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被压迫的思想者来说,荷兰是全欧洲最幸福的地方,是科学家、哲学家和异端分子的避风港。
在这个背景下,哲学家斯宾诺莎的故事就很讽刺了。
斯宾诺莎的父辈生活在葡萄牙,那时候葡萄牙还属于西班牙统治,正是腓力二世不可一世的时代。
腓力二世是个狂热的天主教徒,斯宾诺莎一家却是犹太教徒。无论在新教还是天主教眼中,斯宾诺莎一家都属于异教徒。
前面说了,腓力二世的西班牙对异教的迫害最为严重。斯宾诺莎的父辈受尽了苦难,一直想找个机会逃出去。终于在1588年,西班牙的“无敌舰队”被英国打败,西班牙的海上实力大为削弱。斯宾诺莎的父辈们得以找到一艘船,从海上逃到了荷兰。斯宾诺莎就在荷兰出生了。
可以说,斯宾诺莎就是伴随荷兰共和国一起成长的。
在荷兰,有很多同样来避难的犹太教徒,斯宾诺莎一家自然和教友们生活在一起,算是找到了组织。
这本来是一个美好的命运,但问题出在斯宾诺莎身上。
斯宾诺莎是哲学家。哲学家就喜欢怀疑。怀疑精神和任何宗教都不对付。所以斯宾诺莎触怒了犹太教会。
在自由之都荷兰,为了躲避迫害而聚集起来的犹太教会,却把斯宾诺莎给迫害了。
不过也不全是犹太教自身的原因,还涉及基督教的压力。虽然荷兰的宗教政策甚为宽容,但毕竟整个欧洲都处于基督教严格统治的气氛之中。在荷兰的犹太教会希望能在不违反自身教义的前提下,尽量不得罪基督教。而像斯宾诺莎这种敢于怀疑世间一切的哲学家,犹太教会很担心,包容他会触怒荷兰的基督教会。
有一个例子可以说明当时荷兰犹太教会的处境。
在斯宾诺莎15岁的时候,有一个犹太年轻人写了一篇评论信仰的文章。那文章并没有严重违反犹太教教义,但是触犯了基督教教义,犹太教会因为担心惹怒基督教,强迫这名青年悔改。具体的悔改仪式是:要这个年轻人躺在教堂门口,让教徒们一个个跨过他的身体。
那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年轻人,他无法忍受这种羞辱,回家后就开枪自杀了。
这件事,仿佛提前宣布了斯宾诺莎继续搞哲学研究的下场。
不过,犹太教会对斯宾诺莎还算宽厚。当长老发现斯宾诺莎有异端倾向的时候,并不打算严惩他,而是希望能“挽救”他。经过反复劝说后无果,长老甚至答应每年给斯宾诺莎一大笔钱,只要他能妥协,哪怕是假装的都行。
提出这样的条件,只能说明长老太不了解斯宾诺莎了。
西方哲学史两千五百多年,我们介绍的哲学家有十几位。如果把这些人按照品德排序的话,斯宾诺莎就算不能独居第一,那也绝对是并列第一的。
他性格温柔,待人宽厚,但又坚强诚实,绝不可能在教会压力和金钱的诱惑下违心撒谎。
他拒绝了长老的提议,教会对他失去了信心,在斯宾诺莎24岁的时候,教会宣布把他开除教籍。在开除的时候,教会用极为恶毒的话诅咒他:“让他白天受人诅咒,夜里受人诅咒;躺下时受诅咒,起来了还受诅咒;出外去受诅咒,回来又受诅咒。将律书中所载的一切诅咒全堆压到他的头上,普天之下都抹掉他的名字。”还禁止任何人与他交谈、通信,禁止阅读他的作品,禁止帮助他,禁止靠近他,禁止和他同居一室。
从此,斯宾诺莎在荷兰的地位一落千丈。人们躲避他、厌弃他。斯宾诺莎的父亲不肯收留儿子。父亲去世后,姐姐又要霸占遗产。为此斯宾诺莎和姐姐打了场官司,最后他赢了官司,但是他马上又把赢得的财产送给了姐姐,自己只留下一张床。
斯宾诺莎教过的学生写信骂他说:“你是世间可悲可怜的小人,而且是供蛆虫享用的尸骸和养料。”
还有一次,一个狂热的教徒试图用匕首刺杀他,幸亏斯宾诺莎在关键时刻及时转身,结果他的脖子还是受了伤,侥幸保住了性命。
斯宾诺莎的一个朋友,被荷兰法院指控反对神学。有一个官员想要连带指控斯宾诺莎,斯宾诺莎最终脱身。但是他的那个朋友被判了10年徒刑,服刑一年多后就死在了监狱里。
后来斯宾诺莎的著作《神学政治论》匿名发表,刚一发表立刻就进了天主教会的《禁书目录》。而且人们很快搞清楚了作者的身份。书中违反教义的言论受到了暴风雨般的攻击,有人说这本书是“一个叛逆的犹太人和魔鬼在地狱中杜撰而成的”。
从他18岁开始的三十年间,教会一共颁布了50道诏令,禁止阅读和流传他的作品。在他临死前两年的时候,荷兰的地方政府命令任何有印刷斯宾诺莎作品企图的市民,都要向政府报告。
