地轮回,肝肠寸断呢?”我疯狂的叫着,释放着心中的怒火。
“叫上面的再给你找一个。”师兄冷峻的说着。
“太残忍了,太自私了,太粗暴了。”
“他死了,你很伤心?”
“……”
“你欣赏她?!”
我无言以对,是啊,我和金锁玉认识前后不过十天,为何有这种感觉,佛门弟子,是不能儿女私情扰乱清规的。我拼命的摇了摇脑袋,松开了手中的笛子,笛子落地无声。
“这就是她的命。”
“命?”
“嗯!无常就是人生。”
“不要和我谈什么人生。”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怒气说道:“你还没解释,你半夜三更一声不出的站在这里干嘛?”
“欣赏风景。”师兄淡定的说。
“欣赏风景?”
“是的。”
“以前不见你出来欣赏,偏要选择今晚?”
“以前你从来没在这个时候醒来过。”
“你错了!”
“我错了?”
“你不念经,半夜吹箫,哦不,吹笛,就是这笛声有时让我彻夜难眠。我不出来,只是因为我怕。”
“你怕?你怕什么?”
“废话,大半夜的去见一个起床看风景的男人,是男人都会怕。”
“这么说,你是知道我有这项爱好的。既然这样,就没什么好解释的了,洗洗睡吧。”
“你到底是何方妖孽?你为什么要杀哑巴,你到底有什么事隐瞒着我!”
“我杀哑巴?你那只眼睛看到了?左眼右眼还是第三只眼?”
“废话!这笛子就是凶手!”
“笛子做的,****何事!是非不明,早晚要下地狱。”
“……”
“我说了,这就是她的命,天道轮回,一切都有定数,这么早告诉你第三十集要说的事,那些写书讲故事的怎么生活?”
“……”
我默默抱着金锁玉柔软的身躯,月光铺满她的脸颊。不敢相信,金锁玉就这么离去了。
师兄轻轻的朝我走过来,我居然听不到一丝的脚步声。他扳开我的手指,双手扶起金锁玉,安放到菩提树下,遂双腿盘坐,却不念经,不超度,笛子从地上“休休”两声飞到师兄手中,老和尚吹起了笛子。
我呆呆地跪在师兄背后,泪眼模糊。一阵时光穿梭的幻觉汇聚于我的脑门,迷蒙中,我仿似听到有人唱道:“让我轻轻吻着你的脸,擦干你伤心的眼泪,让你知道在孤单的时候,还有一个我,陪着你……”
翌日,醒来,菩提树下,师兄缓缓伸缩着手脚练着太极。
师兄说:“昨晚好像你又梦游了。”
“是吗?有没有掐死你?”我摸着脑袋,傻傻的笑了……
从我记事开始,我对周遭事物的记忆便是零碎的,偶尔有那么一些片段从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我始终无法将他们贯穿在一起形成线性记忆。师兄总是说,烦恼虽是菩提,但罪恶的根源是烦恼。
对此,我毫无异议,因为我无从回忆。我也不曾想过我的生命里会忽然闯入第三个人,即使偶尔记忆的碎片骤然开启,最终留下也仅仅是一种灰白色的斑驳。这种斑驳反复映照在菩提树茂盛的枝叶上,在绿色的屏幕上我时常能看到一些光影,这些光影由很多的倩影、笑声还有令人恐怖的血光组成。
菩提树就像一台岁月的时光机,为我留下了许多关于过去的幻影片,储存着本应该属于我人生的喜怒哀乐。而我对这棵树内存无限的树,寄予的期望,仅仅是将这股能量转化为几斤苹果。
我甚是好奇我为何能看到这些,师兄从不正面回应我的疑惑。他是一个得道的高僧,得道的高僧回答问题时,用一个字便可以解决的绝对不会多用两个字,能侧面回答你的,就断不能正面回应。这显然很不对我的胃口,长此以往经受这种考验,我便形成了一种动静综合症,内心需要真理,真理却被勾引。
笛音弥漫,皎月悬空。
我独自数着那栋怎么数也数不清楚的楼宇,这一次我数了两遍,第三遍时,我只是数到了第9层。我问自己为何要继续数下去呢?为什么呢?
“你说呢?”我对着身边的空气说道。
“不知道……”我朝身边空气的位置转移,无奈答道。
“你知道这栋楼你数了多少遍了吗?”
“第999遍。”
“那你数清楚了?”
“我数清楚了。”
“不,你没数清楚,你这个骗子。”
“额……好吧,我没数清楚。那又怎样?”
“你数了999遍了,每次都只能数到99层,当你数到99层的时候,你有想过99层之外是多少层吗?你没有。你一直都只是满足于你数到的99层。”
“我喜欢。我不想再数下去。”
“你喜欢?哈哈,你扪心自问,你真的喜欢吗?不要骗自己了。你只是害怕,你只是觉得99以内司空见惯,甚是安全。你看看,第100层什么都看不到,你连数下去都不敢。因为你的怯懦,让我凭空失去了很多机会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告诉你,我恨自己只能数到99层,我恨不得爬上去扒开那些云雾,可你没有!”
“这关我什么事?你自己想看,你完全可以自己去做。我才不像你说的那么没勇气!”
“呵呵,你这个骗子。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有什么好隐瞒的。承认吧,你就是一个胆小鬼。”
“……师兄说过,出去要练就一身的金刚不坏之身,否则会万劫不复的……”
“你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吗?这只是他说的而已,谁知道他有没有在骗人,把你留在这屁大的地方,你问问你自己,你真的对数楼层这么乐在其中?你真的就只是在数楼层?”
我抬头望了一眼高不见顶的楼宇,云雾弥漫于楼层之间。
“那怎么办?”
“怎么办?离开!离开。你今年已经十八岁了。有些事可以自己做主了。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为什么要离开这里?”
“为什么?你居然问为什么?哈哈。你问问你自己,十八年来,你得到了什么?下棋?还是吹笛?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你父母是谁?他们现在在哪里,或者更高大上一点,你就不想去见识下外面的世界,体验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由?”
“师兄说了,我是捡来的,我无父无母。”
“他是你什么人?你就这么相信他?他在骗你,他只是想把你囚禁在这山上。你这个傻瓜!”
我坐在空气的一边,屁股没再移动到原来的一侧。
我默默的站起身。走向无生涯后山。一个圆形的小洞隐藏在草丛之中。
我对着小洞轻声说道:“我是来告别的。再见了。翠儿。以后你再也听不到我的悲伤和快乐了。”
月光下,我捡起小洞周围的土,掩埋了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