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江南美景展现在许仙面前。许仙最后的一丝倦意随着清波细流散去。远处飘来一阵淡淡香味。即使阅香无数，细嗅蔷薇，许仙也分辨不出这是何香气。
许仙沉迷于美景之中，略微思虑，一首诗浮上脑门。正是江南好时节，烟花三月下扬州。说的不正是此景此物么。
一颗菩提树伴随的两岸清风直立在眼前。六祖慧能虽借菩提树获得通悟，想必也未曾见过眼前这如幻如真的佳境。若是在通悟与逍遥之间选择，我宁愿在此地滞留一生，许仙心想。
一轮白雾围绕着菩提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道是这镜花水月之地，湖光山色恍如美人艳媚。
可惜可惜，可惜娘子不与我同在，不然，这白雾弥漫，恰似仙境，又何用两相分离，独自升天。可怜可怜，可怜我许仙一生颠簸，好不容易得一娇妻，却偏又遇见那可恶的法海。娘子的情与爱虽有待商榷，可法海横刀断缘，便是一万个理由也不对。
不知是对美景着迷，还是山水使人开朗豁达，许仙先前的气愤竟不见踪影。一心只想着与谁分享这世外桃源。
“嘿！是桃花香”一个有点粗矿的声音嚷道。
许仙定睛一望，一个老船夫撑着竹杆缓慢的朝许仙撑舟而来。一页扁舟，飞红点点，俨然一副清秀山水佳作。
“老船夫，安好。”许仙微微鞠躬。书生意气显露无疑。
老船夫爽朗一笑，答道：“好，好。我瞧相公身姿清雅，非本土人士，不知相公家居何处，欲意何为？”
许仙又一鞠躬，轻言答道：“失礼，失礼，本想前往无生涯金山寺寻得娘子，这一进三岔口处，便误闯进这世外桃源。哎呀！船夫，可知如何出的这地方？但且引路，感激不尽！”
只听得老船夫又是一阵爽朗的笑。
“相公莫急，你的事如今我听说了，理当帮你。只是相公遇此美景，不想再游玩几日？也不枉费了这误闯之缘不是。哈哈。”
“若不是我家娘子有孕在身，那法海不是善类，此刻怕是已然拼的你死我活。我必携娘子前来打扰数日。还望老船夫收留。”
“相公不必牵挂。这地收留了许多风尘雅士，竹林贤哲，还不曾有像我如此这般粗矿之人。你倒不想知道此为何处？你为何会进的这美景之中？”
许仙忽然觉得话有蹊跷。先前醒来之时也未曾细想，如今被这老船夫一语点醒，心里焦急了几分。便又做了一躬，许仙礼貌的回应：“还望老船夫赐教。”
“哈哈，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这般酸楚。那有什么赐教不赐教的。我在此地半生有余。此地唤作镜花村，此村倒是有一路通往无生涯巅峰。入得镜花村者多半在此享福一生，逗留一世。你若果真想要离开，却也并非容易之事。这路鲜有人晓得。我就是一个船夫，负责接送你们这些误入歧途者。”
“误入歧途？小生一身虽不曾广济天下，却也不做苟且之事，怎么如今会落得误入歧途之嫌？”
“那我便不知了。如今这世道谁个晓得谁个。不乏人面兽心，衣冠禽兽之流。我倒不是说相公为人如何，只是就如我刚刚所讲，你要真想离开此地，必须身无杂念，有一颗坚毅之心。否则怕是困难。”
老船夫伸手指向隔岸，雾气弥漫之间，一众小草屋若隐若现。
“那便是镜花村。瞧见没有？这里不乏文人雅士。这一时半分，我也难给你找到出路。你若想出去，我倒是可以载你一程前去打听。”
“如此便多谢了！”许仙又微微鞠了一躬。
撑杆落水处，清波微荡。水清见底。
“我从未见过如此清澈见底的水流。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啊！”许仙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高清的实在让人迷糊水上与水下的两个世界到底哪个是真实的。
