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岳父就装作无意地说,你父亲那么能喝,想必你的酒量也不小吧?
他不晓得该怎么回答。他知道据实说出肯定不行,只好撒谎道,我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酒量,我很少去买酒喝的。
这样就好,吃喝嫖赌,可是四大恶习啊,沾上哪一样,都会败家的。
他忙说,那是那是。
午饭的时候,新干儿子第一次上门,岳父家所有的亲戚都来了,满满当当的坐了三桌。菜也算丰盛。大凤像一个蜜蜂似的,不停地穿梭着上菜,一看就是很会持家的那种女人。相亲时大凤总是红着脸,低着头,刘世荣也不好意思去看别人,所以他脑子里对她并没有多少印象。这次来拜年,表示他们的亲事已经定下来了,如果没有什么大的变故,只要刘世荣有能力,年内就可以择个日子成亲。现在,大凤显得大方了一些,使他总算把她看分明了。她高身材,方脸盘,红脸蛋,眯缝眼,高鼻梁,大嘴巴,双下巴,大胸脯,粗腰身,长着两扇敦实的屁股,两条油黑发亮的大辫子有时挂在胸前,有时又被她甩到背后,一看就是个能背能挑能吃苦能生养的好劳力,这种女人虽然长得不很受看,但在农村却很受欢迎,很多父母都愿意为自己的儿子讨上这样一个媳妇。如果不是二婚,像刘世荣这样的光棍,人家是不可能看上的。
刘世荣也很满意,能找个女人成个家,也没有辜负母亲养他一回了。但他一看见大凤,就老是想起秦秀莲。如果把这两个都是丧夫的女人放在一起让几水的人来为刘世荣选择,他们一定会让他娶大凤,原因就是大凤虽然结过婚,但年龄才二十岁,婚后的日子也短,最主要的是没有儿女,他一生不用为别人抚养孩子。而秦秀莲虽然长得有模有样,但她已有三个孩子,拖儿带女的,要想找个好一点的男人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但他自己却无论如何是愿意娶秦秀莲的。他虽然从未向她表白过,但坐在岳父堂屋的饭桌上,面对飘着香气的饭菜时,他发现自己的每一根骨头都是喜欢她的。
他的思绪一跑到秦秀莲那里,就好半天收不回来。他岳父招呼了他两声,他才回过神来。
他闻到了酒香。他岳父已给他斟好了满满的一杯酒。他的肠胃兴奋地蠕动起来。但他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多喝,自己一定要装出不会喝酒的样子来。
那个时候,因为什么都缺,日子难过,不要说酒肉,就是普通的饭菜,也不能由着性子去吃,不然,就会给主人造成很大的负担。
斟的第一杯酒是刘世荣送的,他岳父有意向亲戚们炫耀了一番,只给每人倒了一小杯,意思是要每位客人都尝一尝。虽然里面兑了水,但毕竟是粮食酿的,酒的味道很不错,每个人都喝得很庄重。这一杯酒喝完,剩下的就是岳父家自己买的红苕酒了。两种酒的酒味对比很明显。但只要是酒,他都喜欢,他喜欢那酒进入口腔、咽喉和胃的感觉,所以他就不想控制自己了。凡来给他敬酒的人,他都来者不拒,连连干杯。岳父的脸色开始还沉在皱纹里,后来就沉不下去了,慢慢地就像浮木一样浮了上来。这个时候,没有酒量的人都已经下席了,剩下的人拼成一桌,开始拼酒。显然,所有的人都把目标对准了他,都想把他灌醉。
几水有收拾新干儿子的习俗。就是对第一次上门给岳父拜年的新干儿子,对象的平辈亲戚都会想办法让他出丑,这主要是在饭桌上进行,比方说把他灌醉,盛饭时用大碗给他盛上满满的一碗,然后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把他的饭碗再次抢走,再盛上一碗,有些还在饭里面埋上大块的肥肉,有些老实的,会被人连盛四五大碗干饭,这些饭盛在了他的碗里,都必须吃掉,这种游戏一般由对象的姐姐妹妹来进行。对象如果对男方不满意,也会亲自出马;劝酒这类事情,则由对象的哥哥弟弟堂兄堂弟来进行。一般这种丢了丑的人,会被认为是没有名堂、不懂礼节,间接的宣告了亲事已陷入危机。
刘世荣酒喝得高兴,渐渐地进入了自己的境界,把什么都忘了。没用三个小时,那些想把他灌醉的人,都被他灌醉了;他看到最后一个人被他灌得出溜到了桌子底下,环顾了一下周围,才猛然明白了这是在什么地方,他有些后悔了。他不知道,他岳父已经把这个院子里所有人家的酒都借了过来,让他们喝光了。他当然也没有看到,开始还来围观看热闹的人,一见他那个样子,都摇摇头叹息着走了。
他岳父全家的脸都冷了下来。刘世荣没有喝醉,在这种情况下,也只好装醉了。他们也以为他是真醉了,就议论起他来,没有一个不失望的。他岳父则一直唉声叹气,因为他不知道能在哪里搞到酒还给邻里,如果搞不到酒,全院子的人过年就都没有酒喝,那怎么待客啊?他岳父叹息完后,就出去搞酒去了。而其他的人则在议论,说原来他是刘骡子的儿子啊,难怪也是个酒鬼。
当天晚上很晚了,他岳父才回来,说把邻近几个卖酒的地方都跑了,酒早已卖光,想去向其他人家借一些,但这大年初一的,哪里开得了口呢?这看来是要丢人了。全家人都叹息起来,后悔开了这门亲事。
刘世荣只能假装没有听见,第二天吃了一顿清冷的早饭,他就告辞,大凤家的人没有留他。大凤的娘说,在几水河,我活了几十年,还没有听祖辈说过有谁家大年初二就让第一次上门的干儿子走人的。但你要走,我也不留你了,我就开这个先例吧。你无父无母,两间房子四面漏风,家徒四壁,我们没有嫌弃你,但我女儿无论如何不能嫁给一个酒鬼!你把你送的礼都背走,就当我们没有认识吧!
