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纵身跳进魇灭渊,大声哭喊:“白鱼你快出来!杀了我!”
丑陋的黑色蜘蛛幽幽地从黑暗中出现,说:“你来寻死?”
我情绪失控地大喊:“我宁死也不做苦难的载体!”
我竟从那僵硬的蜘蛛五官中读出了蔑视,他说:“你拥有龙珠的力量,承受苦难也罢,称霸东海也罢,毁灭世界也罢,都是你的选择。你竟为你的力量而寻死,真是愚蠢至极。”
我不想要称霸东海的力量,我只希望能有人疼我爱我,我只希望能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可以偎依。如果无人爱我,毁灭世界的力量又有什么用处,即便称霸东海,也只是孤身一人。
“求你杀了我吧,让我和我的姐妹葬在一起。”我乞求白鱼。
白鱼冷冷地说道:“只有若的女儿必须与我同葬魇灭渊。你不是若的女儿,你是龙。”说罢他便潜向深渊。
我追上去,龙尾缠住他断后新生的螯肢,他根本无心反抗,巨螯便再次应声断裂。昔日称霸东海的枭雄,如今居然是如此不堪一击的模样。我心中怒火难平,还要再战,却被强烈的水流缠住,甩出魇灭渊。
我失魂落魄地漂在海底,听任水流将我带到未知的去处。
丝绸一般细腻的水流滑过我的脸颊,掠过海底掀起烟雾一般迷蒙的沙幕,色彩各异的鱼儿穿越沙幕,温柔地接近我,轻轻触碰我的肌肤。洋流托着我上升到海面,落日隔着碧蓝的海水幻化成令人心醉的紫色,路过的海豚环绕着我欢快地舞蹈。我甩动龙尾,在落日的余晖中,黑色白色金色相间的鳞片光华夺目。
天色彻底暗下来时,我便返回大水神宫。不愿被人打扰,我便孤身一人来到宫殿最清净的荒园里呆坐了半日。那园子已经荒废了几百年,空荡荡的青石鱼缸已经因为滋生海藻而斑驳不堪,这鱼缸上的远古符文却总能安定我烦闷的心情。
我将身子蜷缩进破旧的石缸,寻找到生命之初的安宁,宛若母体之中的安全感。半梦半醒之际,仿佛看见白衣胜雪的男子轻轻将手指压在石缸边缘,指尖带着令人迷醉的墨香,我看不清他的面目,却依稀听见从他唇间说出的字眼。
“你是龙。”
平淡却真实的喜悦缓缓从我心中滋长,我醒转过来,伏在石缸的边缘,只见潋滟的流光自我的龙尾向四处散开。光芒过处,灰白的珊瑚焕发出艳丽的色泽,枯萎的水草生出许久不见的绿意,腐烂的海葵重新生长,细小的鱼儿在海葵之间穿梭。
我那短暂的爱情和剧烈的痛苦冲昏了我的头脑,令我几乎忘记我多么深爱东海,它是我的生命,我存在的意义。我是龙的化身,东海的亿万生灵都认识我,也都爱着我。少了寒彻又如何,少了父亲又如何,我依然拥有整个东海。
回到寝宫,见到心急如焚的钓恋,我露出一个微笑,握着她的手告诉她,我祝福她。
东海开始紧张地筹备钓恋的成年庆典和随之而来的婚礼。南海海神的二公子早早带着贵重的贺礼到来,接见他时,父亲告诉我,他已经与南海海神约定,将我许配与二公子,待五年之后公子成年便与我完婚,留在东海。
我看着那面目稚嫩的少年,毫无异议地点头答应。
我带着二公子参观宫殿时,四下无人,他却轻轻牵住了我的手。我一瞬间的惊慌却很快被他年轻透彻的双眼平复,他那青涩的面庞与我周围的人全都不同,与寒彻也不同。他像是一条温柔地靠近我的小鱼。
“小姐姐,是我。”他用那纯粹如铃响的嗓音说,“是鲸。你忘记了吗?”
鲸,我记得他。
幼时四海庆典,海神的孩子们总是聚在一起玩耍,鲸年纪最小,又性情温柔,总被北海霸道的孩子欺负。我不敢横生是非,只沉默地靠近他们,北海的孩子们便恐惧我异于常人的龙尾而仓皇躲开。自此鲸便对我心生感激,他总在我关在书斋里习读兵书时,偷偷从窗户里给我递上一束碧绿柔软的海草,对我露出纤尘不染的干净笑容。
五年后,这个男孩会成长为什么样的男子?
