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红牌凌高排
我刚出发往高原走的时候,得到了杨烈猝死这个可怕的消息。我和杨烈在军校是一个学员大队的,我们又一起分配到了边防T团。我没有想到,老万那辆军车颠簸了六天,好不容易把他从这座大漠边缘的绿洲小城驮负到了海拔5300多米的天堂湾边防连,他的背包还没来得及打开,就牺牲了。我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骄傲的军人,他没有死在别的地方,而是死在了天堂湾边防连的厕所里。他蹲在蹲坑上,光着屁股,把自己定格在那里了。
杨烈本来是被留在团宣传股当干事的,到天堂湾边防连的应该是我。但他坚持要去。团里便把我和他做了对调。
他是一个高傲的家伙。虽然他知道集体生活的原则,但他与很多人保持着一种内心的距离,只和我交往得深一些。集体生活的原则是不能把自己孤立起来的,这样做,你的成绩很难得到承认,就在平时无聊的时候,你也可能找不到人和你闲扯,真的打起仗来,你需要救援的时候,他们也不情愿把你从危险中救出来,他们会在心里说,他娘的,你不是傲气得很吗?还要我们救你?但他不管这些。
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在他看来,好多人平时端正挺拔,但一到毕业分配的时候,就毕业后到哪里去的问题就把他们搞趴下了。因为好多人只会一条,那就是求人。当一个军人先跟人家挺得笔直,敬个军礼,然后拿出一兜子烟酒、补品,涎笑着请人家帮个忙,分个好去处时,这个军人不管他以前有多优秀,从那一刻起,他娘的,他就把军人的骨气丢尽了。他已失去了做一个军人的资格。
我就是听了他这通鼓噪,高傲地没去找任何人,最后被分配到边防上来的。我是践行他想法的惟一的追随者。
你肯定也会说,他是“服从组织分配、自愿到边疆建功立业”的典型,他这样做,不是也用了心机吗?可以这么说。但不能用心机这个词,可以说是计谋。计谋对一个军人是很重要的,一个军人不懂计谋,还能做什么军人?
虽然我和他学的是特种兵专业,但分配的时候却不一定能分到特种兵部队去,我们教育的现实是,所学与所用是无关的,这其实是对你所学的彻底否定。
快毕业的时候,军校表面上还是那样斗志昂扬,铿锵铁血,但私底下却笼罩着一种特殊的颓丧和伤感的气氛——这种气氛只要有那么三五个悲观主义者就可以营造出来。毕业分配这一步对每一个人都很重要,谁都希望自己能分到一个经济发达、条件优越的、驻地在城市的部队里去,谁都不愿意去条件艰苦的地方,更不用说边防、海防、全训部队了。他们魂不守舍、唉声叹气,好像即将面临的是个杀场。好多人都在想办法,找关系,把姑舅叔伯、亲戚邻里、战友老乡,只要能想到的都翻弄了一遍,看谁能不能帮上个忙。不太忙乎的只有一种人,那就是真有门路的几个家伙,他们这几天一有空闲就凑在一起斗地主。杨烈不愿意求人,所以当即奋笔疾书,给学校写了一份自愿到边防、海防去工作的申请书。
他是这么想的,我们中的一些人,不管他怎么折腾,最后还是会被分到条件艰苦的部队去。与其如此,还不如自己申请去算了。这样,学校高兴,把你树成典型,为你开个表彰大会,让你在全校学员面前发言,领导号召大家向你学习,你从此载入校史,你走的时候,校领导亲自为你送行,多么体面风光!到了下面的部队,人家也会注意,说这个学员思想素质好,提职晋升也会优先考虑。再者,你是自愿到艰苦地区去的,官兵们看你就不一样。所谓计谋,不过如此。
而有他这种想法的,不仅他一个人,但他是第一个,是在学员大队还没有动员的时候就主动要求的,后面这些交上去的申请书,可能激情比他饱满、决心比他坚决,但不过是在他的“带动鼓励下”所做出的行为。当然,这其中有些人的想法和行为可能还比他单纯。但一个军人讲究的是把握战机,勇谋兼具。
整个过程和他设想的分毫不差。但命令真的下达,他知道了自己要去哪里的时候,他还是既担忧,又兴奋。
胖胖的、笑眯眯的政委和精瘦的、随时冷着一张脸的院长亲自到车站来为他送行。在火车站,政委收起他的笑,严肃地对他说,你有理想,有抱负,好好干!院长则挂上了笑脸,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子,以后当了将军,不要忘了我这个院长!
那个时刻,他……******的确是热血飞扬,觉得自己是关羽再世,恨不能立马跨上赤兔马、拎起偃月刀,日行三千里,飞赴边关,撒播威名。
火车走了好久,他还没有回过神来。我实在看不下去他那副沉迷的样子,捅了捅他,说,快醒醒了,火车已跑了一百多公里了。
他掩饰地笑了笑,说,哎,就要离开这座摸爬滚打了四年的城市了!