真是对不起了,那点礼本来就不成敬意,万望你们留下!他满怀愧意地说完,就转身走了。
大凤家的人也没有送他,任他去了。
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嘀咕,娘啊,儿子对不起你了,好好一桩亲事,就这样被我这张馋嘴给毁了。
拾壹
刘世荣没精打采地往回走,他故意拖着时间,他知道一个去给岳父拜年的人头天去第二天就被人家冷落出来意味着什么,他为了喝酒,丢人的时候很多,这次却有些不同,这次丢人丢得他的骨头都有些痛。过几水场的时候,他闻到那些酒气,第一次产生了厌恶的感觉。他紧紧捏着口袋里仅有的一元钱,快步从古旧而窄逼的街上穿过,铺在街面上的每块鹅卵石都被时间磨得溜光,像刚刚出笼的馒头。他走到街头,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那张本已被无数人的汗水渗透过的、皱巴巴的纸币又被他手里的汗水洇湿了,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好像战胜了某种强大的东西。他把那种东西咕咚一声咽进了肚子里,在一棵柏树下坐下来,他感到有些虚脱。几水冬天中午的阳光暖洋洋的,把地面上的植物和地表下的泥土的气味都烘烤了出来,弥漫在空气中,像发酵了的酒糟,让人闻起来就觉得困倦。
哎,这个时候要是能喝上一口,那就赛过神仙了。他的心里不知怎么就冒出了这个他自己也觉得很可耻的想法。
他对自己说,我应该去买一碗面吃,我刚才看见吝啬鬼张老二的“张老二饭馆”的门还开着。这个吝啬鬼从来不放过挣任何一厘钱的机会。他觉得这新年大节的,到馆子里去吃一碗面是不过分的。他这样想着,腿肚子已经往后转了。
他走到饭馆,看见矮小寡瘦的张老二坐在一张八仙桌后面,面前摆着一碟腊香肠、一碟花生米、一盘干腌菜,在用拇指大一个小杯子慢条斯理的喝酒。见他走进店里,眼皮也没有抬一下。他们是街上的人,按几水的说法,是国家的人,而他,是乡下人,是属于刨泥巴的人,张老二的这种派头他和其他乡下人一样,见得多了,便小心地问道,请问张同志,你这里还有没得酒卖?——他本来是要买一碗面吃,是要问有没有面卖,不想问出口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刘世荣听见张老二把一口酒“吱——溜——”一声吸进嘴里,很响的“吧唧”了几声,良久,从嘴唇、口腔到咽喉又发出了一长串回味悠长的声响。他并没有抬眼皮,只是很快地看了刘世荣一眼,用和他人一样细瘦尖利的声音说,酒嘛,年前就卖完了……
刘世荣一听,心就凉了半截,但仍有些不死心地站在那里。
张老二又有滋有味地把一口酒嘬进肚子里,用细瘦的食指和拇指捻了一颗金黄色的花生米,慢慢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嚼得满室溢香。那份悠然自得使刘世荣羡慕不已,他咽了口唾沫,心中暗自畅想道,有朝一日,老子要能这样喝上一顿酒,也不枉来这人世一遭啊。
他终于听到张老二说话了,但是——,我张老二从在这里挂上招牌做生意那天起,就有一个宗旨,那就是到我店里来的顾客,我都会尽力满足,我可以把我自己家的酒给你匀一些,不过,价格要贵一点。原来的红苕酒卖九角伍分钱一斤,现在得一块,你要买就掏钱,不买就走人。
那我买半斤!刘世荣一听就很激动,话说得很快,生怕说慢了人家就要反悔。
原来我以为要多少呢,就买半斤。张老二满是不屑地说。
张老二用半斤的酒提给他打了半斤酒。
请问雪花膏多少钱?
