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人一齐反应:“人死了,才不管你那么多呢!”
人生友人
老朋友像古董瓷器,打烂一件少一件。已逝矣,故友们。时间是不可挽回的,你恨吾生已晚亦没用,像孝顺老人家一样,要乘他们在世造访,还有众多朋友等着你去结交。(蔡澜语录)
一颗吸血僵尸般的虎牙,开始摇动,知道是我们离别的时候到了。
虽然万般可惜,但忍受不了每天吃东西时的痛楚,决定找老朋友黎湛培医生拔除。近来我常到尖沙咀堪富利士道的恒生银行附近走动,看到我的人以为是去找东西吃,不知道我造访的是牙医。
牙齿不断地洗,又抽烟又喝浓得像墨汁的普洱,不黑才怪。黎医生用的是一管喷射器,像以水喉洗车子一样,一下子就洗得干干净净,不消三分钟。如果一洗一小时,那么加起来浪费的时间就太多。
今天要久一点了,拔牙嘛。
做人,最恐怖和痛苦的,莫过于拔牙,前一阵子还在报纸上看到一张图片,有个女的赤脚大夫,用一支修理房屋的铁钳替人拔牙,想起了发几晚的噩梦。
老朋友了,什么都可以商量,我向黎医生说:“先涂一点麻醉膏在打针的地方,行不行?”
“知道了,知道了。”黎医生笑着说。
过几分钟,好像有点效了,用舌头去顶一顶,没什么感觉。
还是不放心,再问:“拔牙之前,你会给我闻一闻笑气的?”
“知道了,知道了。”
这种笑气,小时候看三傻短片时经常出现。向当今的年轻人提起,他们还不知道有这种东西。不过现在的牙医不太肯用,怕诊所内空气不流通的话,自己先给笑死。
一个口罩压在我鼻子上,听到嘶嘶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舒服无比的感觉,像在太空漫游,我开始微笑。
“拔掉了。”黎医生宣布。
什么?看到了那颗虎牙,才能相信。前后不到十分钟,打针和拔牙的过程像在记忆中删除。这个故事教给我们,人生之中,一定要交几个朋友,一个和尚或神父,还要一位好牙医;精神和肉体的痛苦,都能消除。
作家
不过作家就是这样的,到最后,一本一本的书,还是照样出版。抱怨,只当成一种娱乐。(蔡澜语录)
好友俞志钢先生,旧香港出版社名人之一,当今移民加拿大,回来时带来一些老书赠我阅读,看到那发黄的封面,一闻之下,竟然是有书香这一回事。
其中一册叫《书闲》,为郁达夫所作,良友文学丛书出版,封面后面画着一个播种子的人,见到了特别亲切。
此书在一九三六年初版,一九四一年再版,是册散文集,中间也录了《梅雨》、《秋霖》、《冬余》、《闽游》、《浓春》等日记。
看当年文人日记,有一共同点,那就是时常记载给蚊子咬。郁达夫的,写得最多是喝醉了酒。
那年代电话通讯不十分发达,客人上门造访,多是不预先通知的,郁达夫为了应酬他们,连稿件也没时间写,从他的记载中,看得出他是一个很好客的人,有时约去吃饭,也可以连跑两局。
因为他的文章在福建的报纸发表,到了福州,到访的人更多,他在日记上说:“昨晚睡后,尚有人来,谈至十二点方去;几日来睡眠不足,会客多至百人以上,头脑昏倦,身体也觉得有点支持不住。”
郁达夫当年有如明星,去演讲中国新文学的展望,来听的男女,约有千余人,挤得讲堂上水泄不通。讲足一小时,下台后,来求写字签名者众多,应付至晚上始毕云云。
对于天气酷热,郁达夫的状态是“什么事情也不能做,只僵卧在阴处喘息”。我们这种夏天能叹冷气的写作人,是多么幸福!
当作家的痛苦,郁达夫是深知的,常说拼命想写,但不成一字。又整天想戒烟戒酒,也不成。每感到没落的悲哀,想振作一点,以求挽回颓势,做不到也。不过作家就是这样的,到最后,一本一本的书,还是照样出版。抱怨,只当成一种娱乐。
基本功
毕加索早期的画,素描基础打得极稳,画什么像什么,他的蓝色时代、粉红色时代作品,彩色照片也没有他那么像样。后来闷了,就开始打破陈规,画女人时乳房在眼睛的上面,抽象之中也看得出韵味来,那是因为基本功打得好。(蔡澜语录)
上杭州的电视节目,和观众对话。
“你吃过的杭州菜,哪家最好?”