“哈哈，你看到底了？”
“没有，我就是给这水的清澈惊讶到了。这世间怕是很难再找到如此清澈似镜的水了。”
“那倒也未必。人心似镜是不能载物的，就像这水，只留个清白，无法养鱼养虾，又有何用？”
许仙若有所思，他早就觉得这老船夫甚是怪异，性格爽朗之极，谈吐也不像没有文化的人。这么看着看着徒增了几分敬仰。
傍晚的镜花村，静谧而隐秘。老船夫停舟靠岸，岸边青草嫩绿，野花丛生。偶有几片飞红落入绿色之中。
一个自信的声音娓娓念道：“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十一片，飞入草丛皆不见。”
“好湿，好湿！”许仙赞道。许仙看着这人，神色之间略显淡定，全然不顾有人前来，自顾自的念叨着，仿似眼前之物都是透明的。刚想问话，又见一人双目呆滞，神情却甚是愉悦，丝毫不在于前面水流，直至湖水淹没头顶。许仙甚是震惊，快步向前，想要拉他上来。却被老船夫一手阻拦。
“这……这，出人命了！”许仙慌张嚷道。
“哈哈，莫要理会，莫要理会。你忘记你的初衷了，来此地不是来救人的。你达到自己的目标便好。否则节外生枝。一世不能出去。”老船夫对此行此景居然毫不在意。
“这人怎么了？见死不救是要遭天谴的！”许仙甚是纳闷。
“你觉得你这是在救他么？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他的选择如此，你硬要拉上来，如若稍有变故，这人一生你负责？”
“这……”许仙不知如何驳斥。老船夫之言虽然稍有偏激，却也切中要害。“如此说来，他想死？”
“有何不可？”
“上天有好生之德，身子为父母所赐，怎么可以说死就死？”
“他父母从小便离他而去，他妻因为他微薄的收入无以养家，远嫁他人，家里只剩下他与小孩相依为命。早已经对世事看尽，因此有了生死之心。本想去的那无生涯金山寺跳崖而亡。却阴错阳差遇到了那上山的三岔口，因此流落于此。”
“那家中小孩甚是凄凉……”许仙遥望了一眼水面。心中不免一阵叹息。
“哈哈，不凄凉，不凄凉。”
“你这老船夫好狠的心，如此这般还不凄凉？！”
“相公慈善之人，有此心是好事。你只道这人，身强体壮，也无暗疾。即使天塌下来，四肢健全，狗儿尚志苟且偷生，扒灰吃尘，他为人父，为人夫，为人子，即使天下诸多不公，也断不能寻死不是？”
“这话中听。我本想救他。你为何硬要拦阻！”
“相公不知。他看不到你，也听不见你。你与他们在两个世界，这镜花村中，看似千万之众，实为独自一人，互相不见，互无瓜葛。你可知他为何会迷失在三岔口。这人想死之心不决，想活之心又不强，于是才会落入这反复轮回之地。在你看来，哪里是水流，在他看来，哪里是家。在你看来，这里春华曼妙，在他看来，这里朴实无华。”
“……”许仙被这一席话说的云里雾里，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形容此刻的心情，他直道：“难以想象，世间还有如此之地。既然我们之间互不相见，不再同一个世界，如何找他们问取上山之路？”
“你可想好了，是上山之路，不是下山之路？”
“……”许仙又是一震，他忽然之间明白了自己为何会来此地。“那这人是死了还是活着？他去哪里了？”
“哈哈，去他该去的地方。只是像这种人死了和活着又有何不同呢？”
“你到底是何人？”许仙警惕起来。
“相公莫急。”老船夫笑着说道。“既来之则安之，这镜花村如此悠闲美景，也非是个人都能进来的。你既能进得来，那便是有缘。”
“照你这样说来，那我岂不是与他们一样？听你这话，这似乎还是值得庆幸之事？”