用18世纪的作家莱辛的话来说:
“人们谈到斯宾诺莎,就好像他是一条死狗。”
这种种遭遇足以摧毁一个人,或把一个温厚的人变得暴虐厌世。
但当一个人找到自己的哲学答案以后,他是不会被摧毁的。
贫困的斯宾诺莎放弃了遗产,一个人搬到了荷兰的海牙,以磨光学镜片为生。他终身未婚。斯宾诺莎喜欢过他拉丁文老师的女儿,另一个同学则用一条珍珠项链夺走了女孩的心,但是最终也没跟那女孩结婚。
磨镜片的收入很少,斯宾诺莎一生清贫。晚年虽然出了名,却仍旧过着清苦的生活。
曾经有位富商愿意资助斯宾诺莎,被他拒绝了。后来富商临终时要把全部遗产都送给斯宾诺莎,斯宾诺莎说服他把钱财送给了另一个人。那个人很感激斯宾诺莎,送了他一笔钱,确实缺钱的斯宾诺莎终于收下了这笔钱中的一部分。
斯宾诺莎也有结交权贵的机会。
在他出名以后,普鲁士选帝侯称赞他是天才,邀请他去海德堡大学当教授,讲学的待遇很优厚,说只要他讲的内容别触犯宗教信条就行了。但是斯宾诺莎犹豫了六个星期,最后还是拒绝了。他回答说,我不知道怎么把握才能不触犯宗教信条。
法国国王路易十四还暗示过斯宾诺莎,只要他声明下一本书献给路易十四,就可以得到一笔丰厚的养老金。斯宾诺莎回答说,我的确需要金钱,但“我只将我的著作献给真理”。
这可不是故作清高,因为他确实穷。
斯宾诺莎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和笛卡尔很像。
更危险的是,常年打磨镜片使得斯宾诺莎吸入了过多的粉尘,再加上生活清苦,在拒绝了路易十四的请求四年后,他便在贫病交加中去世,只活到了45岁。
如果是在写一篇学生作文,那么写到这里,我们应该赞美斯宾诺莎的美好品质,为我们自己的庸俗人生暗自羞愧。但我们这本书的主题不是求善而是求真,所以更应该引起我们兴趣的是:在如此恶劣的生活环境下,斯宾诺莎是靠着什么样的哲学信念,才得以保持宽厚的性格和平静的心情呢?
我们慢慢来。
首先,斯宾诺莎是笛卡尔的继承者。
我们说过,笛卡尔有一个很棒的想法,就是按照欧式几何学的模式来建立哲学体系。具体来说,就是先找出一些不言自明的公设,再以这些公设为基础,按照演绎推理的方法建立整个哲学体系。
笛卡尔的想法不错,具体工作却做得不太好。斯宾诺莎则完美实现了这个想法。
斯宾诺莎最有影响的著作叫《伦理学》,在他去世后才发表。这本书的全称是《按几何顺序证明的伦理学》。
看明白了吗,用几何去论证伦理学(伦理学也是哲学研究的一部分),这不完全就是笛卡尔设计的路数嘛。等翻开这书,你肯定就崩溃了。
书里没有一点口语。上来就这种形式:
定义1:××
公理2:××
后面则类似于:
命题19:因为××(根据公理1)乃是××(根据定义12),所以(根据命题6)××。此证。
完全就是一本数学书。如果没有强悍的逻辑思维,根本没办法看明白。
我们来看看斯宾诺莎到底说了些什么。
第一步,要找到公设对吧。
笛卡尔把一切都怀疑了,我们就必须找到一个绝对存在的、不可能被怀疑的东西作为公设。
既然这个东西绝对存在,那么它肯定不能依赖别的物体存在。
斯宾诺莎把这种东西称作“实体”。
实体的特征是,这东西自己就是自己存在的原因,不依赖外物存在。这意味着,外物也不可能摧毁实体。否则的话,实体的存在就要依赖于“外物不去摧毁实体”,等于还是依赖于外物了,对吧。
既然实体自己是自己存在的原因,外物也不能摧毁它,那么实体肯定是永远存在的。用类似的方法,我们也可以证明出,实体是无限的,是唯一的,是不可分的,是善的。
如果实体是无限的,是唯一的,那么这就等于在说,世间万物,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实体的一部分。因为只是一部分,所以是不完美的一部分。
这么一个永恒的、无限的、唯一的、不可分的东西,你想到了什么?就是上帝嘛。
斯宾诺莎就是这么想的。因为实体是无限的,如果有上帝的话,那么它一定是实体本身,不可能不是实体。用个通俗点的例子说,如果上帝不是实体,上帝又无所不能,上帝不就可以改变实体了吗?又和实体的定义不符了。
所以,斯宾诺莎承认上帝,但他心目中的上帝不是基督教或者犹太教中人格化的上帝,而是无所不在的实体。