二、少尉干事李慰红
杨烈做报告是我陪他的。他的这个报告在防区做得不是很成功。掌声很热烈,但那只是体现了我们部队的纪律性和礼貌而已。其实,所有类似的报告都不过如此。更何况,我们在这风雪边关干了好些年了,你个红牌还没有找到搁屁股的地方、还不知道边境是个什么样呢,有什么资格在我们面前谈热爱边疆、无私奉献、艰苦奋斗?那报告在防区做了两天,每天三场,连轴做下来。他觉得真是既恶心人家,也恶心自己。做到最后,他自己像得了厌食症,茶饭不思;又像偷情怀孕的少女,吃啥吐啥,忐忑难安。
做完报告后,防区宣传科科长用副政委的“牛头”把他很正式、很庄重的送回了团部。他在路上就跟我说,做这种报告真是累死人了。他回到招待所要先冲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没想回来后,他的凤巢已变成了鸡窝。我叫招待员给他开门。招待员说门没有锁,他现在住三楼右手第三间,还有,晚上招待所不开伙,李干事,你叫他自己带餐具到机关食堂吃饭吧。
他前几天是和团首长一起吃小灶的,招待所那位白净得像姑娘似的招待员的话已委婉地告诉了他,他不能再跟团首长一起进餐了。我带他进了三楼右手第三间房,一开门,一股酸馊味和脚臭味就迎面扑来。那个半边脸黑得像煤炭一样的鬼脸老万正在呼呼大睡,他鼾声如雷,每扯一声呼噜,鼓扯得整个房间像气球一样鼓胀着,他睡觉的铁床也会随之发出一阵颤动。杨烈的迷彩背包孤零零地扔在一张铁床上。招待员根本没有跟他讲,就把他的行李扔到这里来了。对这些红牌,不管你有多牛逼,在这里都得收起。你到了这个地方,即使你马上就是一名军官,即使你的兵龄比招待员长,但因为你是个新来者,所以还得把自己当作新兵蛋子看。
先前,因为杨烈是“先进典型”,所以得以享受吃小灶、住军官住的标准间的待遇,现在,他已正式成为边防团的一员,杨烈当时的身份还是学员,还是一个介于士兵与军官之间的浑沌身份,所以,在军队这个等级分明的机构里,之前的特殊待遇都得全部收起来,他得回到T团的等级秩序中——从铺着白床单、白被套,茶几上摆放着水果和干果的标准间搬到充满大兵臭味的士兵宿舍。房间是上下铺,一个房间睡八个人,每个人都是匆匆过客,所以房间脏乱、被褥污秽,苍蝇乱飞;窗玻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从塔克拉玛干吹来的黄褐色沙尘,墙壁上写着各种留言,在污脏的晴纶布窗帘后面,竟然还有一幅脏画。门后的角落里堆着方便面袋子、饼干的包装盒、羊骨头、猪骨头、白酒瓶、啤酒瓶、易拉罐、果皮、一双穿坏了的军用胶鞋。看到这种情景,连我都有些火冒。
我把门打开,杨烈和我都坐不住,也没法坐住。但我坚持着。他到充满尿骚味的卫生间找到了扫把,把那堆垃圾弄走了。招待员见了,嘻嘻一笑,说,先进典型的思想就是先进啊!我看了看他那张白净的脸,想着如果我要抽他,该怎样下手。但我最终没有抽他,我只是说,你小子,一点也不知道羞耻。他还是嘻嘻一笑,说,我不管打扫猪圈。我不想再理他,这种机关兵,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善于察言观色,长于见风使舵,早早地成了兵油子。
我见他有些落寞,想着也没有什么事,就打算陪他一会儿。抽完一支莫合烟,又卷了一支。递给他,来,尝尝新疆的莫合烟。
烟味儿很独特,可惜我不会抽。他有些抱歉地说。
不会就学。在山上没个烟,日子难过得很。
还是不抽吧,到时熬不住了再说。
这时,老万醒来了,他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用带着很重的陕西口音对我说,李大干事,怎么舍得光临猪圈啊?
我说,你看你睡得像猪一样,我陪杨烈同志到防区做完报告刚回来。他是北方陆军学院特种兵专业的高材生,是主动要求到我们团来工作的。我接着又介绍道,老万,人称鬼脸老万,车技一流,我们团边防一线的很多重大任务都是他来完成。
他伸出手,和坐在床上的老万握了握。
我把卷好的莫合烟递给老万,老万贪婪地大吸了一口,问他,这猪圈是你打扫的?
