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说,之前的哲学家错就错在认为人的理性世界和客观世界是对立的、矛盾的两个事物。
在黑格尔看来,矛盾的东西是统一的,因此人的理性和客观世界之间虽然是矛盾的,但并不是割裂的,而是可以通过不断地辩证统一,最终成为一个合题。这样,人的理性经过辩证运动后,就能和客观世界合为一体。
换句话说,理性经过不断的辩证,就可以完全符合客观世界的真实面貌。理性就是世界的本质,世界的本质就是理性。
所以说,宇宙的本质是精神,而且是一种理性精神。
这个理性精神,就是黑格尔的“绝对精神”。
但是,绝对精神不是想领悟就能立刻领悟到的。
前面说过,根据黑格尔的辩证法,一切事物都是在不断变化的,而且是由低级到高级的变化。
绝对精神也是一样,也在不断地由低级到高级变化,也在不断地完善自己。运动到最后,绝对精神才能够达到一个最完美、最绝对的状态。那时候,绝对精神就能自己认识自己,自己显现自己,那时我们才能领悟到绝对精神。
还拿那个理性工具和理性石头作比喻。哲学家们不断改造面前的理性石头,每改造一次,手中的工具也跟着变化一次,因此黑格尔之前的哲学家们疲于拼命。但最终会出现一个完美的状态,面前的理性石头也很完美了,手中的理性工具也很完美了,石头和工具不再是一对矛盾,而是共同升华为合题,成为和谐的一体。那么哲学家们也就完成了改造石头的任务,哲学算是进化到最完美的状态,哲学家们的任务都完成了。
所以,黑格尔之前的哲学家们的努力都没有白费,他们都为了实现最后的绝对精神作出了必不可少的工作,阶段性的工作。
还要注意一个小问题。这里我用“理性石头”来形容最后的绝对精神,是不够准确的。因为黑格尔认为,一切的事物都在运动和变化中。他心目中的绝对精神不是静止不动的一个东西,而是整个历史在不断运动的这个过程本身。黑格尔认为,整个“运动过程”才是终极真理。
举个不太准确的例子。一个老人,他的人生经历了幼年、中年、老年的变化,老年是他一生变化的结果。但是我们在评价这个人的时候,不可能只根据他的老年情况来评价他,而是要把他一生变化的过程合在一起,才是对他一生的准确描述。
“绝对精神”也是这样。因此之前的哲学家们不单单是做了打基础的工作,他们的哲学观点虽然并不绝对正确,但也是真理运动过程的一部分。他们也是绝对精神的一部分。
因为重视历史过程,黑格尔是第一个重视研究哲学史的人。今天人们学西方哲学的时候,公认最好的办法是先读一本《西方哲学史》才有资格再谈别的,这个风气就是从黑格尔开始的。
不过我们今天这么做的理由和黑格尔不大相同:我们的出发点是,哲学是门没有唯一的最终的正确答案的学科,每一个哲学大家的观点都是有道理的,都值得学习和了解。
形而上学家们认为自己研究的是世间万物的本质,黑格尔也是如此。他认为他的形而上学并不是在书斋中的空谈,而是能解释世上所有事物的发展规律的。他说一切事物都在绝对精神的统御下,朝着进步的方向发展,包括整个人类的历史也是这样。
因此,黑格尔说:“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按照我的理解,这里的“理性”指的是绝对精神。“现实”指的是符合历史必然性的事物。这句话的意思是,所有合乎绝对精神的事物,必然会发生。
说白了,意思是历史一定会按照绝对精神的要求前进,不会例外。
回来接着说黑格尔的历史观。
黑格尔说世间万物的发展一定要符合绝对精神,因此他的绝对精神观是决定论的,他认为历史不是人类创造的,也不是个别事件的堆砌,历史有自己必然的进程,我们人类只是历史实现自己目的的工具。
就算拿破仑那样的伟人,其实也是绝对精神的工具。并不是拿破仑自己要征服欧洲,而是绝对精神要利用拿破仑来推进历史的进程。所以黑格尔表面上赞扬的是拿破仑,其实是在赞扬绝对精神。
我们知道,黑格尔的历史观后来被马克思批判性地继承,变成了辩证唯物主义历史观——马克思也认为,历史的进程是有方向的,不可逆转、不可阻止的,但是可以预测的。
马克思预测历史通向的是共产主义,那么黑格尔的历史通向哪里呢?黑格尔的历史通向绝对精神。他认为宗教比自然科学更高级,哲学又比宗教高级。最后,绝对精神会通过哲学完成自己的发展,达到最完美的境界。
具体说来,那个被绝对精神决定了的、借以认识世界、实现绝对精神的人是谁呢?
黑格尔说:就是我!就是爷本人!