“为何不值得庆幸？天下事，多半凄惨悲凉，有人选择顽强，有人选择离开，这些本就不应该被世人异议。说到底其实也就是一个选择的问题。难不成这世人就得个个都抱有成仙成神的大志，方才对得起这来世之恩？要是这样，我划了一辈子的船，岂不是要死上千百回都抵不过所谓志向的唾弃？”
“……”许仙无语。倒不是觉得老船夫此话有理，而是夕阳西下，旷阔无垠的绿地远处，太阳正在收紧最后一丝光线。这一席谈话，一晃一天已经悄然离去。许仙开始有些躁动，娘子这会儿不知是福是祸，法海若占优势，定不会轻易放过她。纵使白蛇有千错万错，身怀六甲，这仙没当成，就枉送了一条性命，不，是两条性命，这可如何是好……
“老船夫。”许仙眼含泪水，甚是庄重的再次向老船夫鞠了一躬。“我与娘子虽人妖有别，坏了这苍生繁衍的秩序，若此缘无果，份应斩尽。我却也无话可说。纵使有千般无奈，也是我们咎由自取。只是我这娘子已然生怀六甲。我且有一惑。恳请老船夫解惑为是！”
老船夫撒嘴一笑，道：“相公，我就一船夫，一辈子呆在这方寸之地，又何能耐为你解惑？你莫要取笑我了。只是如今见你如此放下身段有求于我，我倒是可以与你说说这镜花村的故事，看看能否帮助到你。”
许仙甚是激动，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老船夫。
“这里是结界。”
“结界？”
“便是永恒于天地之间，八方管不着的地方。凡是进入结界者都无法再生。除非拥有超强的意念，起死回生，逃回故地。”
“天下还有这种奇异之事？”
“结界一天便是人间一年。无生涯三岔口是结界的入口。只是世间本无三岔口，通往无生涯巅峰处就只有一个条路。凡通往此处，心有旁骛，用情不专者皆会幻化成为三个路口。这三个路口那一条路都上不了无生涯。只是无论你在三岔口前犹豫徘徊多久，这三条路都指向一个地方，镜花村。”
许仙心想，我之所以看到三岔口，原是因为不再信任白蛇之爱，但终究念及往日情分，爱子心切，方才不至于完全迷失。若自己已然完全失去因爱之心，那与这镜花村其他人无异。想到此不仅摇头叹息。自己虽怪责白蛇故意欺瞒，对这段爱情毫无诚意，但事已至此又何必再节外生枝。落得成仙的成鬼，成人的成兽岂不是枉费了这多年情谊。
“这结界到底何人所设？此等邪恶之物灭了也就算了，害人不浅。”
“哈哈哈，相公此言差矣。无生涯大路串通，若心智正义，意念坚定者是断然不会出现这三岔口。又岂是这三岔口的错？”
“……”许仙暗自催泪，口中喃喃念道：“娘子，许仙这辈子也许永远走不出这结界之外了。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此生无缘再聚，望来生再续前缘。”
老船夫见状仰天叹道：“你输了。现在的他已不再是当年的他，他不曾欺骗你，他又自己的选择和担当。”
许仙听闻，马上道：“谁输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哈哈哈。”老船夫幻化成一人，漂浮于半空之中。却道是谁，分明是星月菩提子。星月菩提子说道：“我要的东西已经找到了。你没让我赢，也没让我输。输的是这个结界。不好意思，我与你前世有缘人在探讨一个关于人性的问题，想在你这里找到答案，你已经给出了答案了。”
“那我现在可以走了吗？出口在哪里？”
“结界虽然是我设下，却本是三界之物。我有神通建造，奈何无力收回。出不出的去就看你的造化了。”
“你妹……”
星月菩提子转身消逝，只留下许仙一人。黑夜悄然降临。这结界一天，便是人间一年。身旁流水潺潺，莫非这条河也自己意念之物，许仙心想，定眼望去，一根斜歪着的木板赫然出现在眼前，木板上刻着三个字——“水月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