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刘生已是举人老爷。
十五岁的举人老爷,可谓是神童,别说是县城,就是省府中都听过神童刘生的名头。神童,大多似是而非,什么年纪轻轻就下笔成言,七步作诗之类。刘生的“神”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就是过目不忘。
不说三百千这种入门的读物,就是诗经论语,乃晦涩难懂的尚书,他也只是看一遍就可以脱口背出,可说是神异。
当今圣上笃信老庄,又自恃是德比三皇,功高五帝,是注定要留名青史的人物,热衷于搜罗民间的神异之士,祥瑞之物。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地方诸府搜罗些有的没得。哈巴狗披上一身金箔就敢自称为祥瑞。地瓜雕成个佛祖样子都号称神异,真把皇上当傻子糊弄。圣上一怒之下,要了他们的脑袋,此风才刹住一些。
有不明就里的称赞圣上务实,终于不执迷于鬼神之事。明眼人却知道,哪是这么回事?不过是皇上被下面愚弄得烦了,若是有他看不出来的“祥瑞”,必然欣喜。
省府的王大人,便是明眼人之一。如今他虽是省中官员,但当年科举时不过是赐同进士出身,仕途已是到了顶点,要想再进一步,非得走一些旁门左道才行。恰在此时,刘生过目不忘的神异之名传到省城,他便灵机一动,要把这刘生包装成祥瑞,程进给圣上。
之前的祥瑞,要么是土豆地瓜之类的死物,要么是猫狗虫鱼之类的稀奇活物,但这些再多再稀奇,也没有奇人来得有效。而神童,一来本身就是神异,祥瑞之名先占了个先机,二来也彰显圣上英明领导,天下大治,国运昌隆。
更关键是,不怕查探,真是没有你比儿再确实得祥瑞了。
以此为契机,刘生可谓时来运。先是被皇上召见,皇上考察之下发现果然如奏折上所说,真实不虚,一时大喜,赐免童生试,直接让他参加当年县试。刘生不负所望,以县试第一成为秀才。而后回村攻读三年,再参加府试,又以府试第一成就举人,并且有资格入国子监深造。
如今他已在国子监中读了一年,阅历见识文章底蕴已不是四年前可比,但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不临深渊不知地之厚,来到国子监,才知天下人才辈出。他虽占着过目不忘的便宜,却难说院士能成就状元。
还须努力攻读。
天色渐晚,夜色渐深,灯光昏黄随风摇曳,照在书上影影倬倬,看不清楚字迹。他拿了剪刀小心剪去灯花。灯火噼啪一响,明亮了许多。突然心有所感,他来到窗前,推开窗户,见夜色深沉月光如水,好一派静谧深夜。
他看着月色,想作一首诗。咂摸了半天,觉得这么美的月色作什么诗都是一种亵渎。深吸口气,想象着月色精华顺着呼吸流入体内,陡然觉得浑身像过了电一样清爽,头脑似乎也清醒了许多。
他见天色确实晚了,想着关窗睡觉,却猛地发现,月亮上有个黑点。这黑点越来越大,渐渐有拇指大小,面目也渐渐清晰,竟是个人。
这是个男人,上身穿着一短袖褂子,下身是牛仔裤,鼻梁上顶着一副银边眼镜,玩世不恭的样子,正一脸嗤笑地看着他。
他觉得这人很熟悉,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那人纵身一跃,便见他从月亮上跳下来,落地时已与真人一般无二。刘生连忙戒备,可也无计可施。他不过是书生,虽因为家里开豆腐坊有把子力气,但显然眼前这人不能当人来看。他想到那些志怪小说:“你是哪方妖怪!”
那人一愣,哈哈大笑:“说什么傻话,我就是你啊。”
刘生哪里会信,顺手抄起桌子上一方砚台:“修要胡言,我是人你是妖。人妖岂可相提并论!”
那人一听,神情转冷:“你的意思,人是人,妖是妖咯。若现在有妖在你面前,你要怎么做?”
刘生没有丝毫犹豫:“逃!有多远跑多远!”
那人又是一愣,嘲笑说:“刚还说得大义凛然,怎么就怂了?怎么不斩妖除魔?”
刘生说:“你傻么?能化形的妖怪,又脚趾头想都知道不好惹。明知道不好惹,我不跑,难不成等着妖怪吃我?”
那人想想,点头:“倒也说的是。那若是你有了本事,又如何做?”
“自然是斩妖除魔。”
那人纵身一跃,重有化作月亮上的一个黑点,只一句话在刘生耳边回想:“记住你说的,到时莫要后悔!”