三角。
请您给我来一盒雪花膏。
他把雪花膏接过来闻了闻,他好像又闻到了秦秀莲的香气。他把它揣进怀里,对张老二说,张同志,我最后还剩两角钱,请问您能不能把您的花生米给我卖上一角的?
当然可以嘛!这屋里有的东西,只要你买,我都可以卖给你!
嗨,我哪里买得起哟……
这一角钱我该卖给你多少花生米呢?
你随便吧。
这四十颗都是多的了,不过,这是年节,我给你数四十五颗吧!他说完,就小心地为刘世荣数了四十五颗花生米。数完之后,让刘世荣非得再数一遍。刘世荣说,你给我包好就行了,我就不数了。张老二就找了一张巴掌大小的草纸,把那四十五颗花生米小心地给包好,递到他手上。
有了这三样东西,他觉得生活又变踏实了。
他找了个向阳的、没人看见的草垛躺下来,让太阳暖暖地晒着他。然后,他学着张老二的样儿,捏起一颗花生米,在嘴里悠悠地嚼着,好像要把它的每一丝香气都品味出来。然后,他又学着张老二的样儿,嘬上一小口酒,品味着每一星酒味。在这里,他可以看到别人那些掩映在慈竹后面的房子屋脊,还可以看到从黑瓦间漫出来的蓝色的炊烟。他又把那盒雪花膏摸出来闻了闻。
看到太阳偏西、霜风吹起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可以往家里走了,他准备在今天晚上悄悄摸回自己家里,呆到正月初四再出来,那时就没人知道他是正月初二回来的了。
过了几水河,天就黑透了,他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好多人家都已经吹灯睡觉了。山乡一片寂静,只能偶尔听见几声狗叫。
开了门,一股清冷的气息迎面扑来。他没有点灯,他把哈哈婶借给他的衣服叠起放好,喝了一瓢凉水,他觉得自己困倦极了,身子一挨到床上,就呼呼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升得很高,无数道光线从房子的无数孔隙中射进来,可以看到空气中飞扬的尘土。他躺在床上,觉得身子轻快,而心却空落落的,没有边际,没有任何可以把它支撑起来的东西。
他不想动,一直在床上躺到下午才爬起来。他啃了几个年前洗好的生红苕,填了肚子,又躺到床上去了。他望着屋顶,觉得脑子有些重,有些昏沉,脑子里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又好像被什么东西塞满了。他就那样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躺着,好不容易熬到了初四那天中午,他觉得可以烧火做饭了,就把锅洗了,放了两瓢水,点了柴火,看水快开了,就准备放半碗米进去。不想揭开米缸,才发现里面只剩下一碗米了,而他记得,年前里面至少是有五碗米的。他又到处看了看,发现还丢了些别的东西:他的口粮——三十多斤谷子,二十多斤包谷和苕窖里的五十多斤红薯——都被人拿走了多半,还有生产队送给他的,他用盐、辣椒面、花椒、八角腌好的半叶牛肺,那副费了他很大劲才收拾干净的牛小肠也都被切走了一半。——总归还给他剩了一些东西。他便想到,看来这人心肠还不错的,他是不忍心让我过不了这个年啊。他来到门后,竟然看到那人用木炭留下了一段顺口溜——
家里人口太多,
这个年关难过。
无奈取你吃食,
因你光棍一个。
一旦年岁好转,
还你白米一箩。
他一边读着,一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就说,看来,你老哥也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才这样做的啊。他原想做干饭的,现在只能熬粥喝了,他抓了一小把米,洗了几根红薯放进锅里。
他家的烟冒了没多久,邻居们就来了,无非是想打听他这个亲走得怎么样,年内能不能把婚结了之类的消息。
他回答得虚虚实实,听了他的回答,他们就走了,其他的人也就不用来了,他们会把话传开去,自然会传得添油加醋,走样变形,但那是没有人能管得了的啦。
他没有看到秦秀莲,只看到了牛牛,别人都走了,他还站在那里。他就抱起他,说,叔叔没有什么好吃的给你,只有一点花生米。他说着,把剩下的、大概还有二十多粒花生米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来,放在了牛牛手上。
多谢荣叔叔!
好孩子,不用谢,你娘呢?
她在家里给奶奶熬药,奶奶昨天晚上病了。
病得厉害吗?
病得下不了床了。
哦,走吧,带我去看看你奶奶。说完,又对牛牛说,你吃点花生米吧,可香可香了。
我不吃,我要拿回去,先给奶奶吃,再给娘和弟弟妹妹吃。
刘世荣听了牛牛的话,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了出来。他返回身去,把那剩下的牛肺和牛小肠都拿上了,说,回去让你妈妈给你煮了吃。
荣叔叔,你自己留着吃吧。
告诉牛牛啊,叔叔去走亲戚,吃了好多好吃的东西,现在吃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