杨烈说,太脏了,顺便打扫了一下。
老万用像是早就认识他的口气对他说,本来想再睡一会儿,你打扫得这么干净,就睡毬不着了。
他有些抱歉地看了看老万,像是忍不住好奇,他们怎么给你取了鬼脸老万这个绰号呢?
我帮老万回答道,那是他当第二年兵的时候,出去执行潜伏任务。快到中午了,突然感到脸上像被烙铁烙了一下,然后他的脸就被灼伤了。那是由于太阳光反射到冰面上,聚光后恰巧“唰”地打到他脸上,他就成了鬼脸,不过,我们把这叫做“阳光之吻”。因为他车技好,鬼脸老万这名字,新疆从喀什算起,西藏从拉萨算起,跑这条线的人都晓得他,也可以说是名震新藏线了。
老万听李干事说完,颇是得意地呵呵笑了。笑完,又解释了一句,我当兵十五年,在这条线上就跑了十四年半。明天一早,你们这些新来的就搭我的车去天堂湾。
杨烈问道,明天一早就走啊?
老万说,明天早上六点就得出发。
当天下午,干部股的张干事到招待所告诉了杨烈明天出发去天堂湾任副连长的命令,让他出任副连长,就是因为他是典型的原因,而其他人,虽然军衔是中尉,级别是副连,但还得先干排长。这种任命有些操蛋。副连职中尉排长,跟人说起,人家就会觉得你的能力有问题。至于为什么让他到天堂湾,张干事说,天堂湾马上要授予荣誉称号,你是先进典型,当然该到那里去工作。
他准备好东西,然后给他的女友写了一封信。但他没有把那封信寄走,因为他的信写得有些过于伤感了。他又试图给父母写信。他说他必须告诉他们,因为他们知道他该毕业了,知道他就要到部队去工作。他们在期盼着他的信。他只能采取一种模糊的战术。告诉他们他分到了89140部队,刚来报到,这里一切都好,一切安排好后,他再写信给他们。总之,信很简短,对自己所到达的地方语焉不详。我想,他是怕父母知道他来到了这么艰苦的地方会担心。
老万去检修了汽车,加好了油,然后就一直半靠在铁床上发呆,老万今天上午刚从高原上颠簸下来,明天又要颠簸着往上爬,他需要这样稳当地坐一坐。我抽了好几支莫合烟。屋子里弥漫着那种特殊的香味。我就这样差不多坐了一个下午,看他在信纸上忙碌。
他写完信后,我说,我带你和老万出去转转。
他受纪律的约束,有些犹豫。
我说,我带你参观参观营区,这里可能就是你要长期战斗的地方了,副连长、连长、副营、正营、副团、团长,然后你才有可能高升,离开这个营院。
你这样一说,真令人绝望。
事实就是这样。你现在想起来好像很遥远似的,其实很快。我现在可是知道了,这世界上最不经用的就是时间。
李干事,你是个老兵,你经历了很多东西,你可以这么说。
营区在县城一角,面临一大片绿洲。北面是一座石山,大部分光秃着,石山四周长着白杨和水柳。山上是四通八达的战壕,战壕又连接着众多的碉堡和暗堡。这都是与原苏联对抗时修筑的,但现在还没有荒废。为了躲避巡逻的哨兵,我们傍着营区内的建筑,翻过第一道围墙,然后进入了围墙后面的战壕里。顺着战壕,我们来到了高地上。
站在高地上,可以看到夕阳给整个绿洲镀上了薄薄的晚霞。东侧,是笼罩在白杨树中的县城,因为正是做晚饭的时候,县城上空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霭。更远处,白杨呈网格状分割着绿洲,构成了抵御来自塔克拉玛干沙漠风沙的网络。有一条不知名的小河从平原间穿过,河道蜿蜒,时隐时现,如同飘带,夕阳洒在河面上,闪耀着红铜般的亮光。
我问他,你想不想到县城去转转?翻过那道有铁丝网的围墙就到了。
他说,我在这上面望一眼就行了。
我说,这县城,你现在嫌它小,等你在上面待一段时间,再看到它的时候,就会觉得它怎么会这么大,这么繁华啊!你这一上山,搞不好一两年下不来,这将是你这一两年内最后一次看到的城市。我说完,就站起来,把烟头用脚摁灭,说,你不去算了,你等我会儿,最多二十分钟我就回来!我说完,就跳过战壕,翻过围墙,向县城走去。
我买了猪蹄、鸡爪、花生米,还有一瓶白酒。提着这些东西,我回到了他的身边。我说,我请客。我在碉堡背风的一面把酒肉摆好,问他,你不会扫兴说你不会喝酒吧?
一看就知道他的确很少喝白酒,但他不忍心扫我的兴,还是答应陪我喝几口。
我们坐在地上,背靠着碉堡,夕阳像一坨即将燃尽的木炭,在我们身后缓缓下沉。