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倚璧却在那儿笑着问石润霞道:“怎么?你哥哥呢?前些天他就没来见我们,怎么今天也还不来,总不成咱们这里庙太小,请不进他这尊大神来?”
石润霞不由连忙赔笑道:“方姐姐,你看你说那儿话来,哪儿能呢?这不就是为了赔前些天那个罪,又怕方二哥又要指着鼻子骂他,今早上才又把他那两件什么破宝贝拿出来,只是左手上一件,右手上一件,捏的比胶着的还紧,一时竟不知道该送哪一件好了,我一时气不过,又怕来迟了。这才先过来了,他一会儿也就到了,只是恰巧方二哥又偏偏又不在,也活该他倒霉,白痛心一场,哈哈!”她说着又笑道,倒好像吃亏的不是她哥哥,倒是别人的哥哥一般。
众人不由一起笑了。
方落雁却在屏风后面冷笑道:“他会有什么宝贝,左不过是前唐老颜的一幅字和周代的一只破鼎罢了,又有什么希奇,要是送给南玉屏那个老学究倒也罢了,肯定会讨他欢心,要是送给我,哼哼!”方落雁不由摸着下巴冷冷地笑了,却又摇摇头道:“不过他收的那种‘绮罗香’倒还有那么一点意思,是一种异香,可以香凝十日,三里之内更可以招蜂引蝶,只可惜只有那么一点儿,他是断不肯送的……”
方落雁刚想到这里,就听毋宝瑶倚在一张盖着黄幔的案子上笑道:“他会有什么宝贝?只不过是颜真卿的一幅《玄秘塔碑》拓本和一只四鹿擎方鼎罢了,倒是那绮罗香,还是有那么一点意思,只可惜也就那么一点儿,我用了一次就用完了,我再跟他要,他却是说什么也再拿不出半点儿来了,真是气死我了!”
一句话出口,方落雁的肺都要被气炸了,立即就有了一种要出去和她拼命的冲动,想了想,却还是忍住了,到时候出去跟石青玉算总帐才是正经。
“那绮罗香嘛?哥哥叫我用过好几次,我都嫌它香气太浓,所以没用,却没有想到你那次倒一齐用了。”石润霞笑着,却又不无讽刺地道:“也幸亏是少,又是近冬,蝴蝶倒是没引来,却引来了那么多的黄蜂,你倒是没事,哥哥把衫子脱下来包住了你的头顶,李继宏他们头上都是两三个包,独独我哥哥头上七个,也算是报应?”
“呵呵呵……”众人不由一同大笑,方落雁在屏风后也不由想笑。
毋宝瑶不由气道:“谁说我没事,鼻尖上一个大包害的我十几天都没有出门呢!”她一生气,手腕一抖,腕上的镯子与案子上的东西一碰,立即发出“嘣”的一声清响,声音清脆悦耳,甚是好听。
“什么东西?”毋宝瑶不由一把把那紫幔扯了下来。
却是一只筝,除了样式古朴之外,几乎毫无起眼之处,只是右下角筝漆班驳之处,却有两只雨中伴飞的燕子,只是说是伴飞,倒不如说是惊飞更恰切些,因为若是一般的画工的话,两只燕子一定是相依相畏,状态亲昵,而这两只反倒却是一南一北,一左一右,惊慌中做分飞之状,也不由人不解了。
“惊双燕?!”但紫幔一掀开,毋宝箱已霍然而起,大惊道。
毋宝晴也不由叹息,“惊双燕”是前唐四杰之一卢照邻夫人的遗物,卢照邻的二夫人明月也是因“惊双燕”才与卢照邻相识,只可惜明月又是那样的人,虽然她也深深地爱着他,最后仍随他共眠于九泉之下,但对于卢照邻来说却也不能不说是一种情感的折磨,只是这种带有不祥之气的东西又怎么会落到了方倚璧手上呢?
“不错,正是‘惊双燕’,不过,据说它身上有那么一点儿所谓的‘不祥之气’,怕冲撞了客人,所以我才特地的把它遮起来了!’方倚璧不由轻轻地笑道,脸上却都是阳光的影子。
“能不能让我摸一摸它?”毋宝箱激动地道。
“怎么不能,当然可以,那毕竟是一段伟大的爱情,不是吗?”方倚璧笑道,却又悠然神往地叹息道。
石润霞也叹息,不错的,明月固然不能与卢照邻一同归隐山林,舍弃那一份荣华与富贵,可谁又能说她对卢照邻不是真心实意的呢?
“但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这又是何等的意境,这又是何等的情思,只是她悔悟的太迟了而已。
毋宝箱坐了下来,轻轻地揉了揉弦,怜惜地道:“好筝!”
方倚璧却笑道:”筝是好筝,却不知道你弹不弹的好它!”
毋宝箱不语,只是轻轻地弹了起来,刚弹了几个音节,方倚璧已讶然道:“雨纷飞?”