或许,与他成婚是我最好的归宿。
我回过神来,对着鲸迟钝地微笑。
我很快习惯有鲸的日子,依旧平淡,却多了点淡淡的温暖。他有时会给我珊瑚雕成的细鱼,像极了能发出我喜欢的鱼吟的那种;抑或是扇贝做成的铃铛,清脆的声音,宛如鲸的嗓音;抑或是精致的海螺,能在水里吹出欢乐调子,但我更喜欢用螺号在海面上吹出泣血般的长啸。偶尔会有迁徙的海燕筋疲力竭地落在临近的水面上,鲸就会托起那湿漉漉的尸体,喉头轻轻哼着安抚亡灵的悼歌。他真的是很善感的男孩。
有时我会遇到寒彻,他总是为了婚礼忙忙碌碌。有几次他似乎有话想说,却又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从苍白的唇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默默离去。
他看鲸的眼神充满了敌意,或许那不过是我的错觉。我摇摇头,熄灭心中生出的几盏闪烁的希望。
钓恋依旧如孩子般快乐,那****从书斋窗口望见钓恋与寒彻赏花,纤纤玉指留恋在发丝般的蕊丝间。寒彻在一旁静静看着,眼底是无尽的怜惜和溢于言表的幸福。
犹记得幼时,我在书斋里习读兵书,而钓恋也是这样无忧无虑地在花下流连,父亲总是在一旁无限怜惜地看着她。
我心里的苦涩泛滥成一片。
此时,鲸明净的双眸出现在我窗户边,手中托着一朵海葵,那美得像盛开的花朵却更有灵气的动物。
“小姐姐,”鲸说,“开心起来,好吗?”
我接过海葵,浅浅一笑:“鲸,我很开心。”
“小姐姐,可以陪我去海面看落日吗?”他恳求道。
然而我知道,这善良的少年不过是想找一个借口,带我离开寒彻与钓恋卿卿我我的残忍画面。
“当然可以。”我对着他温柔地笑。
临走之前我再次抬头遥望,正遇上寒彻的目光。太远了,我甚至看不清他的脸,却感受到了隐忍的怒火和杀气。
我和鲸漂浮在水面上,柔柔的海浪拍打着我们,轻轻把他推到我的身边。他勾住我的小指,问我:“小姐姐,你相信命运吗?”
命运?什么是命运?我从出生就背负的守护东海、为东海而死去的命运吗?
“我不知道。”我茫然地回答。
年幼之时,父亲曾经请巫神占卜我的命数,最后的答案却无关东海的命运,无关我身为海神的未来。只说,我一生将会拥有三个男人,一个将我遗弃,一个因我而死,一个致我死命。彼时父亲皱着眉头看了一眼答案,将那纸条揉成一团丢开,说了句“胡言乱语”。
然而预言的第一条,已经实现。
残阳落下海平面,满天星斗渐渐清晰,那闪烁不定的星光如此之近,似乎伸手就可以抓到。
“我相信命运。”鲸说,“我出发之前,父亲请祭祀算我的命数。祭司说,我和小姐姐命运纠缠,星轨交错,只是恐怕没有夫妻缘分。祭司还说,如果逆天而行,只怕我会有性命之忧。”
我微微侧过头,望着鲸安静的侧脸:“那么,你是想要解除婚约吗?”
鲸笑了:“小姐姐,我相信命运,但是我一点也不相信算命。况且就算命数如此又怎么样,只要在小姐姐身边,我就觉得很安心。”
我对着他微笑。
“小姐姐,我送你一个东西。”他从颈上接下一枚玉佩,温润如凝脂的上等白玉,形状像一条鱼。
“这是鱼儿吗?”
“这是鲸鱼啊,小姐姐。”鲸露出心无城府的笑,“这是天帝恩赐的神物怀柔石,我从小就戴在身边,现在送给你。就算我真的没有福气娶小姐姐为妻,早早地死掉了,那么这块怀柔石也会一直替我守护你。”
“怎么能说这种不详的话!”我连忙打断他的话。
他不过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不懂得彻骨的爱恨,不懂得人心的叵测。只是始终记得童年时我顺手的回护,如今明知不详的预言,也要守在我的身边。
钓恋婚礼前夜,我将自己关在房内,任恐惧将我一点一点淹没。
这猝然死亡的爱情过于甜蜜,所以我伤得太痛。我害怕黎明的来临会让一切不可逆转,我怕我会万劫不复,我怕我会在晨曦中,在钓恋的微笑前灰飞烟灭。我怕我会被这恐惧溺死。
鲸的脸在脑中渐渐清晰,我竭力地希望抓住最后一丝救命稻草。
我像游魂飘到瑶贝阙。鲸的住所,也是寒彻的住所。我在花园里遇到寒彻,木然向他点头,他却只是冷冷地别过脸去,眉宇间略带一丝惊慌。我绕过他,径直向着鲸的卧房而去,却只觉得压抑得无法呼吸。
我轻轻唤了几声,房里却一片寂静。我低下头,便猛然发现,门的缝隙中有一缕缕殷红的云烟溢出。我推开虚掩的门,漫天的氤氲血色便铺天盖地将我掩埋。血色的源头,是鲸,一把长剑穿过胸口将他钉在椅上。他的双眼睁得大大的,满是惊恐和遗憾。血还在涌出,像初夏花园里疯长的水草,触目惊心。
“鲸!”
我的惊呼如长剑割断万丈水深,割开我的每一寸肌肤,割破我以为能拥有的最后幸福,割碎我赖以生存的最后一根稻草。
割灭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