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就是你出生的地方。”师兄说道。
“一个窟窿?不对,一个小窟窿?你是说我娘就是在这里把我扔下的?”我围着窟窿转了一圈,奇怪的说道。
“眼光放长远点,这不仅仅是一个窟窿。”师兄双目微闭,煞有其事。
“这明明就是一个窟窿!”我跳出窟窿三步之外,仔细查看。
“当然,他是一个窟窿,我的意思是,它也可以是别的什么东西,发挥你的想象力。”
“难道这是……”我入神的盯着小黑洞表情夸张的说道,“防空洞?”
“靠!什么乱七八糟的!”师兄抬起手指往我的光头重重的敲了下去,“再想想,注意力集中,我经常教你聚念,你可曾记得,把所有的意念都集中起来,思维发散出来。”师兄严肃指着小黑洞严肃的说道。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盘腿打禅。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我犀利的睁开双眼,喝道:“我想起来了!师兄,这是有一次我年少无知玩耍的时候,执意爬上塔身玩耍,掉下来的时候头部撞出来的一个洞!”
师兄目瞪口呆,只见他缓缓的摇了摇头,表情甚是郁闷。
师兄说:“这是无生涯的世代相传的规矩。”
“规矩?”
“是的,不过与其说是规矩,我个人理解为传统。这个洞传到我这里已经是第十八代了。是金山寺住持只见世代相传的宝物。”
我甚是不解。我曾了解过江湖上世代相传的不是稀世珍品,便是独具特色的权杖,屠龙刀,倚天剑之类的器物,连丐帮世代相传的也是堪称贵重的玉制打狗棒,和尚之间拱手相让的至少也应该是独一无二的权杖、袈裟之类的东西方显庄重,怎么到师兄这里只传了个洞。这不免让我失望之极。
“不要小看这个洞。世间万事万物不管多么贵重到头来皆是一场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一生过后留在这人间的也不过是一句白骨。”
“话是这么说,可这也太奇葩了……”
“别再敷衍这个洞了。如今我正式与你交接住持之事。我怕我时日不多了。”师兄遥望苍穹,一副人生即将落幕的情怀跃然脸上。
“住持?你给我个洞就把这座山交给我了?”
“那不然呢?我说过,不要小看这个洞。此去经年,你将一刻都离不开这个洞。”
“这是为何?”
师兄大步一迈,拉着我的手朝后山深处走去。哪里横七竖八的覆盖着一大片的杂草丛,师兄将杂草丛掀开,赫然眼前的是一个又一个的洞。我甚是惊讶,这里堪称无生涯的秘境。
“看见了吗?”师兄指着一个洞说道,“这是专属于我的洞。那个是师父的,那个是太师傅的,以此类推。”
“这么说,每个住持都有一个洞?”
“不,确切的说是每一个和尚都有一个洞。很久很久以前这里都是洞。这里都是人,但是灵魂随着肉体的离去就归天了,这里的洞也就失去了意义。就不复存在了。”
“那这里为何还有这么多洞?”
“金山寺有一个传统,每一个剃发为僧的僧人都有一个专属的洞,这个洞将伴随着他的一生。人去楼空,这洞也会被后来的弟子填埋。追寻的便是物我两空的境界。这里曾经甚是繁华,但一场变故便将所有的洞都淹没了。”
师兄的话我并不是特别理解,但是我却深刻的体会到,若师兄所说,那这里必然遭遇过一场变故,另所有的师兄弟都不在了。这一想让我毛骨悚然。
“如今遗留下来的洞,其实是我重新挖掘的,主要是为了纪念我的师傅,一脉相传,所谓的传承也不过是怀念而已。”师兄轻轻放下杂草,又将众多掩护起来。
“可是……师兄,我不想当主持……”我嘟着嘴巴说道。
“每个人生下来都有他的使命,你的是使命有两个,一个是接替我照顾这座庙,这座山,二是找下一任的接管人。这些都是命,你无法逃避。若你违命,就必然没命。”
我感到师兄在威胁我。我望着空旷的悬崖,这里就是一座庙一座塔一座山,这里无声无息,鸟尽山空,甚是空灵。说实话,我完全感受不到在此了结一生,有何意义。
我略显落寞的与师兄走出后山,走向属于我的洞口。
“从此这便是专属于你的窟窿了。给它取个名字吧,好好善待它。以后的岁月它将陪伴你直到生命的结束。”
“师兄,我真搞不懂,这洞有何用?我要一个洞干嘛?!”