黑格尔认为自己揭示了整个世界的规律,他已经说明了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完成了绝对精神自我实现的任务。黑格尔的哲学就是一切哲学的终结,哲学发展到他这里就到头了。
我们站在今天来看,只好对他呵呵呵了。
很明显,黑格尔的预言是错的。他并没有真正终结哲学。在他身后,无论是历史还是哲学的发展,都不符合他的预言。
但是黑格尔当时深信自己已经完成了哲学的任务,实现了人类最高的精神追求。他把人类所有的知识,从自然科学到宗教、艺术,全都囊括到自己的形而上学体系中了。每一门知识都已经符合了他的辩证法,符合了他的形而上学。
形而上学到了黑格尔这里,变得史无前例的庞大。黑格尔用理性建造了一座宏伟的形而上学大厦,囊括了世间万物,实现了形而上学家们多年以来的终极梦想。
所以我们说,黑格尔是形而上学的巅峰。
可惜,他错了。
不仅黑格尔身后的历史证明他的预言都错了,他在囊括人类知识的过程中,也有很多牵强的地方,有的地方还使用了错误的科学结论。黑格尔去世之后,他的哲学大厦很快就被推倒了。
下一章,我们开始讲黑格尔的敌人们。
我们说过康德的著作难懂,但要和康德比起来,黑格尔的著作更难懂。黑格尔去柏林大学就职的时候,负责管理他的官员问他说,他讲的课是否依然“晦涩难懂、乱七八糟、神经兮兮、混乱不堪”?诗人海涅说黑格尔的书:“说实话,我很少看懂。以至于我相信他是真的不想让人懂。”这可不是别人对黑格尔的偏见,黑格尔自己都抱怨过,说他的学生无法了解他的思想。当他的著作出版后,他说:“只有一个人理解它,而且甚至那个人也不懂得。”
前面说康德的话太长,黑格尔也长。据说有这么个段子,黑格尔的名著《精神现象学》写完之后,歌德慕名去看。歌德刚刚看序言,就看到一大段话,歌德觉得这段话太荒谬了,他完全不同意,就把这本书扔一边再也不去看了。但这其实是因为黑格尔把句子写得太长了,只要歌德翻到另一页就会发现,那页一开始就写着两个字:“但是”。
黑格尔的学生中有一个骑兵上尉。他很崇拜黑格尔,跑去听黑格尔的课,黑格尔还专门见了他。搞得这哥们儿兴致很高,专门到书店买了黑格尔的著作读。结果发现,看了半天一句都看不懂。然后他去上黑格尔的课,几堂课下来,他发现他连自己记的笔记都看不懂!
在这章的最后,我们再庸俗地解读一下辩证法。
黑格尔认为世界一切事物的发展都要符合辩证法,这个看法太教条了。但有时辩证性的确有道理。
比如,一个人是怎么成长的呢?一个人先有一个原有的思想(正题),然后在生活中遇到了这思想不能解决的问题(反题),思想和现实问题发生了冲突,才会引起他反思人生。这个反思的结果不可能说最后完全不顾以前的旧想法(正题),最后的新思想(合题)肯定是结合了正题和反题。这就代表着人变得更成熟了。
辩证法还说,所有的正题都有反题,这提醒我们要把事物和它的对立面放在一起综合来考虑。
用术语来说,当我们看到一个现象的时候,光孤立地看这个现象,那样的层次会比较低。假如我们找到这个现象的反题,再把正题和反题合在一起,分析正题和反题之间对立与统一的关系,从而观察到它们的合题,那我们看事物的能力就能提高一个级别了。
比如我们的书上常说,统治者越猖狂地镇压革命者,越说明了他害怕,他快要灭亡了。
——在这里,统治者的镇压是正题。光看正题,我们会觉得统治者的势力太恐怖了,到处都是铁蹄,他比过去还强大。可如果我们通过这个正题去找它的反题,我们会思考,统治者为什么这么张牙舞爪啊?其实是因为反对他的势力也很强大,统治者害怕了,他才会到处镇压。这样,我们把正题和反题结合到一起看,就可以得出合题了:真相是,反动势力其实空前地软弱,它有灭亡的危险了。
类似的道理,一个人越是刻意炫富,就越说明他内心敏感自卑,从小是穷怕了的。查查网络上那些喜欢天天晒自己又买了什么表、什么包的朋友,恐怕多是苦孩子出身。再比如出门打架,越是那个咋咋呼呼、动不动就喊“我砍死你”的,其实越不敢动手。因为他希望能靠恐吓来避免真正的冲突。而真正能打架的人反倒是笑而不语,很自信地等着最后摊牌。就好比《古惑仔》里厉害的场面都是一大片兄弟们点着打火机出场,这是小混混的搞法。《教父》呢?是面对对方的侮辱还彬彬有礼地微笑。酷劲儿足足高了一个等级啊。
再说一个例子。
小资情调的文章会说,男女之间最悲凉的关系不是憎恨,而是淡漠。因为如果你恨,就意味着你对伴侣还有很深的感情。
——在这里,憎恨是正题。光看正题,我们会觉得这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差到极点了,差到负数了。但如果我们通过这个正题去找它的反题,会发现,憎恨的原因是受过深深的伤害。受过深深的伤害是因为曾经非常在乎。还憎恨,就说明心结还没有打开,还在乎对方。这就是《苦月亮》等爱情故事的逻辑基础。
再比如,您应该会同意,我们追求个人幸福的最高境界并不是有钱有权有一大堆情人围着,并不是肉体享乐。哲学史上也没有哪个哲学家认为纵欲是快乐之道。连古希腊的享乐主义者追求的也不是肉欲的极限,而是适度的享乐、劳逸结合的生活。这是因为大家都发现一个问题,肉欲快乐固然很好,但是纵欲总是和它的反题——痛苦、空虚紧紧连在一起的。不存在某种只给人快乐、不带来痛苦的享乐。这正符合了辩证法的观点。
所以最后的结论就是,我们追求个人幸福的最高境界,不是纵欲,而是内心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