“天香楼。”我说。
观众问:“延安路哪家?”
“不。”我说,“香港那家。”
“难道杭州没有一家让你满意的?”
“我吃过的不多,不能作准。”我说,“到过公营的楼外楼,菜色已偏向游客,从前个体户刚刚开始时,还有一家叫名门的,做得很好,可惜,现在已经关闭了。”
“香港天香楼有什么好吃的?”
“像火朣鸭,一大锅,中间有只肥鸭,再加手臂般粗的一条火腿和用蛋白打的鱼丸,煲几个钟头,最后包几粒饺子,蒸熟后再扑通扑通推进砂锅里。”
“啊。”观众说,“我们还以为老鸭煲只是放几片粽叶进去就算了呢。”
我微笑不作声,扮老僧状。
“还有呢?”观众追问。
“东坡肉。”我说,“国内著名的程十发,是位最讲究吃东坡肉的画家,问他哪一家人的东坡肉做得最好,他老人家回答还是香港天香楼。”
“杭州菜吃来吃去还是那几样,我们提倡创新杭州菜,你有什么看法。”
我顾左右而言他:“毕加索早期的画,素描基础打得极稳,画什么像什么,他的蓝色时代、粉红色时代作品,彩色照片也没有他那么像样。后来闷了,就开始打破陈规,画女人时乳房在眼睛的上面,抽象之中也看得出韵味来,那是因为基本功打得好。”
从听众的表情,像是引起公愤了。
“不过。”我说,“家庭主妇之中,有些还是烧得一手好杭州菜的。”
平息众怒,说完逃之夭夭。
荡动
一杯复一杯,整身荡动,归途不晕船。(蔡澜语录)
本来是去“龙华”叹茶的,但友人说没去过那家七十一,不如试试?我欣然称好。
所谓七十一,是新马路手信街中的三元粥品,外传早上七点开到十一点,晚上也是七点开到十一点,故称之。其实夜里是七点开到十二点半的。
招牌菜是猪肉丸,特点在一位伙计左手拿了一碗肉碎,右手一根汤匙,一粒粒叮叮当当打成丸状,再投进滚热的锅中烫熟。现叫现做,是其他粥店看不到的景象。
上次来,是和查先生查太和友人林氏夫妇一起,已深夜,客人多,我们吃,别人站着等,也就匆匆忙忙吃完走人,这回可慢慢欣赏。
我们各自要了一碗金银丸粥,是猪肉丸掺牛肉丸,徐兄嘴刁,对食物的要求甚高,试过了这里的肉丸,也赞赏。
乘着粥还是滚的,我要了一碟鱼生片,倒进粥内,灼个半生熟。这种状态下的鲩鱼,和生吃及全熟完全不同,介乎两者之间,最为美妙。
“三元”的粥,不像香港上环“生记”一样一来就一大碗,其中什么材料都可以放进碗中。这里碗小,如果要多几样,就要另上。
我们来一碟腰膶,真不错,再来一碟粉肠和猪肚,更好吃。最精彩的还是白灼生肠,脆得不得了,用的是中猪的生肠,故不太硬。其他店是用滚水灼,这里以粥底来滚,上桌时还粘了些米粒。
见写在壁上的餐牌上有一项写着:九江孖蒸,二两二元。大喜,即刻要了一杯,二两有多少?像西洋酒吧干饮的One Shot杯子。我一口饮尽,再来一杯。老板拿了一个新杯,我说可以免了,用原来那个好了,但他笑笑不语。原来空杯子是摆在桌上算钱用的。
一杯复一杯,整身荡动,归途不晕船。
死路
别说爱了,谈一谈专业好不好?开餐厅,至少要求专职吧?对得起客人吗?连这一点良心也没有?死路一条。(蔡澜语录)
在东京的筑地市场,周围大街小巷,都停泊满车子。也不完全是商店东主驾来的,多数是餐厅的老板或买手。
看到有什么最新鲜的,就买什么。购入后可租一辆搬运摩托车,送到自己的车里,这些搬运车穿梭整个市场,游客一不小心,就给它们撞着。
油麻地的果栏,搬运车是手推的,由水果店伙计送货,光顾的多数是生果店老板,极少食肆的买手会为几粒橙或芒果专程跑一趟。
一般餐厅的食材,交给经理与厨子去进货,已是件极危险的事。为了私人欲望或卖交情,时常出毛病。最大的缺点在于懒,请蔬菜和肉档送货。这一送,一定是些大路得不得了的食材,绝无精美的。
做得成功的餐厅,食材是最重要的环节之一,千万不可疏忽,举个例子,像九龙城方荣记的肥牛,都是老板娘亲自到肉档去,一间间选购,数十年如一日,从不间断。
肥牛得来不易,一只牛只有一两斤,瘦的连几两也找不到。坑腩亦难,不去收购就做不了好的清汤腩,只有用旁边次等腩肉充数。
如果要开一间有个性的私房菜,白天上街市更是必然的,菜单上不能印着死死板板的那几样东西。
日本的料亭,或一些怀石料理,最注重“初物”。即是换季时生长或捕获到的蔬菜和鱼类,最先让客人尝到的,才叫“初物”。
去过多间香港的私房菜,食材都由菜市的人送货。一问原因,厨子毫不羞耻地回答我说:“哪有时间一样样去买?”
