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前夕,他父亲先是收到了儿子的一封短信。他在信中说,儿上学是为求取知识,追逐真理,但儿恐因此而身陷不测,并给您及亲友带来祸患,儿难报您养育恩德和乡亲殷切期待,有负秀莲冰雪深情,望父心里有所准备。此事万勿告诉秀莲。她若问及,就说儿另有所爱,请她原谅!这封信犹如晴空霹雳,一下把王赤脚震傻了。不久,他又收到了学校的一封公函,说王晓军因在校期间散布自己撰写的反动文章《我要革命,我也要上课》,公然不满停课闹革命的英明决策,问题性质十分严重,政治影响极其恶劣,现已被开除学籍,由公安机关逮捕审查;最后还要他主动交代他儿子的其它反革命言行。这个42岁的男人捧着那封石头一样沉重的公函,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跌坐在了地上。
秦秀莲写不出王晓军信里那些好听的话,但她会绣花,她把要跟王晓军说的话以一对对鸳鸯、一朵朵并蒂的莲花绣在了手绢上、鞋垫上,然后寄给了他。但有一天,公社的张邮递员却交给了她一个退回的包裹,说是“地址有误,查无此人”。她一下愣住了,她拿着包裹,像拿着一坨冰。她在心里说,晓军哥,你不是说你不会变心吗……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流到了她的脸上。
过了几天,县公安局那个矮个子副局长带着几个人,在牛书记的陪同下,来抄了王赤脚的家,同时剥夺了他当赤脚医生的资格。
那个副局长看上去笑眯眯的,但眼光里却带着刀子一样的寒意。他笑眯眯地问王恒升,听说你儿子还有个对象?
是,就在六队。但她是个农村的女娃娃,这事跟她没有任何关系的。
她和你儿子有没有关系,我们搜查了她的家就知道了。
那帮人来到秦秀莲家时,她娘一看是干部,老远就热情地迎了上去。那些人除了张副局长,都是一副威严的样子,根本没人理她。张副局长和气地对她说,我是县公安局的张副局长,你家里都有什么人啊?
哇,是县上来的稀客啊,我家就我和我女儿两口人。
王晓军是你什么人啊?
他是我干儿子,现在在北京读大学呢?她神气地说完,又伤心起来了,唉,不过,这个昧良心的,当了陈世美,现在不要我女儿了。她说完,请副局长一行到屋里去坐,副局长婉拒了。她就搬了两条板凳,请他们坐下。然后又要去烧开水给这些人喝,副局长制止住她。挥了一下手,说,他不要你女儿了是个好事啊!我告诉你啊,王晓军已堕落成了现行反革命!
啥?他这么个好娃娃会成为反革命?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后又说,好啊,过去陈世美抛弃了秦香莲,让包公用狗头铡给铡了;现在是新社会,这个昧天良的抛弃了我女儿,就该打成反革命!
那个副局长忍不住笑了。把你女儿叫出来吧,我们来你家是要搜查一下你们是不是留有他的反革命罪证。
他给我女儿写了几封信,还寄了一张照片。照片是在天安门前照的,毛主席住的天安门都是光芒万丈的,但这个陈世美照的天安门却没有光芒,我让女儿把这些东西都交给你们。她显得很高兴。
不用了,你把你女儿叫出来就行了,我们要自己搜查。
好好好!她一边应答着,一边把秦秀莲叫了出来。
秦秀莲像一朵正被正午的烈日炙烤的花儿,一点神采也没有。
娘,他们来做啥子嘛,看起来凶巴巴的。
她娘把她拉到身边来,压低了声音,得意地对他说,来的那个矮个子可不得了,他是县公安局的副局长!他是来替你收拾那个负心郎的,因为他当了陈世美,已把他打成反革命了!真是老天有眼啊!依我看,就应该像包文正那样,也用狗头铡把他铡了!
娘,你说啥!因为吹了对象,就被打成反革命?她一下明白王晓军为啥没有给她来信的原因了。
你不信就等着瞧吧!那个昧良心的,敢吹我女儿!这是罪有应得!
秦秀莲却哭了。娘,不要这样,我本来就配不上他的,这样不是把他一辈子都毁了吗?求你赶快去给公安说说,就说是我要和他分手的,就说是我!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苦命的闺女啊!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你还护着他!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他们的抄查结束了。他们抄出来的东西不多,有一本老黄历,秦秀莲读小学时的两本课本,还有就是王晓军写给她的信、寄给她的照片——包括他念高三时送给她的那张。张副局长把信一封封地摆在她面前,拍了拍手上的灰土,问她,还有吗?
