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捌
陈木匠背着刘世荣回家,秦秀莲跟在他们后面。路上留下了两个人的脚印。
陈木匠把刘世荣背到秦秀莲家的路口,问她,我把他背到他的窝棚里,还是背到你家去。秦秀莲说,到我家吧。陈木匠就把他背到她家,放到床上,就告辞走了。
秦秀莲连忙拿了一个木桶,放在床头,然后又叫牛牛来帮忙,把他的嘴掰开,用手指去掏他的嗓子眼,掏了几下,他“哇哇”呕吐起来,吐了半桶秽物。然后,秦秀莲听到他长长地抒了一口气。这是他醉酒后第一次发出声音。秦秀莲把那半桶秽物提出去,让他漱了口,给他盖好被子,让他睡去,她和牛牛则轮流守护着他。
第二天一早,她煮了稀饭,给刘世荣端来了,但他还沉醉着,喂他,他也不张嘴。
早饭刚过,邻近几户人就找上门来,说他们家的狗死了,问是不是吃了刘世荣吐的东西醉死的。秦秀莲这才记起,刘世荣呕吐的那半桶秽物她昨天忘了倒进粪池里,不想一下醉死了七条狗。但她只能假装不知道,说,他是吐过的,等他醒了,让他给你们赔礼道歉去。
到第三天,刘世荣还是迷糊的,上厕所都要牛牛扶着才能去。第三天中午,他醒过来了,看看屋里的摆设,知道自己还活着。
秦秀莲正在忙碌。见他醒来,高兴得不行,连忙问他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他晃了晃脑袋,说,没啥不舒服的,就是觉得饿。
你现在先喝碗稀饭,我这就给你端来。
他接过一大碗稀饭,呼呼地倒到肚子里去了,他觉得舒服了很多,忙向秦秀莲道了谢。
你跟我还这么客气,真是见外得很!
你看我这个样子,让你照顾,真是不好意思!
你看你还说这样的话,你不嫌弃我是一个寡妇就行了。
我哪能嫌弃!
世荣哥,我孤儿寡母的,这些年,多承你照应。不管世道怎么变,你对我们母子从来没有变过。你如果不嫌弃,我就嫁给你!
秦秀莲的话很结实,像一颗颗石子掷地有声。
我……我哪有嫌弃,可我啥也没有!我……我早想着这一天,只是不忍心让你跟着我受苦、丢人……刘世荣低下头,仿佛在自言自语。
当他抬起头,发现秦秀莲已像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这事,秦秀莲没管那么多,就替自己和刘世荣作了主。他们定亲那天是三月初三,他们决定那天晚上请客。
那天一大早,秦秀莲就开始忙碌了,一过中午,和她近邻的几位婶娘嫂子就过来帮她的忙。刘世荣先去买了二十多斤酒,然后也来忙碌,他高兴得一直咧着嘴在笑。和他同辈的几位嫂子一直在开他的玩笑。
这时候,陈木匠急急慌慌地向这边跑来,他满脸惊喜,好像在人世里看见了天宫,在几水遇到了七仙女沐浴。他跑到秦秀莲跟前,秦秀莲问她怎么了?他把手撑在膝盖上,喘着气,却说不出话来。他喘了好几口气,才说,秀……秀莲妹子,走,快走,你……你快跟我去看看,你看谁回来了!
你看你疯疯癫癫的,谁啊?
走,快走,你去看了就知道了!他说完,拉起秦秀莲就跑。
其他人以为他在开什么玩笑,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秦秀莲甩脱了自己的手,说,我这就跟你去看,我看能看到啥稀罕东西!
他们爬上屋侧的几重田坎,就到了朝东的官道的路口。
看,快看,秀莲妹子,你看那是谁?
秦秀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青青的麦田,一片片金黄的油菜花,一树树梨花、桃花、杏花,一株株伞一样的柏树,塔一样的松树,含苞待放的油桐树,青色的山,山下隐约可见的闪亮的几水,山后面的山,模糊的天际……
你看那路上!
哦,那路上有一个人。这有什么稀罕的?这路上天天都有人走。她说完,就要转身回去。
你再等等,等他走近了你再看看!
我哪有这闲工夫啊,你晓得的,我晚上要待客,肉还在锅里炖着呢。
那个人是谁你真没看出来?
这条大路每天过那么多人,我晓得是哪个啊。
他是王晓军!王晓军回来了!
陈木匠,你真能逗人耍啊!秦秀莲以为陈木匠还在开玩笑。但听到这个名字,她的心一下变得难过起来。她又往大路上望了一眼,那个人刚好被一片树林遮住了,像个梦一样消失了。她转身要走。
陈木匠拉住了她。妹子,秀莲妹子,你晓得的,我这人是从不说谎的。今天是几水场的当场天,我在场上瞎转着呢,看到从县城来的班车上下来了一群人,那些人我大多认识,不认识的,也面熟,只有其中一个人既面熟又面生,我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我在街上又转了一会儿,没想又碰到他了,一个照面,他就认出我了,叫我陈二哥,还递给我一支纸烟。但我还是没有想起他是谁,应酬了两句,就准备往回走,走到街口,我猛地想起来了,他不是王晓军吗!我就赶紧往回跑,我想把这个消息早点告诉你……
真的?你……你个陈木匠,你……你……没有逗我吧!你是说,他……他还活着啊……
这样的事我咋能逗你呢!他活着呢,他回来了!