爱上烹调,必喜欢上街市,做菜的人当成一份职业,对食物没有爱,永远做不出超然的料理。
别说爱了,谈一谈专业好不好?开餐厅,至少要求专职吧?对得起客人吗?连这一点良心也没有?死路一条。
口罩的故事
年轻时什么经验都要生吞活剥地吸收,我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蔡澜语录)
有一个口罩的故事,发生在我身上,讲出来和各位分享。
我一生之中只戴过一次口罩,那是在东京的十仁病院。
当年香港明星在十仁病院整容,多数是我带到那里去,给了医院不少生意做,结果和院长梅田混得很熟。
有一天,梅田问我:“你想不想亲自看看?我可以安排。”
年轻时什么经验都要生吞活剥地吸收,我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手术室里,挤满医生和护士,我假冒助手,凑前一看。
手术台上躺着一个女人,医生向麻醉师示意,他把一个口罩罩在那女人口上,叫她倒数,十九八七六,她已失去知觉。
说时迟那时快,医生拿了手术刀,在那女人的乳房下面U字形来一刀。血喷出,吓得我脸都青掉。
医生再来一刀,另一个“奶奶”也开了口。然后把两团像蒟蒻一样的硅放在天平上,再次看看分配得均不均,就那么塞入那女人的双乳,用针一针针缝好。
手术完成,医生满意,转过头来问我:“要不要摸摸?”
这简直像尸奸,我才不肯,戴的口罩令我喘不过气来,差点昏倒。
那医生自豪地说:“有了地心吸力,乳房可以遮住刀疤,脱了衣服也看不到的。当今科技发达,那两团硅和真的肌肉一样,也摸不出真的还是假的,我们十仁病院的手术,是世界上最先进的!”
这句话说起来也有三四十年,隆胸手术已由在乳房底开刀,到在乳晕处开刀,后来已经是从两腋之下伸入一条管到胸部,再注入硅。不过说摸了也不知真假,那是外行人的话。
老土
二人少女的组合几十年前已经出现,那些动作现在还有模仿,年轻人看得感动不已,不知道谁是老土。(蔡澜语录)
每年,到了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NHK的红白歌唱大战播出,是一大盛事,差不多每个家庭都在家里看这个节目。
隔数日,香港也转播了,因为要加入字幕,需时翻译,记得朱旭华先生最爱看,尤其是北岛三郎唱的那首歌《与作》。
“什么?还有红白大战吗?”年轻人不相信。这也难怪,当今他们打游戏机过年,老头也早睡,因为这个节目愈做愈不好看。
无新意是主要原因,歌手和曲子的素质降低,衣着也不像出席盛会,一条牛仔裤照样登场,才显得自己是实力派。
从前不同,一套服装至少数十万港币。翁倩玉化成一只凤凰,邓丽君也一身十八世纪晚礼服。美空云雀的那套和服由艺术家设计,有收藏于博物馆的价值。泽田研二更是全身数百颗小电灯泡,像个外星人。
布景方面,下重的本钱,天空为界限,制作人能花多少是多少。一个巨大的舞台,从无到有,忽然出现一棵几百万朵樱花的大树,令人看得叹为观止。
还有一人叫美川宪一的歌手,不男不女,不知应该放在红或白,他每年一套古怪透顶的服装,一年比一年隆重复杂,还穿着来吊威亚也满天飞,观众看红白,也预期着看笑话。
当今参加红白的歌手,名字和尊容多数都记不得了。
“什么?”小朋友说,“你只认识那些老的?你很老土。”
“像T. M. Revolution我也看过,露两点扮猫,很难看,不想去记。”我说。
“年轻人喜欢的和你们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