毋宝箱不由轻轻一叹:“临对‘惊双燕’,又怎能不是‘雨纷飞’?”说着,素指一按,筝音更是流畅,窗外阳光明媚,竹新蝶飞,然而房内却是细雨霏霏燕滞洄,每个人都被那份缠绵的爱情所感动,心中有了一层薄薄的雾,整个世界也幻化迷离起来,不错的,若非没有卢氏病中的那份难舍与悲苦,又怎会有这缠绵悱恻的“雨纷飞”?又怎会有了卢照邻寄明月的那首《长安古意》呢?
茫茫细雨里,方落雁似也突然看见了秋风中卢照邻那逡瘦的影子,他是那样的孤傲,又是那样的郁寂,叫人无比的尊敬,又无穷的怜惜,李商隐也同样曾经说过的“此情已待可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方落雁的心中突然也有雨起,小碧,小丫,菁儿,小雨却已开始轻轻地抽泣。
“铮!”毋宝箱的无名指突然往里一打,筝音突然急剧地加快,直如骤雨打荷,虐风摧铃,悲愤之情狂然而涌,就连边上的毋宝晴也不由为之动容,纤指急抬中,毋宝箱的筝音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悲愤至极处,整个房间中竟大雨倾盆,电闪雷鸣,筝音已至极高,再高只怕就要断,但毋宝箱突然银牙一咬,双臂竟再度加快,转为刮奏,每一下都是连抹连勾连敲连打,筝音立即如潮水一般狂泻出来,直如怒涛澎湃,又如狂云四埋,一浪高却一浪,一层压却一层,一层层,一重重地迎面扑来,人在其中,只感到一种绝望地撕裂与疼痛,方落雁躲在屏风后犹觉一道道的霹雳在头顶不断地炸响,整座楼都在筝音里悲恸地晃动。
纤指纷飞中,毋宝箱的眼泪也在空中散飞,洒满了整个筝身,那双黑燕被泪水一浸,显得更加的鲜亮,却又更加的凄凉更加的憔悴;方倚璧早已泪如泉涌,痴痴地道:“雨纷飞,雨纷飞,我本以为人生最难的,不过是同死而已,却没想到人生最难的不过是与自己所爱的人永久的分离,分离啊!有朝一日,倘若我也如卢氏一般去了,南大哥会不会也如卢照邻一般弹起这首《雨纷飞》呢?”
悲烈的筝音再也无处宣泄,一声比一声急剧,一声比一声沉重,却又反反复复高低转承,沉重的袄凝融,压抑的要裂崩,在这漆黑的夜里咆哮,在这狂风的雨里悲鸣,那是一种绝望的疼痛,可那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更加悲惨的抗争,是为爱情,也是为运命,方落雁的眼泪哗哗地流出,刹那间,黑暗,悲伤,忧虑,痛苦,无助,凄凉,悲冷,孤独,寒冷突然一齐涌上心头来,”那是一种旷世的孤独与无助,那是一份伟大的爱情!“方落雁也不由痴痴地道。
毋宝晴也泪眼朦胧地看了毋宝箱一眼,心中不由叹了一口气,暗道:“唉,我原本以为我们三姐妹中就我一人开始对南公子动情了,可谁想三妹的内心竟也早已如此的善感多知,是呀,哪个少男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她纵是不想,可毕竟也十五岁了呀,我也太自私了!”毋宝晴又想起南玉屏,心中不由暗暗叹息。
石润霞也立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窗外,心中若有所思。
“咚!”毋宝箱的螓首突然微微一挺,古筝一个大劈,紧接着又是一个大指摇,再接下来竟直接是扫摇,刮奏与一连串急剧的按音;筝音立即滚滚地向前打来,一浪滚却一浪,一浪急却一浪,直如草旷万马,又如山倒河塌,飞瀑迸华,烟花流霞,滚滚而下。
扫摇,刮奏与按音竟也能连在了一起?!众人不由齐齐大惊,筝音已被顶到了极限,也同时被压到了极点,在这极端的矛盾之下,什么也会被压垮,而筝弦的必然结果也就只有是——断!
毋宝晴的脸上变色,方倚璧的脸上变色,石润霞的脸上也同样变色。
“不要——”屏风后的方落雁也不由大叫着冲了出来,却被屏风一撞,连人带屏风一齐向前砸倒。
“砰!”尘土四溢,筝音立即停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众人看着烟尘中早已大马趴了的方落雁,不由反又哈哈大笑。
“哥哥……”方倚璧也不由叫道。
“呵呵呵……”毋宝箱听到方倚璧的叫声,又看了看地上的方落雁,不由也更加大声地笑了起来。方落雁听到这银铃般的声音,不由艰难地抬起了头,却突然发现整个房间也突然因这笑声也突然变的忽然亮丽,明媚起来,方落雁也就不由笑了。
毋宝箱的声音却渐渐地沉寂了下来,因为灰尘中,她又看见了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毋宝箱不由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啊?是你——?”
“哇!这么多的尘土,发生什么事了?”门外,石青玉正抱着一个卷轴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