你……你没有回去再问问他是不是晓军?她的眼睛里已满是泪水。
没有,我只想着赶紧跑回来告诉你。
那你可能是看花眼了……她已泪流满面。
我还没有到七老八十的年纪,我怎能看花眼呢。你看,他在那里。
他已走出了那片树林。他穿着一套蓝色的衣服。泪水模糊了秦秀莲的双眼,他只看到了一个清瘦、模糊的身影,像梦境中的人。
拾玖
王晓军的冤案本来在1978年就该平反的,不想当年冤案的制造者还在京华大学当校长,所以就拖到了1980年的夏天,他被无罪释放后,便想回家一趟,不想当时已恢复高考,他就参加了那年夏季的考试,并被北京的另一所大学录取了。他出狱后,就给父亲和秦秀莲写了信,告知了自己所有的情况,不想信寄出后,都石沉大海,他没有收到任何回音。眼看一个学年就要结束了,他思乡心切,也担心父亲和秦秀莲的命运,就决定请假回来看看。
在几水场,他碰到了很多他面熟的人,但却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了,就是有些见了他有些面熟的人,也记不起他是谁了。是啊,自己离开这里的时候刚满十八岁,转眼十五年过去了,他已进入而立之年。他的身上布满了伤疤,他的心里留下了伤痕……
这几水的春天如此繁茂,每一个角落都是春意盎然、繁花似锦的景象。空气中充满了各种花儿和各种植物的香气,安静了一个冬天的溪流重新变得喧嚣起来,天空中飞翔着各种颜色的小鸟。有些人家已开始春耕。十多年了,他怀念故乡的春天,所以他选择这个季节回来。但这春色并没有使他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
他老想把自己是谁告诉遇到的人,然后问一声自己的父亲怎么样了?问一声秦秀莲嫁给了谁?过得怎样?但他没有勇气。他害怕他们的回答令他绝望。
过了一座桥侧垂挂着深绿色巴茅草的拱桥,就是那个贞节牌坊。他离开这里的时候,那个牌坊还是完好的,现在却被砸残破了,上面铺着一层浅绿色的苔藓。过了那个牌坊,他看到几个人向他跑来。
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是的,即使那个身影已过去一百年,变得老迈弯曲,他也能认出来。他叫了一声秀莲——他没想到自己的声音会突然变得那么嘶哑——然后向她跑去,他以为自己几步就可以跑到她的跟前,没想自己会步履踉跄,像个老人。
但她听到了他喊她的声音,那是他的声音——王晓军的声音,一个死而复活的声音。她知道那就是他!晓军……她呼唤了一声,她喊他了,却没有喊出来,她跑了几步,突然觉得自己没有一点力气了。有一种东西把她攒了十五年的力气一下抽空了,她像一枚开放得太久、一直从初春开到盛夏的花瓣,她疲惫得不想再保留一点花色,只想赶快飘落,化做泥土,消于无痕。她跌跪在田埂上,然后像一只鸟儿一样跌落在田坎下的麦田里。
王晓军一边嘶哑地喊着她的名字,一边向她飞奔过去。
秦秀莲像个婴儿一样蜷在麦田里,王晓军把她扶起来。她脸上有残留的露水,有自己的泪水,有王小军滴落在她脸上的热泪,还有粘着的麦花;她的身上也有露水和麦花。她的眼角已有细小的皱纹,她的脸有些粗糙,还有皴后留下的痕迹。她浑身散发着一种由庄稼、灶屋、泥土组合而成的苦涩的乡村气息。
他拂去她脸上的泪水和麦花,把她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好像怕她化作一缕春风,飘入虚空。两人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谁也说不出一句话,都只是痛哭着。旁边的人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们那么惊讶,像是看见了别人梦境中的情景。
秀莲……我回来了!
她用粗糙的手擦拭着他脸上的泪水,说不出一句话。
秀莲,我……我还活着,是你让我活着,我为你活着……
可我……她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突然痛哭起来。
刘世荣看着他们,他也忍不住哭了,哭得很伤心。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哭,他的眼泪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有惊喜,有深深的忧伤和失落,还有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
乡邻们已带着疑惑从四面八方凑了过来。这些年来,他们除了偶尔在摆龙门阵的时候提及他们父子,这里的人差不多快把他们忘记了。当他们看到王晓军的时候,他们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哎呀,真是这孩子啊,你看,都有胡子了!
你看,一晃十五年过去了!
一看他就是一个有文化的文明人啊!
你看,他跟他爸爸王医生长得多像啊!
孩子啊,你在外头没有遭罪受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