“以后你会懂得……”师兄喃喃说道。
当天夜里,窗外依旧传来一阵缠绵悱恻的笛音,我满脑子都是关于洞的话题,不能入眠。在我记忆中,那是我第一个失眠的夜。我起床朝笛音传来方向一路走去。在哪里我发现一个人,这个人脚下是一个洞。
是师兄,师兄正双腿盘坐,旁边那个应该是专属于他的洞口了。师兄放下手中的玉笛,月光下,对着黑洞自言自语。
师兄念叨着:“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空空色色要分明。”
师兄总说我聪慧至极,若善加修为,慧根重现,必将有一番作为。此语对我甚是管用,我的小小心灵也因为这个赞瞬间膨胀不少。我俨然明白了这洞的深刻含义。作为传承之物,这显然是一个通往心灵之洞,这个洞比方丈手中的权杖,身上的袈裟要贵重万倍。我不便打扰师兄,因为我已知师兄苦心,唯一一点我依旧不能违背自我的意愿,这辈子当一个深山里的和尚。守护一座孤零零的山。这座山名唤无生涯。
属于我的这个窟窿,外表浑圆,层次分明,内胆异常光滑。好像被什么磨过一样一样的。师兄说这个洞是他一点一滴慢工细活锄出来的。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完成。我甚是怀疑。因为师兄也说过,既然是专属于自己的洞,那必须自己动手开光。
我摸着窟窿的内层,那种油滑的感觉让人感到很舒爽。若没有猜错,这个洞的精致非师兄粗糙的技术所能打造,这定是一个天然之洞。而这个天然的洞师兄留给了我。
我提起小手朝窟窿缺口敲去,这一敲居然叮叮作响,声音异常空灵。
我问师兄:“为何有声?”
“如人交流,怎可无声?”
我盯着黑洞,饶有兴致的喊道:“你能讲国语吗?我听不懂。”
师兄甚是诧异,说道:“这是半单向交流,有回音已经算是不错了,而且这音质明显比 我的好上百倍。你还想怎么着。”
我不甚满意。看着这洞,恍惚之间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我说:“师兄,这洞看着实在不像是你亲手凿出来的。”
师兄稍有讶异,他慌忙解释道:“当然,你知道的,每个洞都有自己的模板。”
“模板?”
“就是有一个原形,一凿就印出来了。”
“那我的模板是什么?”
“嗯……”师兄略微思索了下,说道“一个蛋。”
“一个蛋?”
“是的。一个蛋。”
“是什么蛋呢?”我执意知道答案。
“嗯……鸡蛋。”师兄含糊答道。
“那只鸡呢?”
“下山了……”
“蛋呢?”
“额……吃掉了。”师兄吞吞吐吐说道。
“你说过……我们是和尚,只能吃斋? ”
“你心中有蛋,吃蛋便是蛋,我心中无蛋,吃蛋当然就不算蛋。”
傍晚的无生涯南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这里荒无人烟,唯有师兄与我相依为命。
以前,我说的是以前,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翠儿经常来此,但翠儿的真面目我却未曾一见,许是师兄在我耳边经常提起翠儿这只鸟,耳濡目染之下以至于我总怀疑我与翠儿交情匪浅,翠儿真真实实的在我的生活里出现,但是某天翠儿突然不见了,就像一个陪伴着自己长大的童年知己在某年某月某天突然消失,消失的很彻底,鸟无音讯。
当然,虽然我至今无法辨别翠儿到底是一只公鸟还是一只母鸟,但在我与翠儿已经升华至神交的感情面前,性别显然已经失去意义。
我并不是说我爱了上这只不明身份的麻雀,而是,在连一只蚯蚓都找不到的无生涯,我更愿意相信翠儿不仅仅存在于老和尚那本日记之中,而是真真实实的存在于我的世界里。
尽管在我的世界不可能有翠儿的存在,我常常宽慰自己,每当那树叶沙沙作响之时,那是翠儿给我的信号,它带着师兄的亲笔信件像一个爱的使者一般往来于无生涯两岸。
于是,我便给对面的悬崖取了一个名字,我叫他“有生涯”。我强烈的期盼着有生涯到处都是翠儿,一只翠儿,两只翠儿,三只翠儿,无数只翠儿。而如今我总算有属于自己的翠儿了。
我对师兄说:“就叫翠儿吧,这个洞。”
师兄双目紧闭,纹丝不动,双腿盘坐于悬崖边。我知此时的师兄不便打扰,便独自玩耍。浑圆的窟窿安静的躺在身旁。这个窟窿定然不是一个简单的洞,可它到底有多复杂我不想纠结,我幼小的脑袋藏着很多关于宝藏的故事,这兴许是一个藏着宝藏的洞。这个洞的模板可能是龙蛋,鸵鸟蛋,蟒蛇蛋,但我知道绝对不会是师兄口中的鸡蛋。
我闭上双眼养神,伸开双臂,头顶仿似掠过无数只翠儿,其中一只翠儿居然下了个蛋,蛋准确的命中了我的脸部,蛋黄和蛋清喷咧而出。我猛的睁开双眼,无生涯已下起了细微的雨,丝丝雨滴滑过脸颊,清爽之中带着点寒意。雨滴无法汇聚于窟窿,水流渗入地表以内。比起地狱,我更愿意相信这个洞最终通往的方向是天堂,哪里有一个像天使一般的母亲等待着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
我说:“师兄,回去吧。下雨了。”
“壁立两崖对,迢迢隔云雨……”师兄默念着,雨水渗透了他全身,红色的袈裟紧贴着师兄的肉身。
我说:“师兄,回去吧,我想吃蛋了。”
师兄截然而止,双眼微微张开,雨水顺着他脸上的深皱的沟渠滑落。师兄张嘴喃喃说道:“你本来就是个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