砰得一下,刘生睁开眼,见灯光昏暗如豆,桌上摊着之前看的文章,门窗紧闭,没有看月,更没有月亮上的黑点,那熟悉的陌生人。
或许只是一梦?或许是真有些泪了。他收拾停当,上床睡觉。之后刘生参加院试,名落孙山。落寞回乡,有鼓励他来年再战的,有背后指指点点说风凉话的,有一如既往待他如常人的。
刘生拜访了先生,说了些京城见闻,又说了这次院试出师不利,如今名落孙山的事。先生大笑说,你要是考上了三榜我倒是担心,如今考不上我倒放心了很多。
刘生忙问因由。
先生说你天赋异禀过目不忘,读书做学问可谓事半功倍,但福兮祸所依,心境却还有不足。若是你这次高中,之后必然是要为官为政。官场大熔炉是大染缸,心性不正心境不足,难以做得长远。
刘生恍然,忙问他该怎么做。
先生说,不妨在家攻读学问,或出外游历,磨练心性,五年后再去考取功名不迟。
刘生深以为然,便老实实在家做学问,偶尔前去私塾,给先生代班讲课。
如此时光匆匆又是五年,刘生二十岁,辞别家人京城赴考,一切无惊无险水到渠成,高中状元。一时春风得意马蹄疾,刘生之名天下皆闻,随之而来的是打着贺喜的旗号前来拜访的,有善意的,有恶意的。
圣上还记得这个神童,如今看到他竟然高中状元,心怀大慰,封了他翰林院编修的官职。这不过是七八品的闲官,却是在朝廷中的官,且口口相传,做翰林院编修今后不见得成为首辅,但要想成为首辅非得做过翰林院编修不可。
一时间,刘生炙手可热。
又五年,刘生时年二十五岁。五年前的翰林院编修,如今已成了当朝最年轻的侍郎,吏部左侍郎。按这个架势,三十岁他就得成为吏部尚书。
如此升迁速度,当朝从未有过,翻遍史书,也是屈指可数。就是当朝首辅大人也不敢怠慢,将他小女儿下嫁给了他。
婚礼那天,万人空巷自不必提,就是连圣上、太子和后宫嫔妃们都送上了一分礼物。而在更多内中人看来,吏部侍郎成了当朝首辅的女婿,这联盟简直牢不可破。从此吏部侍郎成为首辅板上钉钉,首辅大人除了圣上也再也无人撼动。
那一年,刘生觉得喝口白开水都是蜜糖味。
又十年,刘生三十五岁。大冬天的穿着一身单衣,推着独轮车往集市上卖白菜。他虽只是三十五岁,身形却已经佝偻了,眼神暗淡,鬓间已有白发。他神情凄苦,满手老茧,每天卖自家地里种的白菜,换几个铜板。
夜了回家,老妻已在房中等待很久。她打去他身上雪花浮土,招呼他吃饭。饭食极为简单,几个白面馒头,一盘炒白菜而已。虽说能勉强温饱,但比起十年前那烈火烹油般的繁华,已相去甚远了。
又十年,四十五岁。清明时节雨纷纷,刘生身穿圆领员外袍,提着竹篮来到坟前。坟头简陋,坟前竖着一块石碑,碑文上写的是“亡妻刘氏之墓。”之下是“夫刘生立”,时间是一年前。
他也不管地上有多脏,一屁股坐下,从竹篮中拿出酒水,几样小菜。菜都是他亲手做的,有的没熟,有的焦糊,都是老妻生前最爱的菜。
他先是喝了口酒,剩下的撒下,絮絮叨叨地说话。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到结婚,到生子,到孩子夭折,而后如何遭逢大难被贬官,如何相濡以沫,如何生了重病,弥留之际如何嘱咐他好好活着,之后如何命运捉弄,又让他官复原职,重又成为吏部尚书。
“老妻啊,你没福气啊。”四十五岁的刘生老泪纵横:“跟着我大半辈子,就跟着我受苦了。”他又絮絮叨叨得好久,最后才又振作精神,手心抹掉脸上的泪:“不说了不说了,明年我再来看你。”
又一年,四十六岁,圣上下旨,擢升刘生为内阁大学士兼领吏部尚书。从此,他终于进入内阁,成为辅政大臣。又三年,四十九岁,刘生又升为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一时无人敢捋胡须。
“啧啧啧,没成想你这么大来头,失敬失敬。”淮水畔,老人整个人沉在软椅里,手拿着钓竿,眼睛看着湖面,嘴里说着失敬失敬,实际一点表示也没有。
刘生也不怪:“要不是你逼问,我也不会说。何况看你这模样,说什么失敬的,你倒也不亏心?”刘生一头银发,脸上一块块的老人斑,身穿宽松袍子,屁股下面一方凳,手中一根竹竿,看这架势,正在钓鱼。
“当朝首辅刘生,号称最悲剧的改革家。一生总是嚷嚷着要改革变法,好不容易皇帝老儿有兴趣了,最后还被他儿子出卖了。你这事迹天下皆知,有嘲笑的,有可惜的,有不忿的,可是若说毫无敬意的,恐怕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