她含着泪,摇了摇头,然后哽咽着说,叔叔,就这些了,叔叔,是……是我吹的他,是我……我提出要和他分手的,这一切都是我……我决定的……跟他没有一点关系的……
张副局长又眯着眼笑了笑,快速地扫了她一眼,然后轻轻地抚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你吹了他很好,这说明你是一个有革命觉悟的好姑娘!他说完,就背着手,带着他的人走了。
肆
王晓军从此便没了音信,他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但几水的人都记着他,只是现在不是作为一种荣耀,而是作为一种耻辱而记着。他的亲人在这里替他承受着一切,他父亲、秦秀莲和她娘杨芸香都被牵连了,每次开批斗大会,他们都会被拉去批斗,王恒升还被拉到县城去批斗过几回。杨芸香说的那句“天安门一丈光芒也没有”现在也被人举报了出来,成了反革命言论。虽然在事发之前,两家的亲戚关系已经断了,但人们还是把两家扯在一起,把他们定成了“反革命集团”。每次都把他们三人背靠背绑在一起批斗,他们把这叫做“三狗连裆”。每次人们一见他们这样出场,都会异常兴奋。他们也是每次批斗大会最能激起人们兴奋点的奇特景观。
杨芸香的丈夫秦大河是在办食堂那年撑死的。秦大河去世时,杨芸香还很年轻,人本来就长得端正好看,又正是风情饱满的年龄,自然有很多人打她的主意,生产队长、大队书记都爬过她的窗户。她不管是谁,一见就大喊大叫,哪怕是半夜她也会那样做,这样喊叫了三四回,就没人敢再打她的主意了,那些想打她主意的人只得认输,说,这个婆娘的裆夹得太紧了,就是金刚钻也搞不进去!
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生了秦秀莲后,流了两次产,就再也坐不住胎了,她只给秦大河生了秦秀莲这么一个女儿,但他从来没有埋怨过她。她感动得不行,私下里发誓这一辈子除了秦大河,谁也不能近她的身子。
现在把她、她女儿和王赤脚串在一起,还编了那么多影子都没有的下流闲话来糟践他们——她任他们糟践也就罢了,但把她的女儿——一个黄花闺女垫在里面,她就觉得这些人太过份了。有一天批斗她的时候,她就想,如果我死了,他们就不会把女儿放在里面糟蹋了。当时,连续下了三天的暴雨刚刚停下,东边架着一道彩虹。公社没有去管洪灾,照样召开批斗大会。她挨批斗的时候,有人把一双破鞋挂在她的脖子上,这使她再也不能忍受了,她破口大骂,她骂一句,别人就用破鞋抽一下她的脸,最后,她的脸被打肿了,像一个血馒头,一口好看的白牙也被打掉了好几颗。批斗会结束,她想对女儿说什么,但已没法说出来。大队的民兵连长李金泉领着两个全副武装的民兵,把他们押出会场,来到几水场边的几水河边时,她突然跳了下去,洪水转眼就把她吞没了。
王恒升在他那一拨年龄的人里,识文断字,又学了医术,在锣山算是有文化的人了。他开头不晓得什么叫**********,没过多久,**********来到了这里,他就知道,儿子是罪有应得。所以,他们怎么批斗他,他都承受着。但他觉得杨芸香母女是冤枉的,如果说,杨芸香因为出言不慎,因言获罪,该斗一斗,那么,秦秀莲何罪之有呢?让一个姑娘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受辱,他的心真如刀割一样难受。当杨芸香往几水跳的时候,他喊了她一声。押他的民兵马上给了他一枪托,大声吼道,闭上你的狗嘴!
这时候,牛书记刚好走过来,他冷笑道,这个婆娘罪大恶极,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你有种,你也随她去!
王恒升听了他的话,看着他,看了好几眼,像要记住他似的,然后很久以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他笑着说,多谢你提醒我!说完,他也跳下去了。
所有的人都傻了眼,连牛书记也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李金泉没有说话,他挡在河的一侧,铁着脸对那两个民兵说,一定要把秦秀莲看住了。
大雨后的天空干净得像一粒尘埃也没有,美得异常辉煌,给大地的每个角落都镀上了神圣的色彩。
秦秀莲看着这条浑浊的、激流汹涌的河,她没有流泪,她的脸上也没有表情。到了锣山,李金泉让两个民兵回去,他顺带把她押回家。他们一路上没有说一句话。到了她的家门口,他把捆绑她的绳子解下后,才对她说,你要想开些,你还年轻,你还要给你娘戴孝呢。
秦秀莲一直低垂着头,她凌乱的头发披散到了胸前。她没有接他的话,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过了好一会儿,她沉着声音问他,明天还要批斗我吗?
