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曲:未夜黑岩昏,无风白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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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及说清,苏八子已然起了身,拉着我推开门便往外跑。
已经是墨色布织的天,空气中丝丝漂浮的露水沁透出彻骨的寒意,而她又偏偏拣着小道跑,仿佛那些亮起的灯火都是双双窥探的眼睛。
她哪里禁得住快步的奔跑,未及几步便上气下气冲撞凝滞了,只是一直的俯身干咳。
“姐姐,我们这到底是要上哪啊”,我打小在西域大漠长大,这点活动便是不打紧的,倒是我走到前头去,双手扶住苏八子的肩时,她已然绵绵无力,如一段折下的蔷薇,轻轻地拈放在我的手上,生怕惊起一丝灰尘。
“我们,去把这竹条放在一个地方”,她气力已是极其微弱,字字像是苍白的双唇奋力颤动,从中抖出来的。
“哎呀,姐姐,你都成这样了,咱们就且消停一阵吧”,我便一手横跨过去搂看她的腰,一手抓住她那双绻作一团的手,往路边一个大石块上让她坐下。
过上了好半晌,她似乎又恢复了半身血力,眼中装蓄的泪水却股地全滩下来,“心儿,我不想连累你,你再陪我走过前两个路弯,便独自回去罢”。
“姐姐这是说哪里话,我既然跟着来了,即是走到天亮,也要陪姐姐走下去”,我口上虽是应着,但看她刚恢复了气力,就哭的双目发肿,不禁心底滋生出诸多疑虑。
“心儿,我这一趟可是要趁着夜色爬上宝鹃山”,她兴是见我仍执拗不依,才一股脑儿把话全摞出来。
可听罢我唯觉的背后香汗已被馊馊冷风袭干,一种发自筋骨里的颤抖,由内而外,由不得我按捺。且不说宝鹃山上荒芜章杂,横蔓盘生,蛇虫盈动,其上阴晦冥迷,也是人人尽知的。听说山上有多少横生的枝节,便有多少女子被绞死在这里,而其真相,一如外人看这琉金烁紫的宫墙,威严而不敢去探寻。
“姐姐,你去不得啊,那里是个人见不得的地方”,我仍是拉着她的手,语气中却尤如求饶,仍是希冀着我的声声劝阻能让她动摇。
她只是怔怔地看着我,眼珠惊厥突兀地碜人,一张苍白的脸都似泛起了寒气,“心儿,我走这一遭后便是万劫不复了,或许我阴冥地府中的爹爹都会因有我这么个女儿羞郝汗颜。待我下去会他时,他便不再认我,理我”。
直到此刻,她僵持了这许久的脸终是又流下了眼泪,这回却是滴滴打下,端重而沉闷,“心儿,我不想害你,既然你都跟着我走这一遭了,我便全盘都说与你罢。我这是去给一个将军送密信,太子他,要当皇上”。
听罢,我的身子形如重锤,狠的砸在座下的磐石上,两耳便如贯入了盛夏的惊雷,久久轰肆余音缭荡。
苏八子已然是顾不上矜持地去抽帕子,只是绞起袖子粗略地揩了揩眼角,“当今的皇上早已不是当年决意起兵夺权时的英武了。他醉迷声色,沉溺玉颈蛇腰而不自知,朝堂荒废。如今的政事也已全权由太子代理,若是他当上皇上,又怎知不会是一代明君”。
眼前的苏八子全然不是平日里莺语婉啭的模样,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的英气,前襟扣系的盘花宫穗在暮色中飒爽逼人,倒像是了号角响起后阵前的老将。往日里我只当她流连风花,诵诗习字,但愈是娇软的皮相下恰里隐溺着愈是坚悍的内心。我也无计可施,只能应道“姐姐所说也似是有几分道理,只是这举国大义之事,我们一介宫嫔,又何苦涉身其中”。
她的嘴角似是抽搐般的抖动,眼中终是拂过了一缕迷茫,同罩上了层层白纱,“爱都爱了,又能如何”。
我伸手去拉整了下苏八子斜过一侧的衣襟,平静地说“人人都惧怕宝鹃山上的阴魂野魄,就是平日里巡视的禁军都规避它三分。现正当子夜,星月疏晦,料应是不会被发现的罢”。
方一越过山脚下那排丛林我就心生悔恨不已,正是子时蛰动时分,落叶中丝丝的盘动声都会引我惊兀不已。
寒鸦声声拉长在叶上梢间,泛泛打下的星光更似形影相随的幽火,夹杂着呜咽声。
“哎呀,等等”,我身子扑的朝前一欠,兴是被盘错的藤蔓拌到。只待我低头一看,啊呀,我急抽出手来紧紧抚住我形如洞大的口,虽是怕叫出声但胸内的搏动已急乱如鼓。我由不得神情惊厥,仍清楚地看得出捱在我前跟的是一具铮铮的白骨。
苏八子回神看到我时,也是轰然的惊悸,但我却不知她用哪使出的劲,牢牢抓住了我。至此,我终是紧紧地合上眼睛,低头扯住苏八子的袖角,行如蛭蟃,步步扶摇。
不知是过了多久,苏八子轻轻地摇了摇我,温声道,“便是到了罢”。我仍是踟蹰不定,恍尔了半晌,才舒而地睁开眼睛,“咦,怎么已然回到了山脚”。我复不自信地狠狠抓揉了眼,唯觉胸意舒畅,神气爽朗。
苏八子颀过身子,却是眉飞色舞,“根据暗号,便是将密信插在山腰那个废弃坐坛的东南角便是了”。
我仍是颇不释怀的样子,撅着嗔道,“姐姐,这种地方,我们便是不要再来第二回了罢”。
她一脸盈笑恰似晴夏的塘莲,一手轻轻提起,抚按在我仍搏动的脸颊上,“这回就算是我欠你的,我补偿回便是”。
也许每每记得起这一晚,我只能感叹苏八子生于红尘中便是一种错。但错不在你,而在于贪念,是你贪恋了他那深情的凝眸,便想用一世寂寞换来三生石上刻下你们的合庚,你以为今世可以得偿夙愿,却不知上天安排的只是一夜的情身绻蜷。
但细想来,我终究是比不上你的,你甘在冷风吹瘦一袭翩想时作茧自缚、画地为牢,而我谨小慎微终是不敢划出一步。
未隔几天,墨靖王又来了,是提了双青缎墨底朝靴。
他方一入门就双靥盈笑,如同暖春煦日,“好妹妹,我这有双做工极其精巧的朝靴,垫中可是去了心的,可是鞋沿裂了线,你可妨帮我补补”。
“就知道满脸坏笑,定是不存好意”,我嘴上嗔地口都哝着,却转过身去要取针线,“你府上做针线活的丫鬟可上哪去了”。
我明知道他只是存心找个由头上这儿罢,却仍装作讪讪地问道。他哪里还回得上,只是由得脸上涨起春潮,缥红如霞。
“哎,你腰上系的是什么”,我眼前倏地一晃,心头却骤然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