当然,这种观点肯定会遭到宗教迫害了。
然而我们也可以理解,斯宾诺莎的世界观给他带来了强大的信念。
简单地说,世间万物皆为上帝,我自己也为上帝的一部分,那么我与上帝同在,自然充满无限的力量。其他人即便与我作对,他们也是上帝的一部分,他们的行为也都是上帝的意志(这点和基督教是相同的)。所以无论外人如何对我,我都应该坦然接受。
复杂地说,实体永远存在,我属于实体,那么我也可以永远存在。即便肉体消失了,我也是实体的一部分。而且我和世间万物都是一体的。从这个设想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无限的力量和安全感,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再者,实体是善的,作为实体一部分的事物,即便单独看是邪恶的,它本身也是为了善的目的而存在,也是善的一部分。因此无论多么丑恶的现象,我们都应该宽容接受。
斯宾诺莎的学说大致如此。
顺便一说,这种人和万物一体的观点在中国哲学里很常见。中国很多学派都追求“天人合一”。比如庄子讲“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北宋儒学家张载更认为宇宙万物都是一体的,所以我们侍奉父母,友爱别人,就相当于爱整个宇宙了。
佛教也有类似的观点。大乘佛教认为我们感官所见到的万物之间的区别,都是一种虚假的幻象。世间万物的本质是一样的,都叫“空”。这也可以近似地理解成万物之间没有区别,是一体的。
其实,斯宾诺莎的世界观离科学家的想象也不太远。
著名科幻作家阿西莫夫写过一套史诗巨著《基地》。在后几本小说里,阿西莫夫构建了一个神奇的星球。在这个星球上,所有的动物、植物甚至一草一木共同构成了一个整体,大家共享相同的意识、记忆、感情和感觉。星球上的生物个体死亡以后,组成该生物的原子会最终变成星球上其他生物和物体的一部分。所以这个星球上不存在真正意义的死亡,只有各种物体之间的转化。意识是全星球物体共享,因此也不会消失。
阿西莫夫的这个设想可能来自于曾经在科学界流行一时的“盖亚假说”,认为地球是一个生命体,能够自动调节地球的环境,为生物创造生活条件。这个假说我觉得不靠谱,但是阿西莫夫的这个世界描写细致、设定合理,让人觉得非常真实。起码在逻辑上这个世界有存在的可能。
当然,阿西莫夫描写的世界和斯宾诺莎的哲学体系有一定的区别。斯宾诺莎的哲学指的就是我们自己生活的世界,而不是什么外星。但阿西莫夫可以帮助我们想象,如果世界真像斯宾诺莎说的那样是一个实体,那是种什么感觉。
哲学史上有个不难理解的现象,生活越是困苦的哲学家,他的学说就越关注个人幸福。反之,生活富足的哲学家,学说更容易脱离现实。斯宾诺莎就是典型的前者。
当斯宾诺莎意识到自己的幸福应该通过理性思考来追求的时候,他发现,在得出最终答案之前还需要很长时间。那么在这段时间里,自己该怎么生活呢?
他总结了几个可以暂时执行的原则,大意是:
第一,说话要尽量让别人明白,只要别人对我们的要求不会影响我们实现自己的目标(比如求知),那就尽量满足。
第二,只享受为保持健康所必需的生活乐趣。
第三,只求取为生活和健康所必需的金钱。
这些生活准则并非出于斯宾诺莎的哲学思考,而是他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一个立志求知者的身份思考出来的。这些结论平实朴素,完全就是心灵鸡汤的标准素材。
所以,不妨参考一下吧。
在斯宾诺莎的时代,哲学有一个非常光明的前途。
按照笛卡尔的设计,斯宾诺莎把哲学研究推上了一条井然有序的道路。其他的哲学家可以像做数学研究那样,发明新的体系,创造新的定理。或者按照逻辑规则修改、补充前人的成果。如此,哲学成果也就必然会越来越完善,越来越接近真理。人类找到哲学的终极答案不过就是时间问题了。
但是,有人不服。
不服?这胆子也太大了吧?要知道,笛卡尔和斯宾诺莎的观点可是有全体数学家当后盾的。
谁这么大胆,敢反对数学家?
嗯,是科学家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