还没有通知,可能会过几天吧。
我明天要去找我娘和王伯伯,我要把他们找回来。
河水这么猛,你晓得水把他们带到了哪里?就是找到了,你一个女娃子,怎么能把他们弄回来呢?
那是我自己的事。你是看管我的人,请你给生产队说一声,我这两天出不了工。
好吧,我帮你请三天假。他说完就走了,他那支陈旧的步枪上的刺刀有些发白,闪着细小的光。
刘世荣听到杨芸香和王恒升跳河的消息后,开始一点也不相信。他没有想到,芸香婶和王赤脚会那样了结自己;他也没有想到,秦秀莲长得这么漂亮的一个人,命却像黄连一样苦。他在心里长叹了一声。就想秦秀莲肯定需要火纸,便想着帮她去借几把;他把火纸借回来,又想着她定然没有吃饭,便想着做碗饭给她送去。正在这时,李金泉来了,他很热情地问刘世荣,老弟,你要做啥好吃的啊?
是李会计兼李连长啊,这么晚了,看你,还啥都披挂在身上,像游击队刚打完仗回来似的。嘿嘿,这年月,能把命吊住就不错了,能有啥好吃的。
我来是有个任务要给你。
又有任务!我这不是天天都在执行任务吗?他打了个哈欠,说,我已经好久没有喝那一口了,想得我是吃不好睡不香啊,你如果能给老弟来一口,就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
你******现在是什么时候啊,还想那猫尿!这是革命任务。
我干的哪一件不是革命任务啊?
好吧,这个革命任务你如果完成得好,回来我就请你喝两杯。
真有革命任务啊?你尽管吩咐!
你可能也晓得了,杨芸香和王恒升这两个反革命分子今天自绝于人民,跳河自杀了,明天秦秀莲要去找他们的尸体,但上头害怕她一时想不开,也跳河自尽去。我们不能让这些反革命分子都这样轻轻松松地一死了之,不然,如果他们都死了,我们斗谁去啊?所以,你要看住她,不药让她也跳了河。如果她把尸体找到了,你要想办法帮她弄回来。
哦,是这个任务啊,这太难了,几水又没有盖盖子,秦秀莲如果真要走那条路,哪个看得住啊?就像今天,她娘和王反革命不都是在你们眼皮底下跳到河里去的吗?
就是因为任务艰巨,才让你去嘛!
任务我可以接下,但两杯酒肯定是打发不了我的,你至少得准备一斤酒慰劳我。
好好好,我打半斤酒给你喝!工分照记,我叫生产队每天给你补助一斤白米作干粮。
我和秦秀莲是两个人,一斤白米只够喝米汤。
秦秀莲现在是反革命分子,她找的也是反革命分子的尸体,干粮她自己带。
话虽这么说,但毕竟是喝一口井水长大的人,我总不能自己吃饭,把她撇在一边吧。
哎呀,你看你这个毬人,一让你为革命干点事情,你就有讲不完的价。
好好好,就这样吧,不够的白米我自己出,再加半斤酒就可以了。
行,你这个毬人真是难缠啊!
有了这一斤过几天就能到手的白酒,刘世荣不由得兴奋起来,他倒在床上,没过多久就很香甜地睡着了,把做饭给秦秀莲吃的事全忘掉了。
刘世荣一觉醒来,已是半夜。他从床上坐起,才记起自己好像还有一件什么事情没有做。他拍了拍脑门,说,哎呀,我把正事给忘了!
他跳下床,就向秦秀莲家跑去。他怕她想不开,要先去看看她。
河里和沟里的洪水还在咆哮,山河都有些疲惫了。但夜空里的白云看上去像棉花一样松软,它被月光镀了银边,散发着祥瑞的微光。那是刘世荣见过的最美的月夜,好像这个世界没有丝毫痛苦,他都不忍心踩那铺在路上的月光。
伍
秦秀莲跪在堂屋里,桌子上摆着她自己用白纸写的母亲杨芸香和伯父王恒升的牌位,灵位前点着两盏如豆的青油灯。从墙壁和屋瓦的缝隙里刺进来的月光像一把把尖利的凶器,把青油灯的光亮无力照到的地方切割得支离破碎。她戴着重孝,悲痛使她显得越发弱小、孤单。
作为孝子,即使见了平辈的人也得下跪。一见刘世荣来了,她连忙起身,在他面前跪下了。他把她扶起来的时候,他看到她咬着嘴唇,想把自己的悲声强咽进去。刘世荣把她扶到灵位前,拜了两位亡人,然后对秦秀莲说,莲妹子,来,给两位长辈把纸烧了。你要是想哭,你就哭吧,我扶着你。秦秀莲靠在刘世荣的肩膀上,终于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母狼一样的哭嚎。这声哭嚎把洪水的咆哮声都压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